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亦阳看着氤氲的地面,只听到护士极其清晰的声音说:“病人已经脱离生命危险……”
她,脱离生命危险了。
男人僵硬了一整晚的身体终于瘫软,重心前倾,跪倒在地上,五指抓紧心脏的位置,好像骤停了整晚的心,又在跳了。
他不信鬼神,不信命,可是在这个时候,他却无比感谢上苍,把他的淼淼,还给这个有他的世界,再给他一次,给他保护她的机会。
黎淼虽然脱离生命危险,但人还没醒,为了保证无菌环境,暂时不允许太多人进入病房。乔亦阳不是直系亲属,所以只有黎淼的父母进去了,连她妹妹都被留在外面。
他隔着门,闻着从手术室里渗出来的血腥味,远远看床上躺着的女生。
她身上牵了太多管子和仪器,呼吸面罩没有摘,以至于她看起来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张莲给她调整被子,乔亦阳的目光跟着她的动作挪动。
看到她的手,忽然他的心一疼。
今天,是十二月二十二号,那只空空如也的手,本来应该在九天后,戴上为她量身定做的戒指的。
淼淼啊。
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如果起床太难,那我祝你,睡睡平安。
隔着满是湿热水汽的玻璃,乔亦阳轻轻地说。
手术室外面的大门有一点隔音效果,他看见张莲嘴巴一张一合,但听不见她说的话,可是有两个字,他确定他听得一清二楚。
张莲说了许多话之后,跪在床边,清晰地喊了声:黎淼啊!
淼淼,我替你听到了。
你最想听的那个名字,她叫了。
以后在所有人心里,你都是黎淼了。
等你醒了,知道这个消息,会很开心吧?
所以,一定要醒,好不好?
乔亦阳擦了眼泪,转身到窗边,察觉到这个位置似曾相识以后,愣了几秒。
那时候他们还没在一起,他受了伤刚打完石膏,在这里和同事聊天晒太阳,从这里看见夹竹桃下面的她。
她和以前一样笨,也和从前一样,低估了他对她的喜欢。
会在开学时故意把长头发露出来,只为了让她记得更深刻一点的男生,就算经年未见,又怎么可能认不出来她。
他低垂着眼,面对着那个曾经看见她的位置,看似漫不经心地撑着窗台,实则在心里虔诚地许了人生中的第一个愿。
我的女孩儿这一生,被校园暴力折磨得很辛苦,所以接下来的日子,就让她好好地活着吧,让这个世界,对她多一些善意。
记得以前有人跟他说过,许愿是与上天做平等交换,从前乔亦阳不信,但这时他想到了这件事,在心里补充了后半句――
我愿意用我后半生的寿命交换。
作者有话说:
九年了啊,就差九天了。
如果起床太难,祝你睡睡平安。
第69章 是元旦了 ◇
◎“记得。”◎
“阳哥。”已经离开的老段在电梯里接了个电话, 又匆匆赶回来,他半晌思索不到合适的措辞,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 “我知道我现在不该问,但刚接到陈局电话了, 他让我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乔亦阳的眼神渐渐沉下去,望向楼下不知名的枯树枝, 他没回答老段的问题, 只是忽然异常平静地问:“老段,你还记得, 我刚来队里的那年,有个大学生失恋要喝百草枯, 是咱们救下来的吗。”
老段先是没反应过来,愣了下,随后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 但还是想了想说:“记得, 那个百草枯是塑料瓶装的,你抢夺的时候还沾到舌头上了, 尽管没咽下去,但还是在医院呆了三天。”
乔亦阳又说:“你还记得, 20年秋天,咱们从杀红了眼的杀人犯手里, 救下来过一个小孩么。”
他仍然看着同样的位置, 眼底平静无波,老段总觉得, 他好像是丢了什么在试图寻找, 可他不知道他究竟是在找什么。
“记得。”老段说, “记得,当时挺危险的,你还受伤了。”
十二月底的燕城,光秃秃的植物,无人停留的室外,没有一丝生机,可乔亦阳却恋恋不舍地怔看了很久,像是要替另一个没能看到的人,看完她的那份。
他嗓音喑哑,好像行将朽木,急于抓住人间:“你还记得,有人报警KTV聚众斗殴,结果咱们去了发现他们是吸/毒,然后一帮亡命徒袭警么。”
老段:“记得,当时你从他们手里救了陈京峰,这事儿让你差点破格晋级,最后因为实在不合规才作罢。”
乔亦阳轻闭双眼,眼泪顺着脸颊无声下淌。
原来,每一件事都是真的,都不是他臆想出来的。
他脑子忽然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明白,所以他吞咽了几声,模糊问:“那你说……我都救了那么多人了,怎么会救不下来她呢。”
老段彻底忍不住了,眼泪唰地跟着流下来。
老天爷啊!
