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当他真的拥有了“赴宴”的机会,一切也都不同于往日了。
“只要你还是我的夫郎……”那个女人曾经用轻缓的语气,安抚着他,“就可以信我。”
他已经不再是沈随安的夫郎了。
沈随安回府时,夜色已深。
今夜月圆,云也多,不冷,能听见虫鸣。
因为被留着用了晚膳,还陪着陛下去御花园走了一圈,今日回府的时间晚了一些,不过沈随安并不疲惫。这个时辰,妹妹应该已经歇下了,云水居应该十分安静。
不过她刚踏进自己的院子,便听到了身边人的声音。
“逸欢姐姐!”小少年从旁边的果树跃下,小跑着赶过来,“你回来啦。”
眼前的陆湫看着精神好了许多,蓬松还带着微卷的长发早已干透了,扎起高马尾,像是尾巴一样在脑后摇晃。
“这么晚了,怎么在外面待着”沈随安发现自己见到陆湫就总忍不住想笑起来,对方见到她时显而易见的向往与欢喜让她也不由得被感染。
“想等你,送你个礼物,”他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从背后拿出一个小东西,“不过……做得不是很好。”
那东西大概一掌大小,还带着陆湫的体温,这里有点暗,看不清楚,不过通过质感,她大概能感受到,那似乎是个人形小木雕。
“今天做的”沈随安将木雕拿在手中把玩,颇为意外。
“嗯!”他说话的时候好像站不住,就在沈随安跟前乱走,一刻不歇,看起来之前来沈家参加接风宴,还真是把他压抑坏了,“我去找闻序姐借了点工具,然后她给我弄了块木头。”
“这雕是……”沈随安仔细摸了摸手中的小人儿,摸到了那人手中折扇形状的东西,猜测着,“我吗”
“如果你喜欢,那就是”陆湫没有直接说,挠了挠脸,语气弱下来,“要是觉得不好看,就当成别人吧……”
“怎么还当别人。”沈随安失笑。
“我、我是想做成逸欢姐姐的样子来着,但总觉得差了很多……”陆湫耷拉着脑袋,“对不起,我手艺不太好,等之后练好了,再多给逸欢姐姐做几个。”
“好,”她应着,抬头看了眼天空,“这里其实也看不清楚……”
陆湫见她不说话犹豫着抬头,不知道沈随安在看什么,也跟着她一起看。
“陆湫,”她轻声说,“要不要随我去屋顶,看看月亮”
第二十九章
“沈二小姐当真喜欢自降身价,顾云熙秀眉蹙起,“也不知是把自己当了暗卫还是当了贼,总要上房子跟爬树。”
“想去就自己去,我不奉陪。”
说罢,眼前的青年一甩衣袖,冷然离去。
顾云熙不喜欢这些。沈随安记住了。
于是她邀请他的次数越来越少,到后来,在看到什么喜欢的景色时,她也再不会想起要带自己的夫郎也看一看。
沈随安喜欢看月亮,看花,看那些每日相同却又不同的景物,看自己院子里的春去秋来,看落雨,看飘雪。和那些文人墨客一样,她也钟爱花鸟风月,节气变化,偶尔灵感迸发,随手便是一篇诗文或画作
志趣相投的人,并不都能时时相会。沈随安在沈府很自在,但她仍然喜欢天天往外跑,其实就是因为,她不知要跟谁分享那些不起眼的、简单的风景,与那一点一滴的欢喜。
在少年时的沈随安心中,如若要娶夫郎,最好是可以与夫郎分享自己心之所感的。但每每当她这样说,姐妹们总会不解,毕竟她们认为,男子虽然要学习琴棋书画去充实才学,但那些更为深刻的、精神上的事情,还是得靠女子去钻研。
沈随安觉得,她也不是非要别人做到与她一样。在她的眼中,万物皆有光彩,她想要的是,有人不问原因,不纠结意义,不理会旁人的话语,只是陪着他,在她身边,一起走一走看一看,听她说说话,便好。
她想有人同行。
后来,她就连这一点念想也断了。不知是受了家中人影响,还是被耳濡目染地熏陶久了,沈随安抛弃了那些无望的想法,不再追求什么精神上的陪伴,只希望夫郎可以安心跟她过日子。
她明明已经做好了,只能将自己发现的美,倾注在画,倾注在字,倾注在文章中的准备。她都已经要说服自己,有些事情不必寻求共鸣,不必宣之于口。
可是今夜,月光明亮。
银白色的光芒给那瓦片都镀上了一层亮色,像是水的波纹,跃动在夜空之下,而天空中云层薄厚不均,犹如巨大的鱼影游过纷乱缥缈,让人不由得畅想,九天之上,是否真的存在鲲鹏。羽化而登仙,又该到了哪里
如果是陆湫……沈随安不免会去猜测他的反应。她知道,陆湫应该也不懂得自己复杂的思绪。
但,他会和自己去看看月亮吗
这个说喜欢他的,热烈而冲动的少年,会选择在这一刻,停留在她身边吗
或许这是个不好的预兆。沈随安意识到,自己开始对陆湫抱有期待。
眼前的小少年在听见她这句话之后,像是反应了片刻,才扬声道:“可以吗!”
