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几个月前,镇北军获得一场大胜,起码一年之内,北国那边的军队都不敢再来犯。而那场战役中,小将军沈明琦带领的队伍奇袭了对方的后备军,截断对方的补给线,给这场胜利提供了基础。
不仅如此,在战役结束后,沈明琦又接受了皇命,快马加鞭赶往了西北方向受了洪灾的区域去帮忙安置流民,处理瘟疫,忙得脚不沾地,直到最近,一切事情都结束,她才得以回一趟家,顺便歇息一下。
所以这次沈明琦回来,沈家是要办个宴席的。不仅仅是各个家族要来人,就连皇宫那边都会来几位人物。
等到孟青桓孟将军休整好,沈明琦会随她一起南下,准备一举解决南方的蛮夷。近期早有传言,说南国国君的位置上竟然坐了个男子,他昏庸无度,害得百姓民不聊生,导致南方一些见不得人的血腥交易屡禁不止,甚至有一些南蛮自立门户,屡次在边境侵犯牧民的居住地。虽然之前孟将军那场胜利让那国君暂且安稳下来,可根源不解决,也终究不得安宁。
沈随安虽然担心沈明琦的安全,但也理解妹妹的抱负。她的妹妹是要建功立业的人,作为姐姐,她能做的就是支持她,然后在她回来的时候,给妹妹多喂点吃的。
沈明琦上午要进宫面圣,正好沈随安要去打秋风,二人干脆同行。等沈明琦被封赏,沈随安又当场作出一首夸赞亲妹的诗文,还悄悄把之前说好的字画给了那位女官后,沈家姐妹才被龙颜大悦的陛下给请出了皇宫,后面还跟着几车的赏赐。等到出了宫,沈随安立刻就带着自家饿得不行的妹妹出来下馆子了。
“闻序,”沈随安看到已经吃累了,捧着肚子稍微歇息一会儿的沈明琦,提醒着,“下个月那场骑射会,长姐让我们一起去。”
“她在信中跟我说了,”沈明琦答应着,“去就行了。”
“要再买把好用的弓吗”
“我不挑。”
“那等过几日我带你去看看。”
“行。”
打开的窗户吹进来微风,让沈明琦眯了眯眼睛。她拿起杯子,喝了口茶,慢悠悠地开口:
“……对了,逸欢姐,我有个下属前几日回了王城。”
“嗯”沈随安不知她为何提起这回事。
“他是被赶回来的,”沈明琦说,“因为男扮女装,扰乱军纪。”
“男扮女装……”沈随安好像有点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昨日,听我爹爹说起你被人求亲的事情,才知道你已经见过他了。原本我早就想让他跟你见一面的,因为他总是念着你。”
“所以,那个陆湫是男扮女装去参了军”沈随安有点难以置信。
“嗯,”沈明琦点头,“他装的很差劲,要不是我护着,早就被发现了。这次是那边已经安稳下来,开始论功行赏,军书上他用的名字五年前就死了,才被查出来。”
“……噗。”
“我写信给长姐,让她帮忙摆平了陆湫顶替别人参军这件事,然后,邀请了他来过两天的接风宴。”
“……所以,你想让我见他”沈随安撑着脑袋,勾起嘴角,有点好奇自己妹妹这份行为。
“对,”沈明琦回答,“因为我听说你跟顾家那个和离了,而他心悦你。”
“我又不一定会心悦他,”沈随安并不在意,“而且,我被顾家小公子伤得太深,暂时不想娶夫郎。”
“……那我把他的名字划掉”沈明琦皱着眉,看样子有点苦恼,还担心地看了看沈随安,似乎是想确认她有没有露出伤心的表情。
“那倒也不必,”沈随安失笑,她这个妹妹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直,“骗你呢,我没被伤到。但短时间我不想娶夫也是真的,毕竟男人的心思太难懂,我觉得自己搞不清楚。”
“……陆湫应该挺好懂的。”沈明琦托着下巴像是在回忆什么。
好像也确实。
沈随安短短两次跟陆湫的见面,对方都是把情绪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不需要她去猜。
可她仍然不想随便地去相信一个陌生少年口中的“心悦”。这份心悦是到什么程度会维持多久又可以承受怎样的重量等他不再喜欢她,那一切是不是又会变得难堪
她已经不想面对第二个顾云熙了。
果然还是不去娶夫更安稳一些。
不过。
“你好像对他印象很好”
“他很能打,”沈明琦满意地点头,“很听命令,好用。还不会有小心思,不会做多余的事情。”
“然后呢”
“胆子大,不怕死。吃饭口味还跟我差不多。”