要不要睁开眼睛,看看你在做什么啊。
-
黎淼没醒。
尽管各项仪器显示她已经正常,可人就是不醒,张莲反复找过医生几次,医生说这也是正常情况,清醒的时间跟患者的身体素质条件,以及自身意志有关。
乔亦阳和张莲没有讲过话,但他们很有默契的分了白天和晚上看着黎淼。
张莲年纪大了,熬不了夜,看白天,乔亦阳看夜里,黎胜利很早就带着黎紫回了家,照顾学生的日常起居。
张莲和黎胜利都不知道,黎紫走的那天,私底下跟乔亦阳说过几句话。
她说:“我听他们叫你阳哥,你是乔亦阳吗?”
乔亦阳对着这个和黎淼没有半分相像的小女孩,点了点头。
黎紫瞪大眼睛:“竟然真是你。”
乔亦阳不意外:“你姐和你说过?”
“没有。”黎紫摇头,“我抄她日记的时候,见过你。”
“抄她日记?”
“嗯……”黎紫说,“我们老师留的作业让写日记,我不会写,就借了她的。”
“那她知道你知道我了么?”
黎紫:“那我哪敢说,万一说了她不借我抄了怎么办。”
虽然是姐妹,但是她俩的性格完全不像。
乔亦阳想,如果是黎淼在别人的日记里发现了什么秘密,肯定要大张旗鼓闹到别人眼前。
哦不是,是黎花,后来的黎淼不会。
黎紫觉得乔亦阳性子好冷淡,好像不太喜欢跟她聊天,不过她也没什么想跟他聊的,就是来求证,求证完就走。
可是乔亦阳忽然把她叫住了。
他没来由地问:“你为什么叫黎紫?”
“谐音梨子嘛,我爸妈觉得好玩。”
乔亦阳看了一眼当时坐在病床前的张莲,眼前浮现出黎淼跟他说,她叫黎花,是因为她妈觉得好记又好玩的事。
她说张莲只考虑到自己的想法,不爱她。
可是现在看张莲,乔亦阳觉得或许也不是黎淼想的那样。
只不过她的父母对她的爱是有条件的。
要服从,不要给他们添麻烦,不能影响到他们的自由,不需要他们在她身上投入太多精力。
满足这些条件以后,他们还是爱她的。
而黎淼没得选,是否要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里。
看着带着酒瓶离开的黎胜利和黎紫,乔亦阳那样深刻地意识到,他的女孩,从来没有被好好爱过。
忽视是任伤害生长的土壤,所以她受过伤以后,伤口会越来越深。
乔亦阳呼吸渐渐急促,泪水滚落的刹那,他的想法是,他好想爱她。
……
日子一天天过去,两个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说过话的人,日渐破了冰。
张莲会偶尔给乔亦阳打水,乔亦阳也会给她买份饭。
而他们第一次说话,是在一个很普通的下午。
那天风和日丽,黎淼仍然睡着,乔亦阳跟她说,他要回去办离职。
多少天了?就算是白天,张莲在这里守着,他也没离开过医院。
本来干干净净的男生,胡子下面蓄了青茬。
张莲说:“嗯,去吧,忙完回家睡一觉,洗个澡,要还想在这,就带两件换洗的衣服。”
乔亦阳说好。
他回家洗了澡,刮干净胡子,将几年来的警服一一叠好,把警察证警街、警号等□□放在上面,交回队里。
没有人阻拦,只愿他一切都好。
从警局出来,他本想直接回医院,可又想到张莲说的话,他觉得有道理。
他不想离开医院,他想如果她醒了,哪怕是白天,他也能第一时间看到她。
他想,她应该也想睁眼就能看到他。
所以,他折道回了家。
到家时天已经黑了,乔亦阳习惯性开灯,房间却没按照他预想中的亮起来。
他回到玄关,又按了两下开关,房间还是暗的。
他想了下,走到客厅看电视,总是红着的待机键,果不其然也暗了。
于是乔亦阳知道了,她还是按照旧习惯交的电费。
他充了一千块钱的电,边从衣柜里拿衣服边想,等以后结婚了,就把工资交给她,然后从她那里领零花钱,电费还是他来交比较稳妥。
收好衣服,他才闻到房间里有股怪味道,想到等她出院以后应该也是会回到这里,乔亦阳把窗户打开了一个小缝,给房间换空气。
刚好,楼下邻居家窗户也是开着,乔亦阳无意中听到他们在看跨年晚会。
原来不是普通的一天啊。
是元旦了。
乔亦阳看了眼医院的方向,想了想还是把窗户关上,决定早点回去。
他背上包,正要离开,猛地想到了什么,拔腿跑进厨房。
怪味道变得重了些,不过因为天气寒冷,仍然没有到刺鼻的地步。
她冻在冰箱里的饺子,软了。
他忽然好想念她拌出来的馅的味道。