干净而纯粹,喜色溢于言表,连语调都高了一些。
“我们要怎么上去搬梯子还是直接翻上去”陆湫跃跃欲试,张望着云水居院子里有没有适合上屋顶的位置。
陆湫满足了她的期待。
“别急,”沈随安笑了,也在心中悄悄松了一口气,“待我去拿些糕点。”
“凶我做什么!”陆湫跟乌裘大眼瞪狗眼,又不敢动作太大,怕伤了这小狗,“又不是在你饭盆里抢吃的!”
“汪!”乌裘不服,咬着陆湫的裤腿不让他走看样子是对陆湫帮忙拿东西这件事极其不高兴。
“不懂事,”沈随安俯身,抱走了凶巴巴的小黑狗,交给墨竹,“你陪它玩会儿,给找点肉吃吧,上屋顶不方便带狗。”
被墨竹强行抱走的乌裘一直在乱蹬,又挣脱不开,乌溜溜的一对眼睛似乎都有着人一般的幽怨,像是在控诉沈随安见了别个就忘记了它一样,看着像个小怨夫。
“走吧,”沈随安喊了一声陆湫,“有梯子,不需要翻墙。”
“好!”陆湫不忘了回头朝着那小狗做了个鬼脸,这才步伐轻快地跟上沈随安。
沈随安是极好的人。
如果让一年前,尚在军营的陆湫去想,他大概想破脑袋也预料不到,自己能够有进入沈府,跟沈随安并排坐在云水居的屋顶,一边吃糕点,一边看月亮的时候。
嘴中的糕点是绿豆糕,甜味不浓,清凉柔软,口感细腻。他们带上来的分量不多,只有七八块而已,拿了个小盘子装着,放在二人中间。陆湫爱吃,但吃得很慢,也很珍惜,不敢多贪嘴,生怕吃得快一些,沈随安就要提前结束这次的赏月了。
身边的人确实是在赏月。
陆湫悄悄望向沈随安的侧脸。
那双似乎永远带着春水的双眸,凝视着遥远的天边,月光照在她身上,勾勒出她的轮廓,清丽,俊雅,好看到让人失神。只有在此刻,陆湫才真正明白了,为何有人说沈随安是明月之才。
她比月色夺目。
“让你赏月,一直看我做什么”沈随安不经意开口,叫醒连吃东西都忘记嚼的陆湫。
“逸欢姐姐比月亮好看,”陆湫没有犹豫,直白地说出心之所想,“月亮每夜都能看到的,不足为奇。但逸欢姐姐……不是总能看到。”
“哦”她理了理鬓角的发丝,“你之前应该也看过月亮吧不是看见,而是真正地,仔细去看。”
“有啊,”陆湫点点头,咧嘴笑了,像是很乐意被问到这一点,“在边塞的时候总是会看。”
“边塞的月亮是什么样的”沈随安似乎很好奇,歪头看他,“讲给我听听。”
“那里的月亮特别大,比现在这个要大好多,”陆湫手里还捏着没吃完的绿豆糕,比比划划,“要是上了树,站在高处去看,会有种好像伸手就能碰到的感觉。”
“月亮上有影子,有图案,不知道是不是仙人的居所。我阿姐以前跟我讲,说是只有犯了大错的仙人才会被赶到月亮上去,她说,月亮特别冷,冷到像是活在终年不化的冰洞中。”
“……我曾经见过海,海浪拍打礁石,好像随时能把人卷下去,比任何志怪故事中的鬼都要吓人。那时候的月亮,像是被海一点一点吃掉一样,慢慢沉入最远处的,看不见岸的水中。”
“如果是在草原,夜晚广阔,风声喧嚣吵人,那里的月亮是最亮的,亮到草地都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只能见到白花花一片,风一吹,浪花一般翻腾起来,发出分辨不出来源的响动,有时候风太猛烈,营帐都会被吹走……”
忽然,陆湫停住了自己一时没控制住的话头,忐忑地看向身旁的沈随安。逸欢姐姐已经许久没说话了,一直在听他说些无聊的东西,陆湫怕自己说得太多,惹她不高兴。
可身边人只是笑,望着他的眼睛,一如她刚刚望向月亮时,那般专注,那般认真:
“我喜欢听这些,陆湫。”
“还有呢”
她说,喜欢。
在这一刻,她的眼中,只有陆湫一人。
“我、咳,那个――”
陆湫呐呐半天,忽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绯红慢慢爬上了少年的脸颊,他只觉得自己此刻的脸比被人拿热水泼的时候还要烫,只能笨拙地咬了几口糕点,想用绿豆的凉意让自己降降温。
“等、等我准备好了……”陆湫将口中的糕点咽下肚,小声说着,“就、再说给逸欢姐姐听。”
“好,”沈随安答应了,“我等你”
“……嗯。”
可是,他明天就要走了。
要等多久,才能再次相见
“……其实,还是能看出来是我的,”沈随安见陆湫不再说话,于是像是在把玩着手中的小木雕,“做的真细致,小涵肯定会很喜欢。”