“……你不是什么都能吃吗”
“嗯,他也是。”
“还有呢”
“他救过我。”
话落,对面人收敛了笑意。
“……闻序,你是在用你姐姐的婚事来报恩只是因为他口中的心悦我”沈随安有点不高兴,她的婚事好像成了自己家人的一件玩物一样,谁需要就给谁,“你不会跟他说了你是我妹妹吧”
“不是,也没说,”沈明琦摇摇头,“那次他也差点死了。”
“所以”沈随安语气不是太好。
“他在最后,觉得自己要死掉之前,只留下了两句话。”
沈明琦放下杯盏,望向窗外,听着街道的喧嚣,这喧嚣驱散了回忆的寒凉,可沈明琦至今也记得很清楚。
“他说我和你长得有一点像,说我身上有你的味道。”
“他说,他想见你。”
第十八章
那是沈明琦唯一一次失误――突袭计划失败,小队的意图早已被敌兵洞悉得一清二楚。军中有奸细,她已经清楚是何人,毕竟那人就这么耀武扬威地出现在她们面前,跟她们玩着猫捉老鼠的游戏,可这个消息,似乎很难再传回去了。
她的身边只有三个将士,而追兵已然策马奔来,在不得已之下,沈明琦一行四人被迫逃往林中,试图寻求一线生机。
陆湫也在其中。
沈明琦发现陆湫是男子,纯粹出于意外。
一开始,她对陆湫就有一些印象。对方在军中的名字叫宋晟,在沈明琦眼中,这个宋晟身手很好,吃苦耐劳,身材稍微小一些,灵活度惊人,武学天赋极佳。军中比武时她每次都参与,每次都进步,从最开始的经常挨打,到后面打到别人没话说,只用了区区几个月时间,沈明琦认为,只要再多学习学习,多积累经验,这个宋晟是可以继续往上爬的。
她有资格成为沈明琦一把足够锋利的刀。
只是不知为何,这人很少开口说话。有人说,她以前受过很严重的伤,被歹人割了喉,伤到了嗓子,很难发声,所以一直用厚厚的黑色纱巾挡住脖子下的伤痕。
但某天晚上,沈明琦见到了她偷偷跑出营地。她怀疑是军中细作,出于警惕跟了上去,结果就见本应是女子的宋晟摘下了黑色纱巾,露出喉咙部位明显的、属于男子的结构。那时候的她直接走了出去――在沈明琦看来,通过自己这边对这件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换取这个男人的信任与效忠,是绝对值得的交易。
于是,陆湫就调到了她的身边――她才知道,那个男子名叫陆湫,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原本,他也住在王城。
沈明琦没办法时时刻刻看顾下属,而被她指派去教陆湫军事战略的师者都被陆湫的冥顽不灵给气走了。看来对方仅有身体上的优势,并没有用兵方面的才能。虽然打了折扣,但好在陆湫心思单纯直接,野心不大,足够好用,只需要把他喂饱就能给人拴住,倒也不算亏本。
陆湫只有在她面前才会正常说话,在别人面前很少发言。跟她交流时,陆湫完全没有对待将军的尊敬与畏惧,反而莫名与她亲近。
“你也姓沈啊……仔细一看,你跟她还确实有一点像,”沈明琦记得自己在给陆湫开小灶的时候,听他说过,“要是你认识沈随安就好了……啧,没事,当我没说,毕竟人家庆国公府的亲戚,哪能沦落到这种荒凉之地当兵。”
沈明琦沉默。她还真认识沈随安,只是没想到,自己居然能在一个陌生男子口中,听到自家二姐的名字。
“沈随安是谁”沈明琦没说自己与沈随安的关系,装作不清楚的样子试探。
“什么,你不知道吗!”身边的人顿时激动起来,拍着桌子就开始絮叨,“那可是庆国公府的二小姐啊!是陛下都偏宠的才女!”
年纪不大的小子倒豆子一般说了一大堆对她二姐的夸耀,末了,陆湫摸摸鼻子,脸似乎有点泛红,腼腆地笑了笑,声音变得小了些:
“……其实,她是我的心上人。”
“我好喜欢她呀。”
原来是姐姐的追随者。沈明琦嚼着口中的肉,不知道该不该给二姐写一封信,提一下这件事……但还是等回到王城了再说吧。
她知道自家二姐招人喜欢,心悦她的男子排成长队能从庆国公府一直排到城外。可陆湫现在的身份是士兵,沈明琦不需要替他去考虑那些小情小爱,只希望他能够尽忠尽责。
是冷夜。
剧烈的喘息与狂跳的心脏让沈明琦耳边似乎响起嗡鸣。一支箭矢从耳边划过,穿透摇晃的火焰,刺进沈明琦身旁将士的头颅。原本的四人的小队一瞬间减员至三人。
“不能这样下去了――”身旁的陆湫顾不上伪装,对着沈明琦大喊,“找到防守薄弱的地方,杀出去――!!”
