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般热忱真挚的话语反倒让李鄢的神色冷了下来。
李鄢凉薄地说道:“先立业,后成家。”
“京官不同地方,”他边说边向外间走去,“你若是休歇够了,明日便可去京兆尹。”
施廷嘉有些讶异,不过李鄢阴晴不定的性子身边人都知道,他低着头说道:“是,舅舅,外甥一定不负您的重望。”
他初来乍到,纵然扛着摄政外甥的身份,在京兆尹也颇经历了许多坎坷。
加之早出晚归,完全和施施清醒的时间错开,直到十日后休沐,施廷嘉才终于有空闲,但谢清道又邀他去谢府小聚,他归京后还未去拜访过,到底说不过去。
于是就这样又错过了和施施相见的机会。
谢清道的脾性比少时和缓许多,一向尖锐的谢相谢观昀好像也是,说话时的冷意都削减大半。
施廷嘉摸不着头脑,只是心里觉得众人都变了许多,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谢清道边沏茶边问道:“施施牙疼好了吗”
“已经好了的。”施廷嘉温声答道,“我听周郎官说,那日用过药后便好转许多。”
倒是谢观昀忽然嗤笑一声“哪有那么简单八成是李鄢将她膳食里的甜品全都撤了下去。”
谢清道有些无奈地和道:“幸好我这几日没过去,不然肯定也要冲着我发脾气,施施这个小没良心的,对我比对王钊还凶。”
施廷嘉睁大眼睛,施施的性子最是和柔,连拒绝的话都不会说,原来她也有任性骄纵的一面吗
而且他与施施青梅竹马,竟从未察觉到她偏爱甜食……
谢清道跟他继续抱怨道:“幸好现今天还冷,夏天她爱吃冰酪,又甜又凉,伤胃伤牙,偏生怎么都劝不住,也就只有雍王能稍微管管她”
他话虽这样说,脸上却带着轻松的笑容。
施廷嘉觉得有些微妙,舅舅在施施的心里似乎是很特殊的存在,可偏偏连她的父兄都觉得寻常。
他们二人早就不是叔侄,可李鄢还纵着她唤七叔,他们现今到底是个什么关系呢
他突然有些茫然
可京兆尹的繁忙事务让施廷嘉无暇多想,直到十日后的休沐,他才抽出空闲来看施施。
天气渐渐热起来,她穿着鹅黄色的明丽纱裙,在庭院里荡秋千,那娇俏甜美的声音隔着墙都能听得清晰,偶尔幕僚和侍从路过,也会含着笑意驻足观看片刻。
小姑娘娇声说道:“高一点,再高一点!”
玩得热汗淋漓,她方才从秋千上下来。
施施一玩得累就开始犯懒,连路都不肯走,伸出手臂让李鄢抱她
她的手臂和小腿都白皙纤细,缠在李鄢身上时就像个任性顽劣的小孩子,杏眼瞪得圆圆的,坏心眼地用发梢蹭他的脖颈。
施廷嘉和周衍等人站在不远处看着,众人都面露淡笑,唯有他察觉一种微妙的怪异。
纵然是叔侄,这样的姿态也太亲近了。
他试图用施施的病症来安慰自己,可还是觉得一阵阵地别扭。
施廷嘉忍不住地向周衍问道:“施施和殿下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第90章 番外二・前世
倒是周衍讶异地说道:“自然是如此,施郎君不知道吗施施姑娘伊始时只允许殿下靠近,连谢相和谢侍郎都十分排斥。”
施廷嘉的话音有些干涩:“谢谢郎官,我知道的。”
但我不知道他们会这么亲密。他在心里暗暗地补充道。
转眼到了清明节,施廷嘉终于有空闲,李鄢要带施施去踏青,也允他一同跟去
她骑在白马上,身着绛色的骑装,端的是意气风发鲜衣怒马,除却脸庞略显苍白外,和这个年纪的姑娘并没有别的区别。
李鄢副官里有位姓王的郎官,从前是管外务,最善理军务,有一段周衍有急事,便将他调任回来管内务。
外务瞧着风光,实则苦闷,内务得的却是实打实的好处,而且能常常随扈雍王身边,是极好的差事。
李鄢也是考虑到王钊功高劳苦,为了他将来更好地升迁,方才这样安排的。
哪成想施施却与他很不对付,施廷嘉之前很惊讶,不敢相信施施竟然也会与人针锋相对,沿途看他们二人一路拌嘴才知道真是如此。
施施小时候就是很乖顺、懂事的姑娘,连对侍从都极是和柔,一句重话都不会说。
现今她却很是骄纵地说道:“郎官,你挡着我了。”
王钊好脾气地说道:“在下没有,施施姑娘,是您骑着骑着骑偏了。”
李鄢只允许她骑一小段路,因此施施很珍惜这短暂的快活时光。
因先前患过眼疾,雍王的仪仗素来声势浩大,早就将施施挡得严严实实她只是喜欢找王钊的麻烦,总觉得他说什么都是在嘲讽她。
