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怀瑾面色扭曲地看着三岁的稚童,可是对方无声地掉着眼泪,哭到恸处,将小拳头塞在嘴里,连声音也不肯发出。
江怀瑾冷冷道:“我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
他哼笑一声摔门而出,随从们从外面将门锁死,静静看守,房间顿时黑了下来,只剩下水幕在幽幽发亮。
一遍又一遍的,江行舟看见母亲在自己面前死去。
“江行舟是我儿子,你要杀他,是他的命数。”
“怀瑾,我只求你,把他养大。”
……
江行舟痛苦地闭上眼睛,捂住耳朵,母亲临死前的场景一遍遍在他的脑中浮现,凌迟着他的内心。
“母亲是为我而死。”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谴责自己。
看到这里,陆渺终于明白,江行舟对黑暗的恐惧究竟来源于哪里。
她陪着江行舟蜷缩在黑暗里,试图用怀抱去温暖对方,可是她的手掌穿过对方的身体,毫无回应。
陆渺不明白,江芷瑜到底做错了什么,会令江怀瑾这么恨她。明明江行舟是他的外甥,他们本该是最亲近的人。可是现在,他对待这个三岁的稚童,就像屠夫看待一只待宰的羔羊。
八年前,江芷瑜放跑魔王,火烧江氏,挑起仙魔两族的战火,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江行舟一直在黑暗中苦苦支撑,以他的聪慧,他不会不明白,只要召唤出魔兽,就可以换来片刻的安宁,可他亲耳听到,他们要剖出魔物的内丹,要用他的血去净化魔气。
内丹是什么,魔气又是什么?
此时的江行舟还不知道。
他只知道,那些巨兽都是藏在他梦境中的伙伴,它们陪伴他一路成长,是他最为亲密的朋友,可是一旦他将它们召唤出来,它们就会死。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门终于开了,江怀瑾看见蜷缩在地上,闭着眼睛昏迷的幼儿,平静道:“把他带出来。”
江氏的人把他抱出来,带到了河边。河水的正中央立着一根梅花桩,一根铁索横跨河流,分别系在两侧的岸边。
他们把江行舟拍醒,用铁索捆住他的身体,使他悬吊在梅花桩上。
江行舟堪堪被铁链吊起,颤巍巍地立在梅花桩上,他不得不打起精神,才能维持平衡,只要稍一犯困,就会不小心掉进水里。
幼小的江行舟当然不会游泳,更何况,他曾亲眼目睹江芷瑜葬身在这条河流。
没撑多久,江行舟终于支撑不住,摔了下去。
他呛了好些水,沉了下去,又被拴住自己的铁链拉起,下意识抱住那根梅花桩,手上气力不济,又落回水中。
就这样在水中上下扑腾,很快便用光了力气。
站在岸边的随从脸上都露出了不忍,有人忍不住道:“家主,他……他快淹死了。”
江怀瑾却丝毫没有心软,他眼神坚定,平静的看着挣扎的幼童,淡淡道:“不到生死边缘,如何能逼得他就范?”
江行舟连呛了几口水,几乎要陷进了昏迷,沉浮之间,他好像又看见了母亲死在眼前的一幕。他的意志终于瓦解,身体本能的感知到危险,终于释放出潜藏在身体中的巨兽。
“吼!”
一只巨兽从虚空中越出,江怀瑾眼神振奋,大声吩咐道:“列阵,活捉此魔!”
“是!”
活捉……他们要生剖它的内丹吗?
那样,会很痛吧?
江行舟用尽最后的力气,伸出手,在虚空中轻轻一握。
巨兽忽然从半空中坠落,跌入河水,暗红的血液从身体里流出,染红了整片河流。
它死了。
2
颍川江氏乃是仙门四氏之一,陆渺也曾亲眼见证过它的辉煌。
直到看见这一幕,她才明白,这个宗族的辉煌究竟来源于何方。
江氏以族中多才俊而闻名,那些后来声名在外的大人物,无一不出自于培英堂,而培英堂,堪称江氏炮制天才的血汗工厂。
陆渺终于明白江芷瑜为什么宁做叛徒,也要逃离江氏,可曾经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如今都十倍百倍的发生在了江行舟身上。
因为江怀瑾对上一代的怨恨,他用各种手段折磨江行舟,力图使他精神崩溃,才能释放出凶兽。
在江行舟从幼童成长为少年的年岁里,他一直都在忍受着这样的折磨。
陆渺没有想到,小说中短短一句“童年悲惨”的概括,摊开到眼前,竟然如此残忍。
如果易地而处,陆渺自问,即便以她开朗乐观的个性,也难保不会黑化,可是江行舟竟然成长如此之好,他沉静、内敛,有勇有谋,经历了黑暗的过去,依旧成为了一名出色的少年。
想到这里,陆渺忽然无比想念那个在现实生活中的江行舟。
他不过是孤僻了一点,虽然情绪上捉摸不定,忽远忽近……可一切都情有可原!
