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离开了。
乔亦阳关了病房的白炽灯,打开她床头水果边上的小壁灯,昏弱的光影下,他们相视一笑。
好像两个偷偷了坏事,但是心照不宣的小孩。
她看着他干净的眼睛,忽地说:“乔亦阳,我从小就被人夸懂事。”
乔亦阳没反应过来,浅浅扬眉:“嗯?”
黎淼解释:“因为我从来都不会麻烦任何人,连我妈都不会。”
他回头看了眼病房门,确认门外没人,说:“看出来了。”
“可我会麻烦你。”
睡了太久,她现在虽然累,可是睡不着。
她不想一个人呆在这里,可她不希望别人浪费他们的时间,留在这里陪着她这个一动都不能动的人。
但是,她却没有阻止乔亦阳留在这里。
说完那句话,黎淼眼睛一瞬不眨地看着他,不放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
如果,她在他脸上看到一点类似于“厌倦”“疲惫”之类的负面状态,她会以一个最体面的方式,让他去休息。
且不会有任何怨言。
谁都不欠她的,何况他们已经陪了她这么久。
乔亦阳温柔地笑了下,模样一如既往地好看,亲了下她的脸,轻声说:“被你麻烦,荣幸之至。”
她心底的所有不安的情绪,在听到这句话通通消失,紧张的心被安抚下来,一切都回到了曾经的模样。
云很轻,花盛开,她在被爱。
黎淼红着脸,喃喃说:“……都没洗脸。”
乔亦阳拇指很轻地摩挲刚才亲过的地方:“没关系,我每天都有给你擦。”
“每天啊……”黎淼问,“我睡了多久?”
“九天。”
原来,她在看不见他的梦里,跑了九天。
“好久。”她眼眶湿热,转头看向窗帘,“不知道明天能不能出去看看。”
乔亦阳掀开窗帘,让她看见漫天繁星,映洒在他脸上:“等白天我问问护士,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就出去。”
“好。”
几分钟前还睡不着的,可说了这么几句话之后,黎淼觉得好累,是生理上的累,像以前上班忙了一天似的那种,需要马上睡觉的累。
“乔亦阳,我睡了。”她虚弱地说,闭上眼之前,她嘱咐他,“要是白天我一直睡,你就叫醒我,好不好?”
“嗯,好。”
她看着他,舍不得睡,眨了几次眼,说:“我睡了。”
他笑了下:“晚安。”
她的声音愈发气若游丝,介于半梦半醒之前,含糊不清:“我真的睡了。”
他过来,弯腰给她整理被子,避开各类线管,小心翼翼地盖好,又说了一次好。
可黎淼还是舍不得睡。
虽然她醒了,可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身体,所以她很担心,是不是睡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她的眼皮越来越重,睁开所需要的时间和力气也越来越长。
乔亦阳叹了声气,骨节分明的手搭在被子边缘,好像下一秒就要掀开:“我陪你睡?”
“……”黎淼闭着眼,几乎是气声在说话,“不要脸。”
房间在这句话后,重归安静,月光透过斜斜树影,落在黎淼安静的睡颜上。
乔亦阳仰着头,憋回眼泪,他止不住去想,治疗左腿粉碎性骨折,和肾脏终身受到严重损伤这两种病,她会不会很痛苦。
为什么不能让他替她承担这种痛苦。
-
黎胜利是第二天稍晚些时候到的,因是元旦假期,所以他带着黎紫一起过来。
来的时候,黎淼还没醒,他在房间里坐了会儿,去到楼下小超市,买了瓶白酒,坐在病房里,看着沉睡的黎淼,小口喝酒。
当时正好袁浩过来,乔亦阳暂时离开病房,让他们一家人在病房,他跟袁浩面对面站在走廊。
乔亦阳觉得巧:“怎么正好今天过来?”
袁浩说:“猜的。”
“猜的?”
“你今天回我消息了,我就猜她醒了。”
“嗯,猜的挺准。”
越是老朋友,就越了解乔亦阳,这男人只是看着随和,内心坚持的东西谁都碰不了,所以袁浩也不劝乔亦阳,就是跟他正常聊天。
跟他聊聊未来的想法,还有他父母之类的,令袁浩意外的是,他以为乔亦阳已经把这些事忽略了,没想到他都已经规划好。
袁浩离开时,乔亦阳送他到电梯。袁浩看着这个在不到半月时间里稚气全脱的男人凌厉的轮廓,突然问:“黎淼,是黎花吧?”
乔亦阳意外他能猜到她的身份,可转念再一想,也就不觉得意外了,他淡淡“嗯”了声,问:“什么时候知道的?”
