现在大家多用手机支付,她掏兜没掏出零钱,只掏出两张一百的,她犹豫了一下,拿出其中一张百元钞,用力扔在地上。
钞票是纸,承接不了她的力道,轻飘飘地拐了几个弯,掉在地上。
“我也不是什么不讲理的人。”她说,“我咬了你,算是我的不对,医药费我承担这么多。”
说完,她领着她儿子,转身离开科室。
黎淼没看地上的钱,等了一会儿,确认她不会再回来,她才在众人的注视下,拿着缴费单离开科室。
看热闹的人在她离开后如鸟兽四散。
科室在二楼,缴费窗口在一口,黎淼站在电梯上,眼神涣散。
她好讨厌刚才那个母亲的态度。
可是,她还有一个不敢跟任何人说的想法,是她好羡慕。
这么多年来,她记忆最深刻,也是逃避最多的,是被人堵在垃圾场的那几个小时。
就在刚才那个母亲破口大骂时,黎淼才想起来,在那几个小时之后,发生的事情。
那天,她打车回家,坐在副驾驶上,像是死人一般,手脚僵硬而冰凉。
她没带零花钱,打电话叫张莲下来付钱给出租车司机,当时她还记得,张莲下楼,看到她这副模样,吓了一跳。
在电梯里,她的眼泪就像是断了闸,簌簌不停。
十六岁,最独立要强的年纪,她整个人缩在张莲的怀里,瑟瑟发抖,呜咽着:“妈妈,有人打我……”
张莲第一时间报警,联系学校老师,把她的书包放家里,黎胜利开车,带她去医院。
医院里的中年医生,拉着她的胳膊,弯曲,然后让她自己试着把手抬起来。黎花恍惚着,像是一个没有生命的提线木偶,医生说什么,就做什么。
检查结果是她身上没有严重的外伤。
那个晚上她整个人都在虚脱。
好累,好像许多事情挤在脑子里,却又觉得那是一片空白。
她躺在父母的大床上,感受着校服奇怪的面料摩擦着她短袖外面的皮肤,哭湿了妈妈的枕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到了陌生男人的声音。
随后,张莲进来。
“许晨光的父母带着许晨光来了,你爸在外面跟他们聊。”
听到这个名字,黎花的身体无法控制地痉挛,盖在被子里的腿在抽搐。
她哑着嗓子,哭都发不出声音。
张莲叹了声气,出去,再回来,给她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
她坐在床边,扶着黎花起来,她的胳膊绕过黎花,像是小时候那样抱着她,给她擦眼泪,说:“吃点东西。”
她不饿,她一点饿的感觉都没有。
可她已经丢了魂,别人说什么,她就毫无情绪地跟着做。
她张开嘴,咬下面条,听见张莲说:“一会儿你跟许晨光聊聊,啊。”
“妈妈……”她开口,嚼到一半的面条,带着黏腻的口水,和眼泪一起掉在被子上,“我不想和她聊……”
分明这是在她家,在她父母的被窝,可她却因为害怕见到那个人,吓到发抖。
张莲拿没用完的纸,擦掉她持续下掉的眼泪,用很轻的声音说:“总归是你们俩的事,见了面才能说清楚。”
黎花摇头,她的头好晕,摇了两下,不得不停下来。
“那也让她跟你道个歉,好不?”
“……”
算了。
那一刻,卧室明亮的吊灯,熄了。
黎花想,算了。
于是时隔几个小时,她又见到了许晨光。
一样的脸,截然不同的表情,出现在只有她们两个的卧室。
她坐在双人床边,许晨光站着。
黎花拍了拍身边的空位置,像刚开学排座位那样,热情地说:“来,过来坐。”
许晨光说:“对不起。”
黎花擦干眼泪,说:“没关系,我不怪你,我知道咱们之间有误会。”
于是许晨光的眼眶也红了,说:“谢谢你。”
她抱着黎花,和黎花一起哭,和高一军训,她们刚认识那天,一样亲密。
黎花没有原谅。
她不敢不原谅。
几个小时之前,才刚刚扇过她几百个巴掌的人,才给她下跪道歉过的人,亲手把屎喂到她嘴里的人,她怎么敢,不原谅。
她在外面有那么多会打架的朋友。
她终于又被许晨光抱着了,这样,许晨光就不会打她了。
她的父母无比信任她的独立能力,黎花也又一次达成了他们的希望。
许晨光进去了十几分钟,她们就把事情解决好了,黎花和许晨光两个小姐妹,牵着手从卧室里出来。
黎花主动对许晨光的爸爸妈妈说:“叔叔,阿姨,您别说许晨光了,我们两个没事了。”
你说她,挨打的是我。
许晨光的妈妈笑着对张莲说:“看,我就说吧,小孩之间的事,都是误会,这不还是好姐妹?以后话说清楚了就好了。”
许晨光进屋前后,黎花前后转变太大,张莲皱眉看她,黎花知道张莲在看她,但她没抬头,也没说别的。
她能说什么呢?
