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不太妙,道了一声“抱歉”后举着火把重新往地下一层走去。
地牢中的人察觉到她的离开,又喊了一句。
她的脚步顿住了。
她听得很清楚,那人在喊“来自希雷沃的绫顿”。
她的心脏跳得很快,转身回去:“你在叫我吗?”
地牢中的那人没有声响了。
她举着火把在地牢门口站了好久,他都不再出声,没有呻/吟声,没有喘气声,也没有抽打声。
火把的火在地下室的微风中动了动,在沉重的铁门上映出摇晃的影子。
她沉默许久,才说道:“好吧,晚安。”
回到客房,一夜安眠。
住在她隔壁客房的吟游诗人一大早就离开了城堡——可能是怕因为卡文卡得太过分而被人暗杀。
从城堡的地下一层走出去,沿着阶梯下到外堡,在清晨的日光里,马粪的臭味和不知哪里传来的腥臊味浓郁极了。
想起昨天晚上的事,她有些心烦意乱。
地牢里的人是谁?为什么叫她?为什么吟游诗人会特意提醒她?为什么没有守卫?
好烦,好想回去。
缦在小岛上会怎么样?
她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开始今天的工作。
“昨天晚上睡得好吗?”兰斯男爵见到她的时候,问候了一句。
提到这个话题,她看男爵的眼神犀利起来:“不好。”
兰斯直言不讳:“被地牢里的那人吵到了吗?他在愤怒的时刻总是会用自己做的鞭子抽打自己。”
她错愕地顿了顿。
男爵像是在澄清自己,“自己做的鞭子”,“抽打自己”,事实果真如此吗?
兰斯继续道:“客房只有那几间了。”
她盯着那张年轻的脸,黑色的鬈发和黛黑的眼睛,和山毛榉号上的云杉越看越像。
兰斯任由她打量,他微笑道:“如果你能让他平静下来,就可以带走他。”
这回她有点不敢相信自己了。
“这是什么话?”她总算开口,“他是人是兽?”
男爵的这话说得好像那人是什么神兽,需要能驯服他的人才能拥有他作为武器似的。
兰斯没有多说,只是笑了笑:“你还得在这里住一个月吧?有兴趣就告诉我。”
她彻底对这个吃人的社会失去表达欲。
明明是男爵把那人锁在地牢里的,但他却又想要让她带走那人?图什么?
因为地牢的事,她好几天没睡好觉,却也没有再下去和那人说话。
绫顿在城堡里工作了几天,她攒够一些工钱后,出城堡去拜访了一次渔夫巴罗。她给米莉尔买了两套衣服,作为之前借走她衣服的报酬。
和巴罗一家告别后,她又去察看了自己的小艇,小艇停靠在岸边,由于特殊的上锁方式暂时没有问题。
顺着海岸往植被茂密人迹罕至的地方走,她很快就看到了大片的薰衣草。
山坡上和薰衣草一起生长的还有尤加利,整片荒山飘散着奇异的独特味道。再往山坡上走一段路,栓皮栎默默舒展着。
岩蔷薇的踪迹就隐藏在薰衣草和尤加利之间,和众多野草一起长得郁郁葱葱的。
它们还没开花,高大而自由,没有人来采摘。
听城堡里的人说,这是一片年年都会起野火的山坡,因此大家都认为是被诅咒之地,几乎没有人敢过来对这些植物动手动脚的,生怕触怒山神,引来大火。
但是“起野火的山坡”这个消息却让绫顿激动不已。
火蔷薇那个暴脾气的近亲岩蔷薇,应该就在这片山坡上。
她向兰斯男爵讨要了采摘植物的权利,拿着镰刀过来收割岩蔷薇。
没有许可权大量收割领主属下的牧场上的植物,这种行为要是被逮到了,轻则鞭刑重则绞刑,她没有那么多命供她挥霍。
她戴上麻布手套,握着镰刀,熟稔地从岩蔷薇的根部砍下去,将一整株植物都放入篮子中。
如此砍了十几株后,手套和镰刀就变黑了,上面凝结着岩蔷薇的胶质。
从这些胶质油脂中就能提炼出油。
日落时分,她收割了满满一篮子的岩蔷薇,浑身都散发着劳丹脂的香味。
“这是什么?”在猎鹰房工作的仆人问她。
她可不敢说这就是让那片山坡起野火的罪魁祸首,委婉地回答:“领主需要的香料。”
没有丛姜的帮忙,她没法做出液体溶剂,只能采取蒸馏法。
“男爵大人,我向您订购的玻璃容器可以取用了吗?”她问兰斯。
兰斯男爵看了看她篮子中的野草:“就是它吗?”
“就是它,玻璃容器做好了吗?”