袁浩模棱两可说:“从第一次跟她吃饭,看见你对她的态度,就有那种感觉。”
乔亦阳双手环臂抱在胸前,笑了下,没再多说。
电梯“叮”地抵达,里面难得只有一个人,袁浩轻松走上去,转过来,嬉皮笑脸盖不住遗憾:“可惜了,又是你先遇到她。”
电梯门缓缓关上,银色门框映出乔亦阳怔楞的脸。
半晌,他笑着从牙缝里吐了个脏字,转身走回病房。
这时黎淼刚醒,医生和护士们赶来,在她清醒时给她做了全面检查,并且安排了三小时后的手术。
这次受伤,让黎淼变得任性了一些,她不再在意其他人的眼光,从乔亦阳进来,她的眼神就落在他身上,半分没有分给过她的家人。
所以乔亦阳自然而然地坐在离她最近的位置。
黎紫正在说话:“姐,你别生爸的气了,他是自责,觉得你要是在家,就不会出这种事,他就是觉得没能保护好你。真的,他跟我说一路了。”
黎淼抿唇,轻说:“知道了。”
黎紫知道她没听进去,皱眉走到黎胜利身边,她不敢去夺他手里的酒,就恨铁不成钢地说:“爸你倒是别喝了啊!”
黎胜利垂着头,不说话。
张莲似乎也嫌弃,却不敢惹怒他,就只是不去看他,为打破僵硬气氛,她扯开话题,和黎淼聊起了天:“我听说,你是为了救一个被校园暴力的小孩受的伤?”
黎淼:“嗯。”
“我闺女真勇敢。”张莲由衷夸赞,“以前老说怕,现在敢挺身而出,我为你骄傲。”
是啊。
黎淼也没想到,她居然有这样一天,可以勇敢站出去,面对内心最恐惧的事。
野草一样在心里疯涨不止,越长越放肆的心魔,好像随着她站出去保护小伟的那一刻开始,烟消云散。
她扬起脸,看着乔亦阳,浅浅地笑了:“我也觉得,我挺勇敢的。”
“你看看,你原来还老因为我没处理好你校园暴力那事赖我。”见她笑了,张莲语气轻松起来,“我要是处理好了,能有今天这么勇敢的你吗?”
黎淼整张脸像被冻住了一样,僵化生硬。
“所以我说,人这辈子啊,都是经历,要感谢所有的经历,我……”
“妈。”
未说完的话被打断,张莲毫无察觉:“啊?”
“您先出去吧。”黎淼面无表情,随意扯了个借口,“我又累了。”
“哦……”张莲不明所以眨眨眼,身后忽然多了道身影压迫下来,无声催促她离开。
她不高兴,她自己会走,他这样凭空给她压力干什么?
而且,乔亦阳在黎胜利身边也停下了,好像也是在催他也走。
张莲的怒气到达顶峰,这几天没有休息好,她本来就有火气,正要发泄在乔亦阳身上――
“爸,妈。”在黎胜利站起来的时候,黎淼又开口,叫住他们。
张莲把话收回来,和黎胜利一起,看向黎淼。
“以后你们就别来看我了。”黎淼缓声说,“如果有需要你们的地方,我会让黎紫跟你们说的。”
张莲愕然。
黎淼闭上眼,不去看她的表情。
她好累,没有精力再试图让他们明白什么。
她的父母旷了有关于她人生的课,却沾沾自喜地自认为还没有开学。
那就这样吧。
……
直到离开医院,和满身酒气的黎胜利一起坐上出租车,张莲都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想也许是黎淼想多和这个男生待一待,所以她的离开,是在尊重黎淼的选择。
乔亦阳送走她的父母,回来看着她的目光紧锁在他身上,一刻不曾移开。于是他凑近她,轻吻她的脸颊,稍整理了她身上的线,虚抱着她。
病房静谧无人,她轻靠在他肩头,歇了一会儿,喃喃说:“我本来,很开心的。”
“嗯。”
“我以为,我一生都没办法面对的阴影,在二十六岁这年,做到了。”黎淼泪如雨下,却努力扬着头看他,“我以后再也不用活的像个敏感的神经病人了。”
他心口发酸:“嗯。”
十六岁以后,她毕生的想法,就只希望像正常人一样,对校园暴力加以唾弃和抵制,而不用再逃避。
然而为了这个目标付出的代价,却是她再也无法成为一个肢体健全的正常人。
黎淼只字未提,乔亦阳也没有提醒。
他知道,对她来说,只要能够走出那片阴霾,就是值得的。
黎淼也知道,他一定知道她的想法。
黎淼身子仍然很虚弱,说不了太多话,乔亦阳偶尔跟她说一些这些天发生的事,说一说他查过和她一样病情好转案例,而多数时候,他们就安静依偎在一起。
不紧不慢,在美好的岁月里,虚度着年华。
中途黎淼趴在他肩头睡过去了几次,但她自己好像没有察觉到,乔亦阳也没有提醒她。
作者有话说:
“他们旷课了,却自以为是还没开学。”――《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第71章 万家灯火 ◇
◎“新年快乐。”◎
黎淼醒来, 已经是第四天的午后,再次手术后,除了营养针和尿袋, 她身上的线管都能拆下来。
等她完全清醒,医生给她做了检查, 同意她下楼去晒晒太阳。
冬日依旧萧条,幸好太阳温和, 暖洋洋地洒在皮肤上, 令人不经意间感到惬意。
走到楼前一片空地,乔亦阳停下轮椅, 温声问:“在这休息一会儿?”