她甚至都不知道,她的父母,是不是站在她这边。
万一,到最后,他们全家,只有她一个人,死咬着这件事不肯放,她好害怕她的父母,到时候站在相对的立场,开导她,劝她想开。
那还不如她从最一开始,选择主动原谅。
她的父亲母亲,好理智,好识大体。他们都没有一个人,像今天这个孩子的母亲这样,为她歇斯底里地闹一场。
难道他们在指望她闹吗?
就算是陌生的同学家长,他们也要做个好人?
可是,怎么敢呢。
算啦。
被打的人是我。
你们不为我出头,我不敢为自己出头,所以,我们都做慷慨大度的好人。
她看到许晨光的爸爸拿了一万块一沓的现金,放在桌子上,黎胜利又把那一沓子钱拿起来,放回到他兜里。
他像是那年告诉老师她爱撒谎一样,语重心长地告诉许晨光的爸爸:“我们叫你们来不是为了钱,我们是为了解决问题的。”
许晨光的父亲连连点头:“是是是,您真是明事理的家长,相比于您家的教育,我们比不上。”
黎胜利满意地点了点头。
在场的所有人,只有他一个人,真正相信了这句话。
他再一次,靠着出卖她,获得了好父亲的称号。
黎花挠了挠头,还在思考他刚才说的话。
他说,我们是为了解决问题的。
那么,他解决了什么问题呢?
她想不出结果,又或者是,那一年的那一天,黎花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第49章 她梦见他 ◇
◎“就是觉得你好可爱。”◎
病的最严重的一段时间里, 黎淼曾经试图去理解父母的行为,试图站在他们的角度,说服自己, 他们是爱她的,只不过他们并不知道, 校园暴力对她的伤害而已。
可就是那段时间,她想明白, 父母怎样对待他们的孩子, 这个世界,就怎样对待他们的孩子。
他们对她冷漠, 世界就对她冷漠。
他们不保护她,世界就变本加厉地欺负她。
曾经璀璨的人, 在那段时间里,几次试图结束生命。
联想到刚才那个孩子母亲的所作所为。
黎淼不禁在想,如果, 她的父母, 心疼她,在她受了委屈之后, 也不顾颜面,与人争吵, 站在她身前,保护她。
哪怕不分对错。
哪怕被人围观。
那她后来的人生, 会不会, 过的没有这么辛苦。
她是不是,根本就不需要知道, 曲舍林有多苦。
……
从电梯上方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 脚下的传送带被踩的上下震动, 黎淼下意识往右挪了半步,给后面着急下楼的人让出位置。
但是这个脚步的主人停在她身边,带着粗喘的气息,伸出一张粉色的百元钞。
黎淼抬眼。
是小伟。
她一个字没有说,下了电梯,径直朝收费窗口走。
“姐姐。”小伟紧跟追上,他想拦在她面前又不敢,小心地跟在她后面,高大的影子盖过她的身子,“姐姐对不起。”
对不起?
他对不起的是她吗?
黎淼停在队伍的末端,没回头,没质问,没驱赶,只当没有面前这个人存在。
小伟和黎淼接触的不多,知道她不是开朗的性格,他们说过的话一只手都数的过来,可他很喜欢她。
她去福利院的那天,是他为数不多的,从心底里感受到了爱意和在乎的时刻。
那和认识时间的长短,关系的远近都无关。
他没亲人,朋友也少,真算起来,没什么人是真正在乎的,所以不怕被误解,可对这个姐姐,他却希望,她不要讨厌他。
医院缴费窗口人满为患,消毒水盖不住人身上的体味和汗味,每个人都在呼吸,使这块不大的方寸之地热的像个露天桑拿房。
面对她的冷漠,小伟急出一头汗:“姐姐,你能听我跟你解释吗?”
黎淼充耳不闻,低头看了一眼缴费单,把乔亦阳要做的检测项目仔细看了一遍,这时队伍前进,她跟着往前走。
小伟急到都想给她跪下:“姐姐我知道你现在肯定特烦我,我承认我是王八蛋,混蛋,社会底层的渣子,但你听我说我为什么今天打他,行吗?我不求你原谅我,你就听我说,行吗?”