施施生气地说道:“我才没有骑偏!我虽然射艺不精,但小时候就很会骑马了……”
她的记忆是错乱、混淆的,过去在她的世界里,有时是一片空白,有时则是杂糅的乱象。
这是施施第一次明确地说出少时的事,而且――说对了。
众人的脸色瞬时都变了,李鄢与王钊对视一眼,快速地打了个手势,然后当即将施施从马上抱了下来。
施廷嘉也有些懵然,这是好转的迹象吗
怪不得施施天天和王钊拌嘴,李鄢还坚决地让王钊负责她的事。
雍王当真是用心良苦。
施廷嘉暗道,兴许是他多想了,若是舅舅真有难为人道矣的心思,应当会盼着施施永远不会好转才对。
一个懵懂天真、满心满眼都是你的小姑娘,任谁也抵抗不住的。
况且,施施生得还这么美。
未及笄时就美得名动京城,现今张开后更是如同浓丽的花朵,鲜艳芬芳,眉眼间都透着春意,叫人移不开眼。
施廷嘉心想,若他是施施的长辈,他也愿意将她疼宠溺爱,呵护到天上去
施施愤愤不平地坐在马车里,李鄢握住她的手,指尖轻点在她的掌心上。
缰绳粗粝,她的手掌白嫩柔软,像快新制成的豆腐,即使是被几道磨出细细的红痕来,看着也颇令人惊心。
“疼不疼”他轻声问道。
施施对着李鄢生不起脾气,不一会儿就像瘪了的气球般,懒懒地倚靠在他的肩头。
她闷声说道:“不疼的,七叔。”
李鄢还是用护手的香膏仔细地涂过她的每一根手指,说是香膏,实际上没有任何香气。
施施不喜欢一切制出来的香气,她只喜欢花香和瓜果的甜香。
“那就好。”李鄢垂着眼帘说道。
涂完香膏后,施施像猫儿般在他的怀里乱蹭,软声问道:“我待会儿还能骑马吗”
李鄢的手抚在她的肩头,轻轻地将她的衣襟理顺。
他状似无意地说道:“更想骑马,还是更想射箭”
“啊”施施刚刚高兴起来,旋即唇角又落了下来,“只能选一个吗”
李鄢揉了揉她的头发“嗯。”
“还是射箭吧。”施施纠结地摆弄着他的衣袖,“不过我射艺不精,你到时不能笑我。”
李鄢望向她澄净的杏眸,轻声说道:“好。”
她精力不好,马车又行得平稳,没多时就靠在李鄢怀里昏昏地睡过去了。
在他身边时她睡得格外香甜,比在王府时睡得还舒服。
方才还热闹的仪仗队静如行军,实际上这支仪仗寂静多年直到施施来到后方才有了欢声,就如同终日寂寂的雍王府一样。
阳春三月,入眼皆是青碧。
下马车后,施施欢腾起来,她身子不好,却格外爱玩闹,得由人时刻盯着才行,好在今日有李鄢跟着,这小祖宗总归不会闹得太过。
施廷嘉静静地听周衍讲起往事脸上不由地露出些笑意。
施施拉弓的姿势很标准,只是准头不太好,连射了三箭,竟都都没射到靶子上。
她给自己找补:“这弓有问题。”
“兴许是站位有问题,”周衍笑着说道,“姑娘稍向前几步就好了。”
施施恍然大悟道:“哦!原来是这样。”
她小脸白皙,连丝毫红晕都没有,坦然地把弓塞给王钊,然后取了把新的弓,往前走了许多步。
但这回依然只能勉强射中靶子,距离红心还差得很远。
施施不信邪,又连着弯弓拉弦,气喘吁吁地擦了擦额前的薄汗,抬头一看还是只能擦着边射到靶子上。
她有些失落,扯着李鄢的袖子说道:“七叔,我能不能重新选”
“今天状态不好,怎么射都射不中。”施施的话音委屈,小脸也耷拉着,“还是骑马吧,我很会骑马的。”
李鄢任她拽着衣袖,垂眸凝视着她的容颜,轻声说道:“要不再试试兴许是姿势有些问题。”
施施愣了一瞬,刚想反驳,手腕便被轻轻扣住。
李鄢的指骨冰冷,像是精致雕琢的玉石,轻柔地覆上她的手背,手指一根根地嵌入她的指节中。
他少时就精于骑射,弯弓拉弦的动作宛若行云流水,不像是在射箭,倒像是在挥笔,姿态清雅优美。
施施的后脑抵在他的胸前,隐隐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温度。
并不是冷的,而是温暖的。
连带她的心房也流淌过阵阵的热流,脑中阵阵地发懵,连思绪都停滞下来。
春衫单薄,施施能清楚地感知到李鄢腰间的玉佩,正紧贴在她的后腰处。
纤细的腰肢敏感,经不住冷硬玉石的顶撞,她有些想颤抖,死死地咬住下唇,才克制住那莫名的悸动。
好在他佩的不是长剑,不然她会受不住的。
当众人拍手叫好的欢呼声响起时,施施才发觉她射中靶心了,利箭的破空声短暂清湛,稳稳地将靶心射穿,尾羽透着金光,像是振翅欲飞的鹰隼。
