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氏一族皆无情,连与谢氏没有半分血缘的雍王都漠然得厉害。
倒是这位大娘子十分有情,只可怜是个生母早逝的无宠姑娘。
施施的睫羽颤动,一滴温热的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流淌,转瞬即逝地滴落在了地上。
皇子治丧的仪礼简略许多,次日的下午她便跟着继母入了宫。
太极殿空荡荡的,分明是三月的暖春,却仿佛始终有阴风在作祟。
施施穿着白色的孝服,更清晰地感受到了那阵冷意。
这股阴寒如影随形地附着在每一座宫室中,到冬日时非要将地龙烧得极旺才能感受到温暖。
因张贤妃荣宠不衰,加之九皇子是皇帝的幺儿,所以才会违例停灵在此地。
棺椁中的九皇子双手交叠在一起,沉静地安眠,防腐蚀的香料散发着吊诡的香气,施施没由来地想起了东宫的那座金殿,她被囚禁了整整两年,所闻嗅到的正是这种气息。
她现今方才明白,原来那就是死亡的味道。
他的脸庞白净俊秀,年纪比她还要小。
从幼时他就体弱多病,但皇帝应当是很喜欢他的。
父亲厌恨张贤妃,亦厌恨九皇子。
施施见到他的时刻实际是比张贤妃还要少的,此刻她却觉得自己能够描绘出他的面容。
他的眉眼有些像他的兄长,眼窝很深,正当她暗想他的眸色是深是浅时,他突然睁开了眼。
惊叫声此起彼伏,宫女紧紧地拽住了施施的胳膊,她却仍在想着――
竟然是浅色的。
可为什么会是浅色的
第二十章
施施和一众命妇贵女被请到了偏殿里,宫人和内侍奉上热茶与点心,片刻后又有女官过来安抚她们。
她心中惴惴地捧着金杯,茶水滚烫,还冒着热气。
但这点热意不足以让她感到温暖。
施施的脑海中一遍遍地闪过方才的情景,因她方才站得最近,所以看得格外真切。
众人至多只瞧见已经死去的九皇子乍然睁开眼睛,而她却真切地看清了那双美丽眼瞳的色泽。
与李鄢一模一样。
清浅无神,但偏生都透着几分微弱的辉光,若流光溢彩的琉璃一般。
她猛然想起自己不久前是见过九皇子的,只是隔了梦魇中的漫长时光,记忆才模糊起来。
他生得应当更像他母亲张贤妃,眼瞳最是黑白分明,盈满了江南的风韵,直令人想起黑墙白瓦的秀丽水乡。
施施的手指扣紧杯盏,指尖泛着白。
远处忽而响起道士做法的声音,细微的咒声压得极低,缥缈如风,却像钟声一样,一下下地敲击,落入她的心坎里。
她坐在窗边,心神纷乱,莫名想起梦魇中皇帝晏驾的事情来。
施施懵懂,不知皇帝究竟是因何而驾崩,有人说是疾病缠身,有人说是意外跌伤,更有人说是因为雍王向皇帝下了毒……
有传言说,他死的时候眼瞳亦是浅色的……
她困守东宫,那些日子听了许多流言,只有这一条她是无论如何也不相信。
现今再想起这桩事她又开始动摇,可是张贤妃整日陪护在九皇子的身侧,就算是有人下毒也没有机会……
施施的手指轻颤,手中的金杯突然落在了地上。
这声响本是不重的,但是殿中安静得近乎死寂,因而格外清晰。
滚烫的热茶渗入砖石之中,宫人想要将金杯拾起来,可是圆圆的金杯不断地向前滚,一直滚到了殿前。
施施的脸色微红,羞赧地站起身来。
抬起眼眸才发现站在殿前的正是李鄢,他的半张脸都隐匿在轻纱之下,宽大的白色袖摆随着风飘舞。
周衍将金杯拾起,向她微笑了一下。
雍王寡言,是以仍是由身旁的侍从告知她们可以先行离开。
皇子的丧礼本就不繁杂,少几道程序也无妨。
再者她们是女眷,又不是朝官。
施施落在了后面,从李鄢身侧走过时,发间簪着的白花突然落了下来。
他伸出苍白到近乎透明的手指,接住了那朵白花。
雍王为人寡情冷淡,纵是再大胆的姑娘也不敢去向他投去爱意的目光。
众目睽睽之下,他像个挑不出什么错处的模范叔叔一般,温声说道:“花掉了。”
任谁也瞧不出他们之间的亲密,施施耳根微红地接了过来,在两人手指意外触碰到时,她禁不住地颤抖了一下。
她仰起头看向李鄢,眸光闪烁。
那一刻她有许多话想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离开太极殿不久,张贤妃便遣人让她过去,施施与继母分别,乘上轿辇去见了张贤妃。
张贤妃丝毫脂粉未施,眼中尽是血丝,整个人都清减了许多。
施施被她揽在怀里,嗓音干涩地安抚她:“姨姨,您莫要太难过……”
张贤妃摸了摸她的头发,笑容苦涩:“我早知他要走的,与其强逼着他在这人世过日子,倒不如早些去天上享清闲。”