长夜无光,刀剑无眼。
或许是人本就不愿意回想那些令人痛苦的经历,已经过去了一年多,沈明琦几乎已经记不清自己是怎么突破重围的。但她知道,当她的面前突然冒出来一个漏网的敌兵时,当那柄带着寒光的刀刃直冲她的身体时,是陆湫挡在了她面前。
沈明琦很冷静。
即使是面对别人的死亡,即使是面对自己的末路,她也可以保持着绝对的镇定。
陆湫和其他的将士一样,是为了保护她,只有她才能做到一切。但陆湫和其他人又不一样,陆湫没有立刻死亡,即使小腹被刺中,但他还有希望活下来。
要走,要带他走。
感谢上天的垂怜。她们赌对了方向,抢了一匹马。沈明琦手在抖,但一刻也不敢停歇,可被她捆在背后的陆湫也不知是不是有所感知,居然一直在努力开口说话。
“沈、唔……咳咳……沈明琦……你知道吗……”陆湫在这种时候,语气居然还带着笑意,像是在说一件平常的小事,像是午后跟她的闲谈,“你真的……有点像、像她……像沈随安……”
“闭嘴。”沈明琦骂他,可她感受到了自己身上的冷汗。
“我是、是要死了吗……”陆湫懵懂地问,却又像是感慨,“我不想……不想死啊……”
“蠢货,你不说话就不会死――”她几乎要听不清他的话了,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冷风凛冽,几乎要隔开她的皮肤。
“你身上、也有一点,咳……和她一样的味道……好喜欢……”
陆湫似乎是眷恋地,小幅度地往她身上蹭了蹭。
“沈明琦……你知道吗……我心悦她,可是、我还没……还没说出口……”
“我想……”
“我想见她……”
口中的血腥味与眼角划过的泪珠被沈明琦忽略,她目光如炬,坚定地、一刻不停地前进。直到天空已然微微泛白,那漫长而惨烈的黑夜终于到了尽头,而一直到满身是血污的二人也成功与军队会和,陆湫被送往军医的帐篷。
帐中,除却军医与陆湫,只有沈明琦。她是在紧急通知完战况跟细作的名字后才来到这里,还自作主张,要求军医们瞒下陆湫是个男子的事实。刺鼻的血腥气让沈明琦想要作呕,可她清楚,那些死去的人,与此刻还在死亡边缘挣扎的陆湫,才更加痛苦。
小少年不知道从哪儿翻出来一只小鸟形状的陶瓷哨子,紧紧攥在手里,像是抓住了阎罗的衣角。泪水在他无知无觉的时刻从眼角滚落,陆湫几乎已经失去了意识。
他在这种时候,还痛苦地重复着沈随安的名字,掺杂着低声的呜咽,不出太久,那呜咽就变成了细碎的呼吸。
沈明琦望着陆湫――她能做的不多,她不希望姐姐因为这件事情而为难。可如果陆湫熬过去了这次劫难,如果只是见一面,只是看一眼而已……
这个渺小的、卑微到可怜的愿望,她可以为陆湫实现。
“你确定这样能好看”
“信我,湫哥,”陆椿的手在陆湫脸上抹来抹去,都涂了好几层了,还是没结束,“没有女子会喜欢深肤色的男子,大家都喜欢白的,那沈二小姐也不能免俗。不然,她之前怎么娶了顾家公子那种皮肤白得快能反光的男子呢”
“……好吧。”
虽然不喜欢脸上与脖子上被敷厚厚的粉的感觉,但陆湫还是勉强忍耐了下来。毕竟是他过来请自己弟弟帮忙上妆的,求人也要有点态度,不能随随便便表现出嫌弃。
而且……陆椿说的也是事实。
他这种肤色,这种外表,还有这双布满了薄茧的双手……会不会确实不招人喜欢啊。陆湫有些纠结,掀开衣摆,摸了摸肚子上狰狞的伤痕。
陆湫身上的伤疤很多,但肚子上这个是最显眼,也是最难消除的。虽然在外面可以用衣服遮盖,但如果被发现他的皮肤不像其他男子那样光滑细腻,是不是也会遭人嫌弃唔……好像跟沈随安走到这一步还很远……
“湫哥,”陆椿眼神透露着无语,“哪个世家公子会随便掀开衣服揉肚子啊,能不能矜持一点!”
“知道了,知道了。”陆湫敷衍地答应着,慢吞吞放下手。
他开始有点后悔自己之前粗糙的生活习惯了。要是稍微注意一下,是不是也不会把皮肤弄成这个样子。陆湫不在乎别人的想法,但如果因此被沈随安讨厌,他是真的会难过。
陆椿细心而认真地给他意磷磐庠诘囊磺小A惩堪琢耍发型做成了王城中的世家公子都喜欢的那款简单盘发,还戴上了个深色的木簪子。陆椿还把自己珍藏的、一直很少戴的一个小领子给拿了出来,系在了陆湫的衣服上,在这个处处都喜欢攀比的男人的战场中,外表是最为重要的一项,陆椿不希望自己的笨哥哥输给其他人。
“嗯……”陆椿给陆湫整理好了领子,让他站起来,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又把陆湫的双手都抹白了,这才勉强结束,“哥你记得,这个粉正常碰没事,但沾了水就会掉,你的脸跟手可千万别沾水,不然会很难看的。”
“好。”
陆湫对着镜子,左右看了一圈,也没觉得自己哪里好看,就是稍微更像那些世家公子了一点。陆椿给他挑的衣服比较宽大,正好可以稍微遮盖一下他那有些明显的肌肉线条。
但这样……真的可以吗
“到时间了,”陆椿看了看插在一旁的香薰,“来,跟我学着,慢点走路,不要着急,要矜持,要端庄。你就这样,一直走到门口。”
“可是这又不是庆国公府!”陆湫抗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