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小库房里，隐隐能听见外面的吵闹声。
贾凯谦弓着腰，坐在小库房的板凳上，已经发呆很久了。
他皱着眉，从兜里掏出包烟草，摸张纸缓缓地卷着。
今天他满五十岁，准备了两桌饭。
原本是不打算办的，毕竟现在大家都忙，但是老婆子找了个算命瞎子给他算了一卦，说他今年有一劫，需要弄一个寿宴吓邪。
他不太信这些，但拗不过林菲，便随她去了。
请的都是很亲近的人，他一个姐姐一个弟弟，和几个侄子侄女，再加上幼倩和冯封平夫妇和两个外孙女……
从清晨开始，大家都陆陆续续来了，院子里嬉笑声不断。
贾凯谦没心思出去招待，他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烟，心绪很烦乱。
外面越热闹，他的心就越难受。
“爹。”贾幼倩走进来，笑着说：“原来你在这儿呢，我说怎么没看到你。”
她说：“仕玉和仕丽都在找外公呢，大姑和叔叔也都到了，您老人家怎么不出去”
“倩倩来啦。”
贾凯谦微微笑了，带着些许勉强。
他晃了晃手，示意手指间夹的烟，吸了一口，说：“等等，我抽完这根就出去。”
贾幼倩看着爹这副略显颓唐的神色，隐隐猜想爹可能又在想蕊蕊了。
亲戚都来了，大家都热热闹闹的，父亲却一人寂寥地坐着抽烟。
和昔日最疼爱宠溺的幼女闹成如今的模样，依着爹的脾气，心里指不定有多难受呢。
想到小妹当时出嫁的惨况，贾幼倩恨得牙痒痒，贾文青那个畜生。
她敛了神色，对贾凯谦说：“爹，那我先出去帮娘准备饭菜，您早点出来。”
“好，你去吧。”贾凯谦温和地说。
贾幼倩转身，叹了口气。
哎，也不知道今天蕊蕊会不会回来。
“娘，外公在哪里啊”
贾幼倩走到院子里，就被小女儿抱住了腰。
她牵起仕丽的手，说：“外公现在有点事，等下再出来，我们去厨房给外婆帮忙好不好”
“好。”
离家越近，贾幼蕊的心跳越快，脚步越慢。
兴奋，激动，害怕，怯懦
贾过野在她身边，跟着她的速度走着，默默地陪着她。
“幼蕊”
贾幼蕊抬头，看见一位中年妇人。
她不知道妇人怎么称呼，但是叫一句“婶子”总是没有错的。
“哎呀。”
妇人语气热络得不得了：“半年没看见你了，回来是参加你爹的寿宴的吧，啧啧，你这孩子怎么还能长得更好看呢真叫人爱怜。”
“嗯。”
贾幼蕊笑了笑，心里却觉得讽刺。
当初她和贾文青被“捉奸”，她都不敢出门，因为外面全是嘲讽和阴阳怪气的眼神，没有一个和善的人。
那会儿大家是怎么说她的呢
不要脸，水性杨花，淫/荡，荡/妇，仗着好看的相貌勾引男人
妇人一直在偷偷地看贾过野。
那张脸实在是太让人好奇了，然而贾过野的气质又太阴沉，她不敢光明正大地看。
妇人回想起以前的事。
昔日，十里八乡都知道，贾凯谦的三丫头长得一副天仙下凡的模样，小时候长得像画报里的娃娃，长大了像是电影里的明星，大家都猜想等这丫头到了议亲的时候该是何等的热闹，贾凯谦家的门槛怕是都会被踩烂。
以后谁能娶到贾幼蕊大家都不确定，有人猜想是某户有钱人家，有人猜想是某个考上了大专的上进青年，有人猜是某个镇的镇长儿子
大家一致认定，这丫头就是个好命，在家受宠，以后嫁的人家也特别好。
可谁知，现在站在她身边的，竟是没几个钱，从大火里爬出来的贾过野。
这让人唏嘘，又让人暗暗地幸灾乐祸。
这世上，哪有什么好事都让她贾幼蕊一个人占全的道理呢
是以当初贾幼蕊的丑闻在村里穿得沸沸扬扬，多数的人听了些风言风语，立马义愤填膺地骂她不知检点，仗着一张脸勾引人。
接着的一小段路程，贾幼蕊又碰上了不少人，有人笑着跟她打招呼，有人只用余光瞟她，不与她对视。
但更多打量的眼神，放在了贾过野身上。
贾过野当然能感受到那些不太友善的眼神，但他觉得没什么好在意的。
他一手提着网兜，一手提着鸡，伴着小蕊遥遥看到了岳父家。
对于贾凯谦，贾过野打从心底的尊重，不仅是因为他将小蕊交给了他，更是因为这位老人家像名章伯一样，是一个难得的对他抱着关怀与善意的好人。
贾凯谦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姐姐贾凯云，弟弟贾凯扬，今天都来了。