殿中空荡荡,许多旧的物什都收了起来。
据说是皇帝下的令,防止贤妃娘娘睹物思人、哀毁过度。
施施伊始觉得皇帝不近人情,这样做太过无情,可她又想起九皇子亦是他最疼爱的幺儿……
“他来到这世上就是个错误,现今薨逝了也算是解脱。”张贤妃掩面,“只是可怜他陪着我*白捱了这些年的病痛。”
“啊……”施施小声地惊叫一声,她心中怦怦直跳,又想起方才瞧见的那双浅色眼瞳。
她组织着语言,轻声说道:“姨姨,我刚刚在殿上看见……”
但宫人却向她悄悄用目光示意,叫她不要再说下去。
施施按捺住了心中的困惑,安静地听着张贤妃讲话。
余下的仪礼还有许多需要她参与,因此不久后施施就从殿里离开了。
她沉在自己的心思里,连i辇的方向出了偏差都没发觉,直到被周衍扶着下了轿才讶然地抬起头。
“殿下请您一叙。”他浅笑着说道。
施施点点头,涵元殿静悄悄的,踏入殿门以后周衍便退了下去。
她独自坐在榻上,桌案上摆的都是她喜欢的吃食,她拈起一块甜糕小口地吃着。
片刻后李鄢才过来,他的衣袂翩跹,大抵是刚从外间回来,一身仙意,白色的孝服硬生生穿出了霜雪般的粲然气度。
“吓到了吗”他轻声问道。
“没有。”施施放下糕点,神情仍带着些不安:“七叔,方才我看见九皇子的眼睛是浅色的……”
他的睫羽低垂,眉宇间透着些倦意:“没事的。”
因昨日的事,两人间弥漫着一种怪异的气氛。
施施又开始觉得有些热,殿中的窗子没有打开,连花香都透不进来。
李鄢神情微动,突然莫名地问道:“你父亲快回来了吗”
她不明所以,低声“嗯”了一下。
“惊扰到姑娘了。”他轻声说道,“我送你回去。”
李鄢大费周折地将她请到涵元殿,似乎只是为了确认她的安危,知晓她未曾受惊也没了话可讲。
只是一夜之间,两人的关系就好像跌入了冰点,甚至还不如初见时熟稔。
语毕他便要带她出殿,施施却倏然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您……讨厌我了吗”她的声音轻轻的。
那双杏眸中盛满了小雀般的孺慕之情,就像是小孩子对大人的依恋。
澄净,真挚,半分杂质也没有。
李鄢侧过身,轻声道:“没有。”
施施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片刻后她又觉得这样不太好,先前她在七叔面前是很矜持的,现今是越来越失礼了,就像是仗着他的疼爱而肆意作为一样。
这个念头陌生而怪异,她不知道它是怎么生起的。
李鄢以为施施仍在伤心,带着她到了中庭的院落里。
中庭候着的宫人与侍从急忙上前,跟了过来。
施施懵然地被他抱起,不久前她是来过涵元殿的,当时只感觉大而空旷,进入中庭后才方知这里真是别有洞天。
建构完全是北方的筑造模式,却有几分江南的意蕴。
任谁也想不到这层叠的宫殿群中竟藏着这样一方空隅,暖阳灿然,有着许多花树果树,垂落的葡萄藤下是一架秋千。
分明是在禁中,却仿佛置身郊野。
也不知是怎样的大家精心布置的,连见惯了各式奢丽宅院的施施有些讶然。
李鄢温声说道:“还未修整完毕,姑娘多多担待。”
说着他便牵起施施的手,走向了秋千边。
她坐在秋千上,一扫方才的失落与紧张,笑得甚是明媚。
直到正午时两人才分别,李鄢将一只小盒子放进她的掌心,施施好奇地歪头问道:“七叔,是什么呀”
他轻声说道:“回去再看。”
她的手指拢起,刚好将那只小盒子攥在了手心。
“贤妃和九皇子的事,无须忧心。”李鄢摸了摸她的头发,“但要记住,别告诉任何人你看见了什么。”
施施轻声问道:“是不好的事情吗”
“不是。”他低声说道,“只是怕别有用心的人会借机来伤害你。”
她认真地说好。
“不要轻信于人,施施。”他神情微动,“即便对我也多些防备,好吗”
那双浅色的眼眸熠熠生辉,肖似琉璃又更甚之。
施施离开后,李鄢抬起手,宽袖滑落,修长的手指所拈着的赫然正是施施发间的那朵白花。
第二十一章
施施回府不久继妹便找了上来,她的脸色有些难堪,也不知按捺了多久,苍白得有些发青。
谢清舒扣住她的手腕,眼中盈满泪水。
她褪去往日的清高与骄纵,像一个委屈的小姑娘死死地凝视着她:“施施,你恨我吗”
施施才从九皇子的丧礼上下来,仍穿着孝服,虽然在涵元殿用了些小食,但直到现今还未用正餐。
她抚上谢清舒的手,低声道:“先放开我,二娘。”
两人站在月照院前的桥上,僵持了片刻。
谢清舒执念地抓住她,施施无法只得将她带了回去。