这几天在医院里吃的饺子,都没有她拌出来的馅做出来的饺子味道好吃。
乔亦阳蹲在冰箱旁,捏起冰箱里软软的饺子,一口吞了一整颗。
第二颗、第三颗、第四颗……
吃到第五颗的时候,乔亦阳红着眼睛,怔楞了很久。
他忘了他的标记,吃到了属于她的饺子。
他把那枚硬东西吐出来,放在手心。
亮闪闪的,水滴形。
今天,她本来应该嫁给她的。
作者有话说:
淼淼下一章会醒。
第70章 虚度年华 ◇
◎“我陪你睡?”◎
黎淼做了一个梦, 梦里白茫茫的一片,她知道那是梦,但她醒不过来, 于是她沿着看不见的路,日夜不停, 奋力奔跑。
偶尔会被长满荆棘的野草绊住,她感觉到疼, 却不敢停歇, 继续奔跑。
看不到前方的路,却知道在道路的尽头, 有人在等她。
那个人是乔亦阳,是明媚到耀眼, 可以照亮这一路所有阴暗罅隙的乔亦阳。
终于那一天,她睁开眼,望进一双疲惫干涸的深色瞳眸里。
安静到落针可闻的病房里, 眼眸的主人和她都愣了愣。
下一秒, 黎淼鼻子一酸,沙哑而缓慢地说:“你好丑。”
你怎么可以把自己弄得这么丑。
怎么可以在我没有陪着你的时候, 把自己弄得这样憔悴又消瘦。
设想过许多她醒来后他要做的举动,可当她真的醒了, 跟他说话,乔亦阳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他想抱住她, 又怕牵扯到她身上的线管, 只能僵在原地。
黎淼知道自己应该是睡了很久,她以为他的反应会是欣喜若狂, 又以为他会飞奔出去, 通知所有人她醒了。
可是没想到, 缓了半晌后,男人只是卷高了薄衫袖子,拉起她小幅度动作后扯掉的被子,弯腰轻声问:“渴不渴?”
黎淼瞥向手臂的枕头,视线向上,看着乳白色的营养液,摇了摇头。
可是没一会儿,她又重重点了下头。
乔亦阳浅浅地笑了下,勾起食指,轻擦掉她眼角晶莹的泪珠,低头说:“那你稍微等一下,我问护士,你现在能不能喝水。”
黎淼乖乖点头。
她看着他走出病房的背影,恍惚间生出错觉。
一切都没有发生,他们现在在家里,在柔软而安静的夜晚,他走出房间,去给她接温水。
而她不过是睡得久了些。
嘈杂的脚步声打碎了这个宁静的夜,玻璃和金属碰撞间,头顶的白炽灯倏然亮起。
黎淼手抬不起来,只能歪着头,避开光线。
床边多了许多人,陌生的男声向她确认:“名字?”
黎淼把头转过来,对着眼前模糊不清的人说:“黎淼。”
医生开始给她检查身体,在她身上贴了冰凉的贴片,一边跟身边人报数值,一边问她些简单的问题,也会触碰她伤口周围,问她感受。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切做好,他们集体离开,只留下一个护士。
护士看了眼床头的姓名牌,弹开盒子中的安瓶,吸进注射器,打进药液里,边换药边说:“现在还不能喝水,觉得渴的话可以抿一点水,不要咽下去,润润嗓子就行。”
黎淼“哦”了声。
换了药又说了几条简单的注意事项,护士带着工具箱离开病房。
她走后,黎淼在她身后,看到了张莲。
和乔亦阳一样,张莲也憔悴了许多。
黎淼嘴唇动了动,喊了声:“妈。”
张莲应了声“哎”,手用力按在瓷杯底,感受水温,插了根习惯,放在她唇边:“不烫了,你抿一点。”
黎淼稍微伸了下头去够水,扯到身上不知道哪处的伤口,疼出满额头的汗,等她抿上第一滴水,已经是十分钟以后的事。
喝完水,她抬眼看向墙上的钟表,盯着看很久,不确认地问:“现在凌晨五点?”
张莲回头看了一眼:“是四点半,还是困?”
黎淼的精神状态很好,人也很清醒,能详细描述出自己的状态:“说不好是困,还是累,还是什么,妈你刚才是在睡觉吗?”
张莲拉了把椅子,贴着床坐:“嗯,眯了会儿。”
眼前的景象从模糊变成有清晰的重影,黎淼头晕了一下,闭了闭眼说:“那妈你接着睡吧,我也困了,咱俩醒了再聊。”
张莲说好,让她先睡,她转过头,跟乔亦阳商量,今天换她来守夜,让他去睡觉,被乔亦阳拒绝了。
乔亦阳怕她白天没睡觉,这会儿睡在这身子熬不住。加之黎淼也跟着劝她,她最终妥协了,还是让乔亦阳守着她,她出去询问黎淼的病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