姐姐闲不住，在厨房里帮忙，弟弟坐在院子里和弟媳妇聊天。
看见他出来。
贾凯扬说：“哥，你刚才在哪儿呢”
他起身，走上前去，笑着给他递了根烟。
贾凯谦没回答，接了烟，问：“幼止和幼明呢”
弟媳妇许芸芸说：“幼明带着明亮去外面玩了，幼止住得远，和晨宁还在路上。”
许芸芸夸耀道：“这对小夫妻孝顺，说不能空手来看大伯伯，会买点东西再来呢。”
三人说着话。
“爹。”
听见贾幼止又高声喊道：“伯父。”
“幼止来了。”
“伯父，您老寿比南山。”贾幼止携着张晨宁走来，“伯母，这是我和晨宁给伯父买的烟酒。”
林菲接过，笑着说：“人来了就好了，带东西干嘛”
“晨宁说一定要买好烟好酒呢。”
“真是太客气了。”
林菲再和她寒暄了几句，进屋把东西放进柜子里。
“倩倩，幼止和晨宁来了，你出去招待一下。”
贾幼倩正给娘整理柜子，她翻了个白眼，“我才不去。”
她学着贾幼止说话：“我家晨宁，这个月工资三十块呢，还有先进员工奖，比我们这些只会种地的好多了。”
“切，谁要听她各种显摆呢。”
贾幼倩不屑地说：“嫁了个在厂里上班的男人恨不得天天挂在嘴上。”
林菲无奈地说：“她就是这个性格，你忍忍，就这么一会儿，顺便去给你叔母打声招呼。”
贾幼倩虽然不想去，但是耐不住娘恳求的眼神，于是只能咽了咽喉咙，忍着内心的不适转身出门。
临出门之前，她还是问了那句斟酌了很久的话。
“娘。”她语气试探：“你知道今天蕊蕊会回来吗”
林菲摇了摇头，说：“我又哪里知道，当初蕊蕊跟你爹和我闹得那么僵，我已经半年没见过她了，平时送东西都是让幼凯和你去的。”
贾幼倩温声安慰娘：“蕊蕊是个好孩子，她不会一直怪你们的，她以后会理解你们的苦衷的。”
“嗯。”
林菲放好东西，走出门，在院子里看了一圈，找到抱着明宇玩的大儿子。
她悄么声地跑过去，轻声问：“幼凯，你没有骗我吧，蕊蕊今天真的会回来么”
“真的。”贾幼凯语气肯定：“我说要去接她，蕊蕊说今天上午自己回来。”
他放心地说：“蕊蕊她亲口和我说的，她不会骗我的。”
贾幼凯放下小儿子，林菲立马接过孙子。
“怎么还没到”
他也有些疑惑，说：“我出去看一看。”
贾幼凯刚走到门口，被他姑姑贾凯云叫住。
两张桌子上都差不多坐满了，贾凯云正摆筷子，她问：“幼凯，快开饭了，你去哪儿”
贾幼凯找了个理由：“大姑，我去菜园转一圈。”
小蕊会回来的事，本来他只告诉了妻子刘秀丽，好让她准备点小妹喜欢吃的菜，但当时两人说话的时候不小心被娘听见了。
林菲又惊又喜，老人家眼眶都湿了，马上念叨着要改菜单，要做蕊蕊喜欢吃的菜。
他特意叮嘱母亲不要告诉父亲，怕到时候万一出了什么意外，或者小蕊突然又不想回来了，毕竟父女俩之前闹得那么僵，到时候让父亲空欢喜一场就不好了。
“下午再去嘛。”贾凯谦说：“也不急这一时。”
贾幼凯开口，还想说什么的时候，却见父亲的脸色顿变。
原本喧闹的院子里即刻一片死寂。
他心念一动，回头。
贾幼倩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蕊蕊！”
她红着眼睛，朝着最疼爱的小妹扑了过去。
第二十八章
林菲也连忙跑了过去，她抓着蕊蕊小小的手，抓得紧紧的。
她看着思念已久的女儿，怎么看也看不够，又想哭又想笑，激动地说：“蕊蕊回来啦。”
因为逼着女儿出嫁，蕊蕊那双不甘的眼神时时浮现在她心头，林菲每每想起，心里就愧疚极了。
她被自家老头子劝服，也知道贾过野是个可以相信的好青年，可是她心里痛苦的情绪没有减轻一点。
面对女儿的求助，她竟然忍着痛心视而不见。
这是因为这份愧疚，让林菲不敢再面对女儿，只能不停地向儿子和大女儿询问幼女的近况。
“姐姐。”
“娘。”
贾幼蕊被姐姐和娘抱着，牵着手，心里暖烘烘的，眼角也有些湿意。
这时候的娘和姐姐都还年轻，和几十年后的记忆重叠在一起，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小姨，你今天好漂亮啊。”冯仕玉感叹道。
贾明宇说：“姑姑每天都很漂亮。”
童言无忌，直接说出心声。
他看着许久没见的小姨，肉乎乎的小脸蛋带着些许疑惑：“但是今天好像更漂亮了。”