兰斯转身:“跟我来。”
玻璃实验容器放在了他的书房里。
她正要带走,却被拦住了,兰斯按住她的手臂:“就在这里。”
她:“我需要大锅和木柴,点燃的时候烟气腾腾,您的书房看来可承受不了这种折磨。”
最终实验地点定在了海边。
“您的扈从呢?”她见天已经暗了下来,海边只有他们两个人,便问了一句。
兰斯反问:“为什么需要扈从?”
“……万一您死在我的手下。”她不客气地道。
兰斯忍不住笑起来:“我能不知道你的虚张声势吗?”
别人是被迫害妄想症,她却是迫害妄想症。
她耸了耸肩:“被讹了好几次了,不能不防着点。”
海面平静,泥滩上升起木柴燃烧的烟气。
“私自提炼草药会被当成女巫。”在寂静的天幕下,兰斯忽然开口道。
昏暗的天色中,她看向诺伊多夫堡的领主兰斯男爵。
这就是他不愿意让她在城堡里做实验的原因,也是他不带扈从的原因?
“感激不尽。”她真诚地道谢。
“作为给我的报酬,你能否带走那个人?”兰斯语调平静。
她正在搅动柴火,闻言手上动作停了下来。
“那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要带走他?”她问。
兰斯却没再提那个人。
她对兰斯这种说话说一半吊着人胃口的行为唾弃极了。
甚至于她对吟游诗人的卡文行为都没有那么唾弃。
她讨厌秘密,更讨厌半遮半掩的秘密。
热蒸汽让植物细胞释放出芳香,也将其中的油脂带出来,然后再经过冷凝和滤渣环节。
她提炼了一小罐岩蔷薇油。
兰斯在她的小艇上转了一圈。
“我们能做这样的船吗?”他问。
她犹豫了一下:“以后能做。”
兰斯把她扶上马,自己也翻身上马,扬鞭策马。在风声中,兰斯低沉的嗓音一掠而过:“我会活到那天吗?”
活不到。她在心里说。
至少要几百年后才会出现雏形。
海边云雾低垂,暮色像一件外衣,笼罩着诺伊多夫。
马蹄达达来到城堡前,伴随着塔楼上看守者的哨声,踏过吊桥,穿过城门。
天色虽暗,绫顿还是能察觉到城堡里的人看她的眼神都变了。
下马的时候,她无奈道:“男爵大人,我预感即将出现奇怪的谣言了。”
兰斯低声笑了一声:“我以为你早有准备。”
她为什么要对这种桃/色/谣言有准备?
她郁闷地抱着岩蔷薇油罐子往城堡主楼走去。
总管向兰斯男爵报告今天的来客:“领主大人,伯爵家来了人,护送阿维娜小姐回来,是一个金色头发的年轻人,他说您会知道他是谁的。”
兰斯思忖道:“是卡尔吗?他不是才出海去寻找矿石吗?”
总管:“他在大厅等您。”
*
昏暗的城堡大厅里点着多枚蜡烛,微弱的火光在石壁上描摹出细致的纹路。
诺伊多夫男爵的妹妹阿维娜和金发骑士告别后就回了城堡三楼的房间,留下骑士卡尔独自抱着剑站在大厅的石壁前,就着微光欣赏墙上的壁毯。
有人从大厅门口的阶梯走上来,他听到声音,便转过头去看来人。
来人戴着红色的兜帽,怀里抱着一个小玻璃罐。
卡尔隐约觉得她有点熟悉,便在她转弯拐下楼梯前叫住了她:“等等,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她侧过身,抬眸见到他的时候也愣在了原地。
第23章 第四艘船
“我想我需要一个解释。”骑士卡尔问城堡的主人。
城堡的主人兰斯男爵:“你问她。”
“她不愿意和我说话。”卡尔神情苦恼。
兰斯不久之前问过绫顿才知道,原来卡尔所在的伊丽莎白玫瑰号在海上遇到了她,但当时她却被当成了海妖。
兰斯笑得很克制,但幸灾乐祸还是从带着笑意的嗓音里流露了出来:“我知道,然而我选择闭口不言。”
卡尔气得脸都歪了:“兰斯你这个狐狸!我自己会查清楚的。”
城堡的地下室。
仆人把那一小篮子草和面包和水从铁门上方的小窗里用绳子坠进去后,又为石壁上的蜡烛加烛油,火光微微颤了颤,很快明亮起来。
心惊胆战的仆人小心听了听从地牢铁门中传出来的可怕低声,慌得同手同脚跑上阶梯。
“被派来做这个差事,真是倒霉透了。”他一边跑一边自言自语,给自己壮胆,途中还差点被阶梯绊倒。
绫顿目睹那个仆人离开地下室后,才从石头阶梯走下去。
地牢的铁门依然紧锁着,铁门上方的小窗口中多了几片叶子。
传来一阵窸窣声,那人似乎走到了门旁边。
“嘭嘭”,那人开始用力砸门。
有一瞬间,她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生怕那人把门砸碎跑出来。
但转念一想,要砸碎早就砸碎了,怕什么。
“男爵让我把你带走,但我不了解你。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她语气如常,丝毫没有被砸门的声音影响。
门内的人低吼了一句。
在夹杂着铁门钝响的含混不清的发音中,她忽然捕捉到了精灵语中的一个单词,她把那个单词用精灵语重复了一遍:“我?”
