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短暂回归江行舟脑海中的画面消失了,他的意识逐渐变得空茫,逐渐忘记了前世和芮渺的相遇、相知、相爱,还有相离。
他甚至忘记了今生。
他忘记了陆渺从河堤上跳进他的怀中;忘记了陆渺与他一同拜入八仙堂中学艺;忘记了他们像悬崖上并蒂生长的蘑菇一样相邻而居;忘记了两仪宫地道中的初次悸动;忘记了石口镇上的苦涩与猜忌;忘记了试炼大会上,罗淼当着他的面……
不,不可以忘记!
烟花飞升上天空的绚烂成为了他心中永远无法触碰的伤痛,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想忘记有关于陆渺的一切。
江行舟的心脏骤然收缩了一下,他的意识仿佛被那股深入骨髓的痛意所唤醒。身体在剧烈地挣扎,他的睫毛颤抖,仿佛要从噩梦中醒来。
江行舟霍然睁开双眼,如同溺水之人骤然浮上了水面,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发现自己处在一片黑暗之中。
陆渺穿着一袭火红的嫁衣,漂浮在他不远处的虚空中,和他指尖相触,似是亲密,又似是分离。
绿色的字符在江行舟的眼中浮现,他的记忆混乱,一时间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方,只能凭借着本能向陆渺靠近。
天地炉上的铭文在黑暗中幽幽发出亮光,江行舟眼中充满一片血色,猛然发力,无数代表秩序的字符在他的身体中游走,随着他推出的劲力,敲打在炉鼎之上。
“当!当!当!”
字符敲打着炉鼎,如同暴雨急落在洪钟之上,天地炉敌不过天道秩序的撞击,整个炉鼎被撞击出无数向外凸起的印痕。
原本准备喜宴的广场上,仙族众人围着天地炉列阵,玄冥谷掌门孟志安苦苦支撑,满脸是汗,咬牙道:“再坚持一下,很快就能把天道碎片熔炼出来了!”
下一秒,天地炉忽然发出一声剧烈的震响,炉鼎四分五裂,宛如一颗炸弹在场中爆裂开来。
仙门子弟猝不及防,被冲击波撞得飞甩出去,炉鼎的碎片像利器一样散射入人群之中,当即击碎了许多人的头骨、脖颈和心脏。
江渚清只来得及一边一只手拉住孟志安和念慈大师,急速后退,避开了天地炉的炸裂。
断体残肢铺满了广场,血腥之气弥漫在天地之间,江行舟浑身浴血,怀抱着陆渺,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第61章
就在天地炉炸裂前的时刻,陆渺也挥舞着手中的烈炎,奋力想要突破熔炉。
天道冰冷的声音不带有一丝感情:【容我提醒你,天地炉乃是玄冥谷以天地造化炼制而成,凡刃不可能突破。他们想要用此炉鼎把江行舟体内的天道碎片炼制而出,只可能恰得其反,加速秩序对江行舟的侵占。你如果再不动手,江行舟固然不会死,可也不能称作为活着,他的意识会消亡,彻底成为新秩序的傀儡。你还在犹豫什么?】
天地炉中,陆渺的符文咒术施展不开,只能徒劳地用利刃去劈砍,她劈得满手是血,炉鼎却不损分毫,她却不管不顾,咬牙道:“闭嘴!”
话音刚落,江行舟猛然睁开眼睛,无数代表秩序的字符随着劲力敲打在炉鼎上,几声“当”响过后,天地炉发出一声剧烈的震响,四分五裂,爆裂开来。
陆渺睁大眼睛,眼睁睁看着冲击波携着烈焰朝自己席卷而来,她下意识侧身去躲,指尖张开,挡在眼前,却被一只手握住,下一秒,她感到自己被一股神魂之力拉扯,瞬息进入了一片空间。
还未睁开眼,陆渺就觉得这方空间的气息令他感到十分熟悉,环视四周,果然发现这个地方她曾经来过。这里曾经遍布森然魔骨,后来又藏满万千亡灵,这是江行舟的内府之所在。
可是,曾经的万魔窟此刻却全然换了一副样子,洞穴的四壁上爬满了青藤,青藤上开满了繁华,阳光从洞口透进来,照在勃勃生机的洞穴内,像是一方世外桃源。
陆渺从洞穴里向外走,看见外面有一道沿山而上的阶梯,她沿着山梯走上去,发现这是一处悬崖,悬崖下竹海荡漾,悬崖上有两座小院挨在一起,像是两朵并蒂的蘑菇。
“崖边居。”陆渺轻轻念着牌匾上的名字,她推开属于自己居所的院门,两颗桂花树在门前飘香,江行舟身着一袭白衣,就站在树下。
看到江行舟的瞬间,陆渺从混沌中醒悟过来,她快步向前走了两步,抓住他的衣袖,连声问道:“怎么回事?我怎么会在你的内府里?外面怎么样了?我们从天地炉中出来了吗?你的事情,我都已经知道了,你什么时候绑定的系统,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现在怎么样?”