“如果逸欢姐姐不嫌弃,我还可以做很多,”陆湫低声说,“等之后回来,一齐送过来。”
“这倒不必,”沈随安失笑,“太麻烦了。”
“不麻烦。”
他说。
“我愿意的。”
在心中描摹她的容貌时,陆湫只会开心。他不介意沈随安把自己做的东西送给弟弟,只要她喜欢,只要能派上一点用场,陆湫就不算白做。
陆湫没能说出来,他每次看向月亮,想到的不是什么景色多好看,月亮多美,而是沈随安的面容。或许也不止是看向月亮的时候。不管是在边塞,还是在王城,即使月亮看起来不一样,对于陆湫来说也没什么区别
只是身在王城时,他可以知道,自己离沈随安很近。
而此时,应该会是最近的一次。
……他不想走不想走他一点也不想离开沈随安,一点也――不想让她,把这幅样子,留给其他男子。只要想到沈随安会娶别人,会用温柔的目光看旁人,他就嫉妒得想提起武器,去练个千八百次棍法刀法。
毕竟他又做不到去伤害逸欢姐姐心悦的人。
为什么家中人都想把他嫁给旁人为什么他不成婚就没办法在这里立足为什么他没有能力挣脱一切,笨到不知道该怎样做才能摆脱掉所谓的必经之路
真没用,陆湫。
真没用。
陆湫垂下脑袋,低声开口:“明天的骑射会,逸欢姐姐想赢吗”
“嗯”沈随安声音疑惑,“只要参加了,就没有愿意输的吧……怎么”
“只要逸欢姐姐想,”陆湫缓缓抬眸,咬了咬口腔内壁,把自己疼得清醒之后,他才开口,“我就会去做到,我可以帮你”
他说得很慢。
“用尽一切。”
“假如、我真的做成了,”陆湫吸了一口气,像是那次当街求亲一样,不管不顾地,抛弃理智,但仍然忐忑,“逸欢姐姐……可以奖励我,一个吻吗”
“不需要嘴唇……”他狼狈地,卑微地,乞求,“脸颊也好,其他地方也好,让我碰一下逸欢姐姐的手也好……”
“一下就好……”
第三十章
“好。”她说。
陆湫恍然醒来。
夜晚的记忆模糊而渺远,像是被蒙上了一层暖色的光晕,如梦幻,如泡影,显得极为不可思议。陆湫很少喝酒,他曾经在军中尝过沈明琦奖励给下属的酒水,结果应该是不胜酒力,咂吧几口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不记得什么滋味,之后就不喝了。可是,陆湫觉得,沈随安对于他来说,像酒。
一看到沈随安,他就会和那些喝醉了的将士一样,做些冲动的事,说些不合时宜的话,脸上通红,心跳没了规律,记忆断断续续。
他有些不敢相信。
逸欢姐姐,答应了。是真的还是假的答应的是他那句话吗如果他做到了,就可以……可以被允许一个亲吻吗
记不清楚。
其实他最开始,是想要不提前说出来,等到临走前,直接去亲对方的――即便只是想亲一下对方的脸颊。他怕问了会被拒绝,他怕沈随安会觉得他不检点,怕沈随安露出哪怕一点嫌恶的表情。但他还是问了,原因无他,陆湫是真的做不出这种,只是为了满足自己不顾心上人意愿的事情。
而且,沈随安说,她可以等他准备好,再继续讲述那些外面的故事。陆湫还想告诉她,很多很多。如果这样做了,他怕沈随安再也不愿听他讲了。
于是他问了出来。
而沈随安好像……没有拒绝。
是真的吗
陆湫用力揉了揉脸,把脑袋埋进被子里大声喊了好几嗓子,才从床上爬起来去清洗。
据说,被他借用名字的那个沈时夕早已定居南方,许久未回王城,所以他皮肤颜色深了点倒也不影响,只需换身衣服,再稍稍模仿一些女子的习惯和动作,就没人能过多在意。
他早已跟沈家姐妹说好,谎称沈时夕风寒初愈,喉咙还未恢复完全,难以发声,不方便交际,为了身子着想才戴了面罩。沈明琦给他的外衫也可以遮住喉结,他只需全程跟沈家姐妹待在一起,便不会被怀疑。
当然,毕竟戴着面罩的人还是比较特殊,即使有沈家姐妹作为担保,被皇家那边着重观察是难以避免的他须得小心一些,不能做出任何疑似冒犯的举动。
清早的时候,沈家男侍就给他送来了今日的装束――一身墨色劲装,简单利落,上面绣有稍浅色的暗纹,因此并不显得过分单薄。与之搭配的还有女子制式的面罩,可以帮他遮挡面容。
那男侍告知了陆湫,待他用完早膳之后,还得被稍微修饰一下,来改变些许眉眼的形状,防止被见过他的人认出。早膳在不久后就送到了屋内,陆湫有些可惜,没能跟沈随安一起吃,但想起自己昨天吃个饭还掉了眼泪,他也不免觉得有点丢人。
不过都已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