她恨不得立刻能站在江行舟面前,拥抱他,告诉他,一直以来,你都做的很好。
可此时的陆渺不过是一缕幽魂,她只能陪伴在江行舟身边,看着他在回忆里飞速的长大。
在江行舟成长为少年的那段岁月里,他始终被关在那个四面封死,没有光的房间。短则十余日,长则三五月,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被江怀瑾从黑屋里带出来,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折磨着,召唤出凶兽。
其实江行舟岂会不知,只要交出凶兽,就可以获得片刻的自由?
可他依旧沉默地对抗着,不到极限绝不认输。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撑过的时间越来越长,而他所面对的折磨也越来越残酷。
江氏炼制魔丹,以生剖为最好,但这些年,江行舟释放出来的凶兽甫一落地,就会吐血而亡。
江氏的人并不知道,可陆渺却看得清楚,江行舟拼着最后的力气,也要先一步杀死凶兽,免得他们遭受和自己一样的折磨。
陆渺还记得,她被梦魔带到江行舟梦境中所看到的样子,他的梦境是一个堆满白骨的枯冢,原来里面的每一只凶兽,都死在了江行舟自己的手里。
小黑屋里,有江行舟对母亲死去的回忆,陆渺每每看见少年在黑暗中颤抖,都心疼地无以复加,她伸出手,虚虚地环抱住他,仿佛想借此,能带给江行舟一些力量。
黑暗中,江行舟忽然睁开了眼,目光似乎穿过她望向了虚空。
陆渺隐约觉得,他好像能看见自己。
“江行舟?”尽管已经试过无数遍无果,陆渺还是忍不住在他面前挥了挥手,对方果然毫无反应。
“小时候,我曾经养过一只松鼠。”江行舟忽然喃喃地说。
也许是为了排遣寂寞,也许是为了消解恐惧,江行舟常常在黑暗中自言自语,而陆渺也习惯了倾听。
三岁时,江行舟目睹母亲死亡,第一次开口喊出了娘,十几年间,他被关在小黑屋里,不见旁人,却在江氏门人日日的辱骂声中,学会了说话。
从一开始的囫囵生涩,到如今,他说起话来已完全听不出异常,清澈嗓音低语着,如流水潺潺,在黑暗中轻声击响。
“它迷路了,跑进了我家。那是我所拥有的第一只宠物,我很喜欢它,可是我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对它好。我把自己的食物送给它,喂他水喝,用干燥的稻草给它垒窝,可是,它还是死了。
“如果一开始,我没有收留它,那就好了。也许,它会回到它该去的地方,过好自己的生活。”
虽然对方听不见,陆渺却像往常一样,和江行舟对答了起来,她开解道:“可是它迷路了,无处可去,如果你不收留它,它也会饿死的。至少在它临死前,你曾真心实意地爱过它。爱本身没错,你只是用错了方法。”
江行舟沉默了很久,又喃喃道:“当初,那些巨兽闯入了我的梦境里,它们说,魔界被封印了,它们没有地方去。我就让出了自己的梦境,给它们当做乐土家园。可是最后,它们都死在了我手里。”
“也许我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
陆渺也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
江氏的人都跟江怀瑾一样,喊他小杂种,种种羞辱不堪入耳。
陆渺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只会来回说着车轱辘话:“你很好的,你真的很好很好。”
江行舟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前面,忽然伸出手,向前探了一下。
陆渺觉得,他好像想要触碰到自己的脸颊。她连忙将脸靠过去,可是却从江行舟的指尖穿了过去。
江行舟的手仍悬在半空中,陆渺试探着伸出手,覆上了对方的手掌。
冰凉的触感从江行舟的指尖传来,与此同时,他也感受到了陆渺指尖的温暖。
两人齐齐一震,许久没有言语。
江行舟轻声问道:“你是谁?”
陆渺惊喜地说:“陆渺!我是陆渺!”
江行舟微微侧过耳朵,没有听见半点回应,片刻,他又问:“你也无处可去了吗?”