贾幼倩端着妹妹的脸，仔细打量，微笑着说：“我们蕊蕊又长开了些。”
林菲牵着女儿的手，看着贾幼蕊的眼神满是慈爱。
她怜爱地说：“还有几个月就满十七了呢，我们蕊蕊是个大姑娘了。”
贾幼蕊本来就是容易害羞的性格，现在被这么多人打量，脸蛋红扑扑的，娇羞的模样让人想捏一把她的脸颊。
美人如粉玉，一身装扮清纯娇艳，看着便叫人心神荡漾。
看着张晨宁忘情出神的样子，贾幼止恨得眼睛都要起火了。
总是这样！
两人年纪差不多，贾幼止和贾幼蕊几乎是同步长大。
从小开始，每一次，只要贾幼蕊出现，大家就都抱着她爱不释手，用所有美丽的词语称赞她。
贾幼止心里真不服，贾幼蕊除了脸，哪里比她强
贾幼蕊那么笨，她读书时成绩可是比她好的。
从小到大，亲人也好，熟人也好，还有村里其他人都说贾幼蕊命好，凭着那副难得的好相貌就能随便挑女婿。
贾幼止愤愤不平，明明相貌也算得上是清秀的她站在贾幼蕊身边被衬托得跟个丫鬟似的，所以她从小就不喜欢和贾幼蕊玩。
这丫头娇气极了，什么活都不会干，被大伯一家人惯上天了都，随便受点伤就一副眼泪婆娑的样子，等着人去哄她。
贾幼止从小就看不惯她这副娇滴滴的作风，心想怎么老天不长眼呢，也不让她吃点真正的苦头。
然后，她希望的事情就发生了。
得知贾幼蕊名声被毁，还被伯父伯母逼着嫁给贾过野时，贾幼止暗暗地开心极了，那几天的她，连稀饭都要多喝上一碗。
真是天道好轮回。
当初所有人都说贾幼蕊肯定能嫁得最好，可最后嫁得最好的却是她贾幼止。
她初中时，就和同班同学张晨宁开始谈恋爱，是全校都难得找到的早恋情侣。
贾幼止早已经把张晨宁的家底摸清了，他娘是小学老师，他爹是厂里管事的，这么块香馍馍，可不能放走了。
整个初中三年，她使尽各种计谋，把他吃得死死的。
初中毕业后，贾幼止考不上中专，按理说该回家帮忙了，可她不甘心，使计让张晨宁娶了她。
这桩婚事，让她在家族和村子里都大出风头。
与她相反的，大家也在讨论从小被她嫉妒讨厌的贾幼蕊因为名声被毁，嫁了个极差的男人。
贾幼止从此扬眉吐气，几乎是每场家族聚会都要到场，享受大家羡慕的眼神和恭维的话语。
……
“都傻站在这儿做什么”
贾幼凯走来，低头笑着看着小妹，温声说：“蕊蕊，走，桌子上有你最喜欢吃的清汤丸子和盐h鸡。”
贾幼凯看都没看贾过野一眼，心想这厮真是阴魂不散，怎么也跟过来了。
刘秀丽接过贾过野手里提着的鸡和网兜，笑着说：“小妹，过野，你们人来了就好了，提这么多东西干什么。”
贾过野客气地笑了笑。
刘秀丽提着东西进了屋。
贾幼倩附在贾幼蕊耳边，轻声说：“你别看爹现在不看你，他其实心里开心着呢，上午他以为你不回来，一个人坐小库房里抽烟呢。”
贾幼蕊听着姐姐的话，怯怯地看了爹一眼。
爹一直低着头，拿着筷子夹菜吃。
她鼓起勇气，走到爹身边，软软地叫了声：“爹。”
贾凯谦还是没抬头。
贾幼蕊的眼睛本来就还没干，现在看到爹不理她，眼泪一下就出来了。
“爹。”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有些委屈。
林菲看不下去了，狠狠瞪了拿乔的贾凯谦一眼。
她拉着女儿的手，扯着她坐在另一张桌子上，哄着女儿：“小宝，咱们不理他，你爹发神经呢。”
她身边有一个空位，贾过野抬腿坐下。
……
刘秀丽放完东西，拿了两副碗筷摆在她们面前。
贾幼蕊一双大眼睛红红的，眼皮可怜地低垂着，她说：“谢谢嫂子。”
“试试你嫂子的手艺。”刘秀丽夹了块盐h鸡块放在她碗里。
她笑着说：“小妹好久没吃过我做的菜了。”
贾幼蕊咬了一口鸡肉，抬头，笑着说：“还是和以前一样好吃，嫂子。”
她眼里还含着泪，却又笑得那样秀气纯真。
看着便让人感慨，真是过于美丽。
贾幼止见张晨宁现在低着头吃饭，目不斜视，心情好了些。
她清了清嗓子，笑着问道：“幼蕊，你提给伯父的麦乳精多少钱一罐，我也馋了，想买一罐来喝喝。”
贾幼倩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又来了，又来了，贾幼止又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