“射中了。”李鄢轻声说道。
他俯身望向她的眼睛认真重复,眸中似盛着一泓月光,又似是流光溢彩的琉璃。
施施垂下头,忽然不敢和他对上视线。
她觉着有什么异样的东西在悄无声息地苏醒,像是春日从泥土里生出的嫩芽,像是花树枝头长成的新花。
掌心似乎也沁出薄汗,施施急切地想把手抽回来,出汗了,会把七叔的手弄脏的――
可她还没来得及挣脱他的怀抱,李鄢就又拉动了弓弦,他和柔地说道:“认真些。”
放开她。先放开她。
这个念头疯狂地在施施的心头盘桓着,但李鄢根本听不见她心中的呐喊,他耐心地温声指点她,还拨动她的手指,教她如何调整姿态。
他不知道吗她的射艺师从大家,虽然准头不好,姿势是绝不会有问题的。
施施心里慌乱得厉害,莫名的记忆在她的脑海里肆意游走,一幕幕吊诡的景象疯狂重叠。
卫国公府,长乐殿,还有鸩酒。
教她射艺的人是谁眼前的这个男人是谁她……是谁
“七叔,我……我头疼。”施施颤声说道。
思绪乱如一团麻,唯有这个称呼是清楚的,是她可以握得住的。
这是她的七叔,是她的亲人。
李鄢脸色微变,当即传召府医过来,施施的身体一直不好,平日很少出门,到何处都有府医跟着。
她侧坐在阴凉处的圆椅上,脸色苍白失血,扣着李鄢的手放在自己的额前,杏眸阖得紧紧的。
把过脉后,府医低声说道:“姑娘兴许是累着了。”
施廷嘉的心也揪了起来,周衍轻声安抚他:“很正常的,施施姑娘常常如此,只要稍作休息便好。”
“常常如此”施廷嘉瞳孔紧缩,有些怔忪,“所以殿下才不允她骑马吗”
施施平日在府里待着,甚至还能荡秋千,他知道她的身子坏了,却不知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她还那么年轻。
“不止骑马,之前连读书都不行的。”周衍缓声说道,“没有气力也没有精力,都是殿下将书册念给姑娘听”
施施正坐在圆椅上喝蔗浆,她柔弱地倚靠在李鄢的身上,喝了一会儿就娇惯地将瓷盅递给他,要他喂她喝。
手指像葱白般纤细,腕上缠着细布,是方才要射箭时绑上的,现今还未取下。
施廷嘉凝望着她,心中有股说不出的幽微情绪。
周衍继续说道:“施公子,我知道您和施施姑娘是少时旧识。”
施廷嘉收回视线,静默地看向他。
“可您也见到了。”他慢声说道,“施施姑娘如今这样子,恐怕是做不好您的妻子的。”
周衍的神情有些为难,像是关心妹妹的兄长。
心思被道破时,施廷嘉怔了一瞬,心间猛地悸动了一下,须臾他应道:“我知道的,周郎官。”
“正因如此,我才应当娶她。”他的语气有些坚定,“那薛三郎是什么人我本就知道,若是当年我能下定决心,施施便不会受那么多委屈,也不会像如今这样。”
施廷嘉生得是很好的,气度翩然,而且是极讨小姑娘喜欢的那类青年
满京的贵女都心悦她,连到灵州时都有明昭郡主倾慕。
这样的儿郎,鲜少有姑娘会不喜欢。
若是施施听到他的这番话,说不定也会为之心动,虽然她现今连心动是什么都不知道。
周衍顿了一下,他斟酌着说道:“国公知道你的想法吗我记得他之前是不允施施与你走太近的……”
说到谢观昀,施廷嘉的劲头也落下少许。
不过现下谢清道已经归京,有他支持总归是没问题的,加之雍王摄政、局势平缓,他的身份也不再会招致危险。
想着想着,施廷嘉的劲头又提了起来。
他得购置新的宅子,得仔细准备嫁娶事宜,得为施施创造一个比雍王府更好的生活环境。
正当他踌躇满志时,周衍忽然又说道:“施公子,那你有想过施施吗她如今还想嫁给你吗”
原本的射箭骑马活动均被取消,施施的兴致不高,恹恹地牵着李鄢的手。
他指间的那枚扳指很烦人,总是硌着她的手指,但偏偏这又是李鄢很喜爱的扳指,就跟她最喜欢的幽蓝色玉石手链一样,是不同于其他饰品的。
李鄢忽然问道:“要编个花环吗”
随扈都落在后面,侍卫则走在稍远处,只有他们二人走在一起。
施施的杏眸亮了起来,期待地问道:“您也会编吗”
“尚可。”李鄢抬手借住一朵落花,“想要吗”
“想的!”施施高兴起来,陪着他一起采花。
她攥着柳枝,俯身拾起坠在地上的花,忽然看见有一条蛇盘在草丛间。
“啊――”施施吓得惊叫,跳着便躲进了李鄢的怀里,“七叔,有蛇,有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