江行舟不答,脸上带着恍惚的神情,伸手抚摸陆渺的脸颊。
在内府之中,陆渺与江行舟本就是一缕神魂,更容易感知到对方的心意,她避开江行舟想要落下的吻,气恼道:“都什么时候了,回答我的问题。”
江行舟一吻落在陆渺的侧脸,顺势向着她的耳畔含吮,陆渺的神魂顿时被吻得发麻,浑身像被电流击中,瘫软在他怀中,他附身抱起陆渺,转身向室内走去,轻柔的将她放在床榻上。
陆渺先时还在挣扎:“江行舟,等一下,你的意识还清醒吗?天地炉,唔……”
疑惑被江行舟用吻封缄,他的亲吻密密麻麻的落下来,气息也铺天盖地的随之落下,陆渺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尾鱼,被汹涌的浪潮卷入,沉浮之间,挣扎不过徒劳,很快只能丢盔弃甲,在浪潮之中荡漾。
陆渺随着江行舟起舞沉沦,行到绝境,看见一束耀眼的光芒,无数的记忆碎片如雪花一般落下,前世和江行舟的种种纠葛落入她的眼中,星光在伸手可触的天空中绽放,她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江行舟的眼,却在神魂的交融之中,仿佛抵达了末日的狂欢。
随着他们在最深处留下彼此的印记,陆渺的意识逐渐混沌,失神中,陆渺只觉得江行舟仿佛将什么送进了她的识海,她来不及查看,“不要……忘……我……”她似乎听见了江行舟伏在耳边的低语。
云收雨歇,江行舟躺在她的身旁昏睡,陆渺触摸他的身体,只觉得一片冰凉,她心中隐隐感到恐慌,听见屋外雷鸣轰响。
陆渺赤着足走下床,推开了窗户,被眼前的场景震慑了心神。
风暴席卷着远处的天空,悬崖下没有了穿梭于竹林的风声,取而代之的,是火焰燃烧的声响,整个世界像是被扔进了火场里,天幕摇摇欲坠,行将崩塌。
无数暗色的字符在悬崖下流动,像蚕虫一样吞噬着光明,崖边居上陷落在黑暗之中,宛若海上飘摇的一盏孤灯,眼看着就要被黑暗所淹没。
随着陆渺推开窗户的瞬间,一条符文好似虫子一般立起身体,转向她的方向,随即,那些符文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大片大片地,向着崖边居的方向涌动。陆渺心中骇然,一下子关上了窗户,她仓皇后退,退入了一个冰冷的怀抱。
江行舟环抱住陆渺,在她的耳边落下冰凉的一吻,轻声叹息道:“还是被你发现了。”
符文像无数个飞虫,噼里啪啦地撞到了窗户上,好像扑在了某种结界上,掉落下去,又堆叠起来,它们前赴后继地向着这边翻涌,陆渺担心屋外那层不知名的结界会被它们所突破,便想咬破指尖,动用心神之力,为此间设下阵法。
她的手指刚触到嘴边,却被江行舟一把落下,他将她拉到了身后,独自抵挡在她的面前。
一丝温凉低落在陆渺的脸颊,她仰起头,发现江行舟的耳中流出一缕鲜血,她大惊失色,转头望向他的脸庞,却发现,血液从他的七窍之中流了出来。
“江行舟!”陆渺失声大叫,却被江行舟用力抱入怀中。
一瞬,江行舟反手将她用力一推,陆渺只觉得身体再度失重,从高空中坠入了实体。
身体的掌控感回归,陆渺指尖动了动,自昏睡中渐渐苏醒。
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陆渺听见江渚清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江行舟,把师妹还给我!”
江行舟的声音伴随着胸腔震动,就在她的耳畔响起:“她是陆渺,是与我一同拜入八仙堂的师妹,江渚清,你不要认错人了。”
陆渺意识到自己被江行舟抱在怀中,她睫毛颤动,怎么也睁不开眼睛,又听见江渚清道:“她就是我的师妹芮渺。上一世,是我没有及时认清自己的内心,才把她推到了你的手上。这一世,我没有再修无情道,只想和她从头来过,把她还给我!”
听到这里,陆渺忽然意识到,江渚清竟然也和他们一样,觉醒了前世的记忆,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记起的?刚才,还是试炼大会之后?她的眼皮颤抖,挣扎着想要醒来。
另一边,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江行舟喉中发出一声低笑,他向前踏出一步,仙族弟子纷纷防御性的后退,他信步而出,寻到一处干净的地方,想要将陆渺放下。
陆渺手指下意识攥紧,握住江行舟的衣襟紧紧不放,江行舟神色一动,伸手抚过陆渺眉头,他安置好陆渺,转身道:“那便来战吧。”
“列阵!”随着江渚清一声令下,所有仙门弟子齐齐而动,他们脚踏天罡,结成一个诛魔大阵,把江行舟困在死门之内。
无数道飞剑在阵法上穿梭,形成一道灵力交织的网络,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把江行舟锁在其中。
江行舟呵然笑道:“天地炉尚且困不住我,就凭你们?”