“嗯。”黎淼穿得多,没有力气回头看他, 她看了会儿自己圆圆鼓鼓的影子,总结说,“我好像颗馒头。”
乔亦阳把药液固定好, 蹲在轮椅前, 避开她挂着针的手背,只牵起她冰凉的手指, 放在唇边轻吻了下:“等你出院了,就把你喂成大馒头。”
说完, 又故作严肃地补充:“到时候不许减肥。”
听到大馒头这个形容,黎淼想笑, 却被吸起来的一口气呛到, 没笑出来,反而咳了很久。
她很久没吃饭, 光靠营养液吊着, 身体消瘦, 虚弱到光是咳嗽几声,小细骨架都像是要被咳散了。
乔亦阳不敢碰她,红着眼睛等她咳完,在黎淼缓过来,他立刻站起来,不让她看见他的眼睛。
他绕到她身后:“我们回去?”
“好。”
住院部常有住了很久的病人,把这里当成半个家。脸盆、床单、被罩,全都用自己的,甚至会在阳台上养几株绿植。走出几步,黎淼看着一楼窗台上那盆清新蓬勃的绿萝,觉得像极了高中老娄办公桌上的那株,以至于她想起来:“你知道吗?以前上学的时候,我们女生里流行一句话。”
“嗯?”
想起那时候青葱懵懂的光景,再想到时候喜欢的人,现在还能在身边,黎淼只觉得感恩。
她看着窗台倒影里,头顶被阳光照得金灿灿的他,语气也轻快些:“好像是我们高一的时候,高三的学姐先传出来的,前面半句是‘乔亦阳是明媚到耀眼的乔亦阳’。”
“没听过。”乔亦阳本尊说,“那后半句呢?”
“原句子忘了,后来我们都是自己改的。”黎淼不意外他的答案,只说,“我想听听,如果是你,后半句你会怎么改?”
乔亦阳没答,而是先反问她:“你怎么改的?”
“我啊。”黎淼抿唇,还没说出来,自己先笑了,“我改的都还没跟别人说过。”
“正好,跟小爷我说说。”他换了称呼,好似一枕槐安,乔亦阳仍是清风霁月的明朗少年。
“乔亦阳是明媚到耀眼的乔亦阳。”黎淼偷瞄他的倒影,一不小心对视上,她的目光就停在那,对着他的眼神,微微笑说,“也是我偷偷喜欢的乔亦阳。”
乔亦阳咧嘴,眼底的开心不加半分掩饰。
黎淼苍白的脸颊被他笑得染上了浅浅红晕,她收回视线:“别笑了,我说完了,该你说了。”
“好。”乔亦阳推着车,重复道:“乔亦阳是明媚到耀眼的乔亦阳。”
他念完自己的名字就顿住了,想了一会儿,低声说,“正在光明正大地喜欢一个人,也永远只喜欢这个人。”
黎淼一怔。
在柔和到不真实的光线剪影里,好像有什么,敲了下她的心,让这一刻的爱意,在心里定格。
气温逐渐升高,有风吹来,黎淼忽觉空气变得清新,想起这是风带起来的他身上的味道,她嗅了嗅鼻子,说,“我好喜欢你身上的味道。”
换了方向,阳光和她的影子叠落在他身上,乔亦阳稀松平常说:“洗衣粉在卫生间的架子上,你没见到过?”
“不一样啊。”黎淼说,“你身上还带了你的体香,是阳光的味道。”
乔亦阳停下车,抬起胳膊闻了闻。
黎淼笑了,她说:“你站在我前面来,好吗?我想看看你。”
这句话听起来很奇怪,像是某种告别的语气,乔亦阳心头一紧。
可转念一想,医生明明说了手术很成功,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
重新固定好药液,蹲在黎淼面前,乔亦阳忽然发现,她的眼睛看起来不对。
她眨眼的速度很慢,移动和聚焦的速度也很慢,眼底像盛了一汪死水。
他看着她,直到她的视线缓缓移动,与他对视,慢慢聚焦,他的嘴唇动了动:“淼淼,是不是眼睛不舒服?”
“嗯。”黎淼用没针的那只手揉了揉眼眶,慢吞吞地说,“不知道是不是睡了太多,眼睛一直闭着,总觉得看不清楚。”
乔亦阳心头一凉,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推着她回到病房,黎淼连话都没力气说,再次沉沉睡去。
她的身子虚弱到极点,呼吸间的起伏几乎看不见,只有鼻尖氧气细微的变化,让他知道,她真的还在。
她不是一场梦。
在她沉睡时,乔亦阳和主治医生描述了她眼睛的情况,医生听完后,深深地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告诉他视力下降也是并发症之一,如果治疗不彻底,最坏的结果是失明,而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视线永远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