陆渺这才明白,原来他刚才的话都是对她说的,江行舟感觉到了她,却担心,她像那些松鼠和巨兽一样,陪在他身边,却落得悲惨。
陆渺想起自己降临这个世界的初衷,她轻声道:“我是专程为你而来的,我只想陪着你。”因为知道对方听不见,陆渺将手环过江行舟的身体,轻轻地拥抱住他。
江行舟侧过脸,好似贴近她的身体,在感受着这份拥抱。
陆渺放下了自己的顾忌与犹疑,全心全意地放开了她对江行舟的情感,那是爱吗?抑或是怜惜?
或许都有吧。
此时此刻,她只想拥抱这个少年,告诉他:撑下去,你终会拥有光明。
江行舟的眼神逐渐安定下来,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许久,他望向虚空,望向黑暗中那一抹微弱的光影,坚定地说:“别怕,我会带你出去。”
门被粗鲁地打开了,黑暗的小屋里照进一道光,江行舟本能地颤抖了一下,他垂下眼睛,适应突如其来的光亮,然后抬起眼睛,望向了来人。
江氏的魔丹又用完了。
江行舟任由来人将他粗鲁地带出,用铁链拴着,丢进了湍急的河中央。
这些年,折磨江行舟,致使他精神崩溃,然后召唤出魔物已经成了既定的流程,江怀瑾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这里了。
江氏的门人熟练地操作起流程,他们没有注意到,这一次,江行舟频频跌入水底,崩溃地速度要比往常快上一些。
“吼!”
随着一声巨吼,一道火红的身影从江行舟面前显现,陆渺瞳孔骤缩。
那是火麒麟,从三岁到少年,江行舟被逼着召唤出无数魔物,陆渺终于再一次见到了它。
凶兽现世,江行舟彻底脱力,没有来得及杀死火麒麟,便沉入了水底。
陆渺担心的冲过去,她的灵体被湍急的河水不断冲刷,她只好攀附着那根铁链,努力向江行舟靠近。
时隔多年,江氏第一次捕获到活着的魔物,很快有人向江怀瑾传信,他带着门人匆匆赶来,废了不少的功夫,才终于擒获了这只上古凶兽。
江怀瑾的眼睛里闪着激动的光芒,他阻止着门人将火麒麟运走,甚至没有顾得上江行舟,便匆匆离去。
铁链随着江行舟一起沉入水底,陆渺飞速靠近对方,却发现,对方根本就没有失去意识。
江行舟躺在水底,睁着眼睛,正静静地望向水面,听见铁链的声响,他微微侧过头,望向陆渺的方向,张了张嘴。
陆渺辨认着他的口型,他似乎在说……自由?
岸上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下一秒,一道长鞭落下,分开河水,抽打在江行舟的身上,水中苍白的少年忽然勾起唇角,露出了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
“把他给我拉上来!”
随着铁链的升高,江行舟被他们从河底拉了出来,他垂着头,奄奄一息地站在河中央。
陆渺望向河堤,上面站着十几个穿着蓝色缎面衿绣白色波纹长衫的少年,他们居高临下地望着江行舟,站在最中心的那位,正是陆渺穿进这个世界中,匆匆见过一面的那位。
当时他带着江氏弟子,聚众欺凌江行舟,还逼迫着一众杂役也用鞭子侮辱他……他叫什么来着?
江承荫!对了,他叫江承荫!
随着这个名字的浮现,陆渺的脑海似乎被一线光瞬间穿透。
此前,江承荫曾经多次在河堤附近探头探脑,他似乎很想知道江氏的核心机密到底是什么,可被江怀瑾当面训斥过几次之后,他转而将目标对上了江行舟。
江行舟被关在小黑屋里不见天日,对这个屡次找上门来的愣头青冷言冷语地嘲讽了几次。
没想到,他竟纠集同伙蓄机报复!
陆渺转过头,望向跪倒在河堤上的杂役,目光逡巡,很快在人群中找到了自己。
她忽然意识到,在此之前,她一直都作为一段灵体,无法与周围的事物相交互,可是刚才,她却可以触碰到江行舟的身体,甚至可以攀附着铁链,去到他的身边……
她的灵体在逐渐凝聚成实体,那是因为……
这是她和江行舟见面的第一次场景!
3
陆渺的视线飞速的移动,她望向江氏巍峨的百年建筑,望向河堤上这些不知死期将近的少年,望向正低垂着头、看不见表情的江行舟……
所有的事物在她的脑海中串联,她忽然明白,原来,江氏的覆灭,根本不是意外!
“父亲大人到底为什么要把你藏起来?你身上又到底藏着什么秘密?”江承荫居高临下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