那人停止了砸门,沉默了好久,才大声重复道:“我,我!”
听到那人的重复,她又动摇了。会不会是她搞错了?其实这人只是精神上有问题,刚好随口的一串发音组成了精灵语的“我”?
毕竟,那人似乎只是在重复她的话而已。
她想起那天晚上那人叫她的情形。
那人一定是在楼下听到了她和吟游诗人谈话的情景,所以猜出她是吟游诗人口中那个“来自希雷沃的绫顿”。
她尝试着引导:“我是来自希雷沃的绫顿。”
如果那人只是像牙牙学语那样重复他们的谈话学习他们的发音,那么他可能会跟着重复“我是来自希雷沃的绫顿”。
但门内的那人居然没上当,用嘶哑的声音重复了好几遍同一句话。
她用她那不算精通的精灵语试着破译,居然真的破译出来了。
这充分证明,学好语言有多么重要。
他用精灵语说:把我带走。
她的瞳孔猛地一缩。
精灵?
“你等我。”她用精灵语告诉他。
门内的那人不作声,算是默许了。
绫顿匆匆回到城堡大厅,去找男爵,途中却被金发骑士拦住了。
“来自希雷沃的绫顿?”卡尔语气小心翼翼的。
她绕过他。
卡尔跟在后面:“我可以帮上忙吗?”
“你帮不上忙。”
再次被拒之门外的骑士整个人/肉眼可见地蔫巴了。
不过他已经从扈从那里打听到了这个女人的来历,听说她是因为风暴才来到诺伊多夫的。
“我现在只想好好道谢而已。”卡尔脸色忧闷。
正在烦恼之间,城堡中忽然传来尖锐的角声和哨声,马的嘶鸣声和猎犬的叫声,乱作一团。
火光从城堡的石壁和铁格子板间迅猛生长。
“起火了!”
绫顿还没找到男爵,就听到了城堡主楼外的骚乱。
从楼梯上跑下来一个十七八岁的贵族女孩,她提着裙子往楼梯下跑,脚踝上系着蓝色的丝带。
那个贵族女孩跑到窗口往下看,城堡内已经漫天火光。
守城者忙着从护城河里取水来灭火,这个时间段城堡中的人大多还清醒着,也都纷纷参与扑火。但不知为什么,火势一直在蔓延。
“火源是老鼠!”贵族女孩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对城堡下的人们大声喊道。
在刺眼而呛人的火光中,顺着墙根飞快窜过的火舌很明显并非浇油形成,水桶中的水浇在墙根,熄灭的烟雾也“噗嗤”上腾。正如这个贵族女孩说的,火势飞快蔓延的原因是一群着火的老鼠,它们四处逃窜,将火星带到每一个角落。
绫顿忽然想到什么,急匆匆离开城堡主楼,赶到城垛上向城外察看。
她拉住一个正在扑火的守卫官:“把弓借我,敌袭!”
守卫官脸色一下子变了。
强盗勒根在上次被打败后卷土重来。
对于几个月前惨败的事实,勒根十分愤愤,这次他不再像上次那样只是劫掠村庄放火,而是请了一个诡计多端的方士,按照方士的计谋直接带着他的人洗劫城堡。
于是,强盗勒根派人悄悄在诺伊多夫堡外的森林里挖隧道,将浑身涂满火油的老鼠放入隧道。
等火势在城堡内蔓延,众人忙着救火的时候,进攻就悄悄开始了。
强盗勒根的手下和雇佣兵趁着夜色,在城垛上的守城官忙于救火时,躲过他们的视线悄悄潜过护城河,试图通过云梯爬进城墙内,打开城门和吊桥,好让蹲伏在森林里的同伙长驱直入。
那个守城官正要吹起警戒的哨声,却被绫顿制止了:“先不要吹哨,这是领主的命令。”
“我和领主大人的关系,想必你刚才也看见了。”
不久之前她还在郁闷和兰斯同乘一马回来会不会有桃/色/谣言,现在她居然要亲口传谣言了,真是世事无常。
她在城垛后寻找着目标。
诺伊多夫堡并不大,作为一个小型的军事堡垒,大概有几百号人口,其中有五分之二是厨房、马房和鹰房等做事的仆人,五分之一是贵族和扈从,五分之一是文职人员,剩下的五分之一才是正式的骑士士兵。
她往城楼下望了一眼,从森林里微微反光的铠甲数量来看,敌方有不少骑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