路过铜镜前时,她才突然发觉发间的白花不见了,她没有多想,只是坐在了桌案前。
施施心事重重地托着腮帮,执着玉筷优雅而快速地用膳。
梦魇已经许久没有来打扰她,但梦魇中发生的情景却越发清晰起来,就好像是前世的事一般盘踞在她的脑海中。
可她长久地被囚在金殿中,所能接触到的事物太少了。
她甚至不知梦魇中九皇子是何时薨逝的。
用完午膳后施施才想起谢清舒仍在她的身侧,她有些疲惫,难言的倦意让她连和继妹说些什么的气力都要没有了。
她悄悄地看向青萝,但谢清舒更敏锐许多。
“都退下去,我与施施有话要说。”她像月照院的主人一样说道。
青萝挑挑眉,并不为她所动:“二娘子看不出来吗姑娘奔波劳累了一上午,需要休息了。”
谢清舒扣住施施的手指收紧,却并没有发怒,而且楚楚可怜地看向她:“你看看她是怎样欺负我的,先前跟你讲,你还总是不信。”
她说着眼泪就要掉下来,袖摆柔柔地掠过施施的手背,状似无意地要撩动她的心弦。
若是放在以前,施施定然早已受不住。
她将这继妹看得比自己还要重,连谢清舒蹙眉都要难过起来。
她是姐姐,所以自然要爱护妹妹……
明明是旁人的想法,却在潜移默化地教导下,竟渐渐内生成了自己的意志。
谢清舒带着鼻音说道:“在你跟前她都这样,你可知你不在时我受了多少的委屈”
施施双腿交叠在一起,缓声说道:“那你想我怎么样”
她的声音依然是甜软的,可神情却极是淡漠。
“这等恶仆……自然是早日打发出府!”一听施施的语气软下来,谢清舒旋即就换了口吻。
可抬起头时,她才发觉施施的脸色并不好看。
一直以来在和施施相处时,她都是游刃有余的那个,因为不管她做什么出格的事,施施都会原谅她。
近来她却觉得施施离她越来越远了,而她甚至连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都还未分明。
施施轻声问道:“二娘,你现今几岁了”
谢清舒怔怔地看向她,似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快要十四岁了吧。”施施迟疑地说道,她应当是记得她的生辰的,但现今却越来越模糊。
“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你想要什么。”她的神情漠然,“从小到大,你向我讨要东西,有什么是我没有给你的”
谢清舒神色微变,她握住施施的手,口中喃喃地说道:“不是的,不是的。”
“玩意,衣衫,簪子。”施施的目光闪烁,“你若是说你真心喜欢薛允,我也一定会说服父亲让你如愿的……”
“我不想和你争,不是因为我不喜欢。”她哑声说道,“只是在我的心里,那些都没有你的份量更重,只要你高兴我什么都愿意让给你。”
她仰起头,但眼泪还是从眼尾滑落了下来。
“可我真的不明白,谢清舒。”施施的眼眶泛红,“你为什么一定要用这种方式你知道他想利用你做什么吗你知道他暗里的盘算吗”
谢清舒僵直在了原处,这是施施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唤她。
太陌生了,她甚至没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名字。
她的胸腔里像是被一把利刃绞过,摧心的阵痛如潮水般袭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觉到,如果再不做点什么,她就要失去施施了。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谢清舒迫切地扣住施施的手腕,“施施,我不骗你了……再相信我一次,听我解释一下,好吗”
她手指颤抖着试图擦去施施的眼泪,全然忘记要用帕子。
她的眼泪是热的……
温热的泪水却灼痛了谢清舒的心,她有些无措地抚着施施的脸庞,只觉得她瘦了好多。
她怎么没发觉呢
施施看了她一眼,像是疲惫到极点:“我不想和你争辩,也没有心思去判断你说的是真是假,让我休息一下,好吗”
她没有等继妹回答,就向青萝说道:“青萝,送客。”
说罢她便直接进了内室,用清水仔细地洗过脸后,她才慢慢地从情绪中挣脱出来。
前夜没有睡过,这几日事情又格外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