阵法在所有人脚底亮起,依次从外圈收拢,以江行舟为中心合拢,一股巨大的压力沿着阵法向他传递过来,天罗地网,压迫着他,要将他碾压成泥。
霜寒剑已在之前的战斗之中碎裂,江行舟以身为剑,悍然插入战场,属于魔君的威压散开,如同风过麦浪一般,将仙门弟子强扫下去,不断有人倒了下去,鲜血爬满了青砖,如同太高的河面,让碎裂在地的武器浮了起来。
江渚清高声喝道:“江行舟,你若执意为恶,令他人枉死,就如我上一世一般,只会让师妹离心,不可原谅!”
江行舟动作一滞,下一秒,八条锁链从不同的方位各自发射,锁向江行舟的腰间,将他牢牢锁住。
大悲山的一众高僧列阵在战场上的最外围,低声梵唱,就在此时,念慈大师骤然抬头,手中禅杖指向江行舟,由僧侣们念唱结成一道金光闪闪的卍字凭空升起,飞旋在江行舟头顶,以泰山压顶之势向他落下。
随着卍字落下,如枷锁一般把江行舟拷在其中,他本想反击,却忽然感到内府一阵冰凉。
江行舟的内府之中,崖边居暖融融的光芒忽然灭了,卍字吸走了他体内的光明,暗色的符文汹涌而来,如潮水一般将崖边居淹没。
秩序侵占了江行舟最后一抹意识,暗色的符文在他的眼中流动,江行舟整个人逐渐虚化,行将成为一堆虚化的阴影。
天道的声音冰冷得好似叹息,在陆渺的脑海中响起:“秩序吞噬了江行舟,他即将诞生为新的秩序。”
陆渺在混沌中挣扎,终于理清了所有思路。
原来,玄冥谷也好,大悲山也好,江渚清也好,所有人机关算尽,就是想要杀死江行舟,促使旧的意识更迭为新的秩序。届时,整个世界将焕然一新,这方世界的所有人将不必面对天外的危险,得以安享太平。
唯独除了江行舟。
他是被众人牺牲的对象,仿佛相较于苍生大义而言,他个人的生死与意志,都显得不那么重要。
这一世,江渚清失却了上一世那斩破天道,直面天外的勇气,他不在意在秩序有意操控下的仙魔对立,只想让世界修补完整,保存所有人的生存,哪怕新的秩序不过是旧秩序的迭代,成为永远压在他们头顶的又一任暴君。
陆渺双眼蓦然睁大,终于从混沌中苏醒,她跌跌撞撞地爬起,奔向行将被吞噬的江行舟。她想要抱住江行舟,却扑了个空,伸手去握江行舟的手指,只抓到一堆虚化的符文,如流水一般从她的掌中流走。
江渚清伸手想要拉住陆渺,却被暗色的符文甩开,江行舟俯视着陆渺,眼中只剩一片冰冷,几串字符像触手一样伸开,将陆渺卷到他的身前,他偏了一下头,仿佛已不认识陆渺。
陆渺被符文勒得很紧,压迫着她的内脏,几乎要吐出血来,她忍住颤抖,柔声道:“江行舟,醒来啊,我是陆渺,你还记得吗?今天是我们大婚的日子,你说过,这辈子,下辈子,要与我生生世世,永不分离。醒来啊,好不好?”
江行舟的瞳孔剧烈地震颤着,神魂在秩序的压制下拼命挣扎着苏醒,他竭力松开缠住陆渺的符文,微微一动,像后方退却,陆渺不管不顾,想要追上前去,却被他竖起一道阻隔拦住。
秩序仍在吞噬着他,江行舟的意识被压缩到极致,如同黑暗之中幽然如豆的火光,飘摇着,颤抖着,随时可能熄灭。他的理智正在消亡,自控也随之减弱,他想要撕碎陆渺,却又本能地害怕伤害对方,痛苦的拉扯之中,他只想撕碎自己,让自己融入陆渺温暖的血液之中,永不分离。
天道秩序在他的眼中来回闪现,他在剧烈的挣扎之中,内府天崩地裂,寸寸成灰。江行舟的意识在内府中肆意冲撞,想要突破秩序的牢笼,忽然一扫,触碰到一盏温暖的灯光。
江行舟指尖一顿,在灰烬之中挖出了一盏光亮。那是陆渺送给他的长明灯,即便此刻他的内府已天昏地暗,它犹自亮着,为他点亮一寸清明。
江行舟的意识逐渐清醒,他仰头望向天裂,看见宇宙的气息正撕开那道裂缝向这个世界倾倒,风雨欲来,他好似看见了和上一世一模一样的场景,来不及了。
随着他意识的短暂回归,江行舟的身体又凝成了实体,他向陆渺伸出手,在对方触碰到自己指尖的同时,用力将她拉入自己的怀中。
他低下头,在陆渺唇上落下最后一吻,然后,他一把推开陆渺,在难以割舍的凝视之中,他以指为刃,划开自己眼下的皮肤。
红色的血痣闪烁着金色的光芒,有东西搏动着从里面升起,江行舟感受到一股神魂撕裂的疼痛,咬着牙,没有发出半句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