小伟声音不大,但焦急的语气有些突兀,队伍前后左右都纷纷伸长了脖子好奇地看过来。
只有黎淼,像隔了一个透明的玻璃罩,看不见他的存在,也听不见他说的话。
小伟忽然安静下来,她也没有因为好奇而看他一眼,继续跟着队伍往前走。
“姐姐。”他怔怔地站在原地,没有再跟上去,看着她的背影,忍着情绪,说,“李恩泽之前在福利院见过我,知道我是孤儿,那这件事威胁我,我不接受,他就把这件事告诉我们班,连同其他班和其他年级的同学,带领他们一起孤立我。他们说我是孤儿,偷偷撕我的书,在我书上尿尿。”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掉进她的耳朵里。黎淼的心像是被针刺了一下,疼得她瞬间眉心紧蹙。
小伟这个孩子,成长经历有多艰难,她是知道的。
敏感使她共情能力极强,她能够想象到,小伟在遭受孤立和欺负时的无助。
要是那个文弱的小男孩学习好,深得老师喜爱,那对小伟的打击更是致命。
假设他说的是真的,那罪无可恕的,是刚才那个被暴力的男生。
是那个男孩亲手把小伟推到深渊里的。
可是,小伟现在,成了深渊本身。
这么多年,做过这么多场新闻,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和事,黎淼自诩是一个公平理智的人。
可一旦涉及到校园暴力,她就像变了一个人。
她没办法公平公正地对待小伟。
他是施暴人,他不配被同情。
就算她有能力,也一点都不想为他讨回公道。
校园暴力别人的人,都该死,该被人永远唾弃,被人踩在脚下,扔进沼泽,发烂发臭,永生永世不得翻身,才算是死得其所。
这是她内心,最阴暗恶毒的想法。
自始至终,黎淼没有回头看过小伟一眼。
她交了费,径直右转坐直梯回病房,陪乔亦阳看病。
她回去的时候,乔亦阳正在和医生讨价还价,他觉得很多项检查都没有必要做,但秉着负责和安全的理念,他的请求被一一驳回。
黎淼点头,坚定地站在医生这边。
最后他的各项检查折腾了总共四个多小时,光血就抽了两次,查到后面他都无奈了,可没办法,他得让她的姑娘放心。
检查的最后结果除了脱臼,也就只有手臂上那处肉眼可见的外伤。
医生给开了冰袋和绷带,冰袋用来外敷胳膊,绷带用来包扎伤口。
清理伤口的时候乔亦阳人都麻木了,他心说真不愧是收费的项目,在工作上冲个水就完事的伤,那小护士来来回回给他换了不下六种药水,这功夫隔壁推进去的孕妇,孩子都生出来俩了。
“哎,大夫。”他实在没忍住,催道,“麻烦您快点。”
黎淼:“你等下还有事?”
乔亦阳:“没事啊。”
“那你急什么?”
“我能不急吗?你再看看。”乔亦阳扬了扬下巴,指向他的伤口,等她看他手臂,正认真地想看出来点什么不一样时,就听他幽幽说,“再慢点,这伤口都好了。”
黎淼:“……”
乔亦阳又指了指那堆瓶瓶罐罐,无奈地笑了下:“大瓶小瓶的,抹的药比我流的血都多。”
黎淼:“…………”
他们离开医院之前,护士还在嘱咐,伤口不要碰水,碰了水要及时消毒之类的。
乔亦阳觉得好笑:“那我用不用再来打消炎针?”
比他矮了一头的小护士认真想了想,抬头说:“如果有必要的话,是可以来的,我现在就……”
“……”
听了这话的乔亦阳跑出了出警的速度,一眨眼连背影都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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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弥漫着凉风,人迹罕见的街道上,高瘦的男人单手抄兜站在路灯下,等慢吞吞走路的她靠近。
“上次回家我跟我奶奶出去买猫罐头。”乔亦阳拉起她的手,放到嘴前,呵了一口气,揉搓到温热,笑了下,说,“我也这么等我奶奶来着。”
他的伤口在臂弯处,黎淼担心他这个动作会扯到伤口,把手抽出来,放进他卫衣侧面的口袋,反唇相讥:“是,哪有当孙子的不等奶奶的呢?”
她以为乔亦阳会生气,至少会拿哪只好手报复她,可是他却什么都没做。
黎淼觉得这不是他的作风,他才不是以德报怨的那种人,正想看看他在憋着什么坏,抬头却撞进他明朗的笑眼里。
星星照亮夜空,星辉洒过小街的墙壁,闪过飞驰而过的轿车顶,融进春风里。这一切带着希望的人间烟火,都曾经出现过她梦见他这样笑的那个梦里。
黎淼看的一愣:“怎么了?”
乔亦阳微微弯腰,在她额头落在一记轻吻,唇瓣是凉的,吻是热的。
“没事。”他轻声说,“就是觉得你好可爱。”
她抿唇,低着头,偷偷弯唇笑。
忽然起了风,抬起头时,黎淼眯着眼睛扫了一圈四周。
她才发现,小伟不知道去哪了,没有跟着他们一起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