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悄悄伸出去的手徒然地在半空中停留。
他低了低眸,收回手,藏进了层叠的斗篷里。
仓库里有好几个木架子,用来分门别类地储存物资。
在鸩苍的领路下,装灯油的瓶子很快就被找到了。
一瓶灯油能用很久,这样看来她还能消极怠工好些天。
走出仓库,她让鸩苍拿着灯油瓶,自己则用钥匙给仓库上锁。
“你对待他不像对待我。”他忽然道。
她收起钥匙,转过身,有点懵:“谁?”
在微暗的天色下,鸩苍的视线像停驻着的云,落在她的眼睛里。
“他和我不一样,是吗?”明明是问句,他的声音沉透而语气确定。
她这才注意到,他从披风下伸出了手等待着被牵。
不知为何,她有点心虚地别开了视线,心里一揪。
然后她被呛到了:“咳……那个不也是你自己吗?”
鸩苍也别过了脸,似乎有点羞于开口似的,放轻了声音,流露出迷茫:“……我也以为是我自己。”
“那你……”她卡壳了。
没说下去了。
不知道该怎么说。
岛上的夜风徐缓,猴面包树树影的轮廓和屋顶交错在一起。
在难以填满的寂静中,她听到他说:“走吧。”
*
提到回去的事情,鸩苍希望还可以再待一段时间再离开这里。
她不在意地道:“待多久都没关系。”
某个闲暇的午后。
“要做什么?”鸩苍看向准备大动干戈的她。
她穿上围裙,拿起粉笔,一副大厨的模样:“裁衣服。”
由于在记忆里学习了裁衣服的技术,她准备实践一下自己新学的技能。
鸩苍像往常一样在她旁边帮忙递把手。
“等一会可以让我试试吗?”他唇角微微弯起,带着期待看她。
在某个瞬间,她还以为“他”回来了。
她收起目光,回过神来。
自从鸩苍对失忆的自己使用了“他”这个代词后,她也开始使用“他”了。
他和“他”确实有点不一样。
鸩苍带着沉重的记忆往前走的时候克制又凌厉。
而“他”更轻盈一些,胆子更大。
“当然。”她笑道。
鸩苍的斗篷和身上的其他衣物都是自己缝制的。从外面买成衣很贵,鸩苍从小就学会了做一个好裁缝,和其他恶体族人相比,他智商更高,在很多事上都心灵手巧。
她做了改进版的小鸟尿不湿。
鸩苍有点发愣:“是什么?”
她朝鸽房的方向指了指:“小鸽子快孵化出来了,会飞后一下子还学不会定点排便,我得让它们都穿上尿不湿训练一阵子。”
她岛上的植物都可凶了,一定要提前教育好小鸽子谨慎做咕咕。
他饶有兴趣地拿了一件小鸟用衣观察。
“好了,你来吧。”她批量做了十四件小鸟尿不湿,脱下围裙。
鸩苍起身,对她道:“允许我为你量身吗?”
“是给我做吗?”她诧异。
他点头,目光温和。
她站直身体,伸开手臂配合量尺寸。
他靠近她,双臂绕过她,像松松地搂住了她一样,计算着尺寸。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量到腰围的时候动作停下来了。
方寸之间呼吸迫近。
“他是怎么想的?”她忽然开口问。
听到“他”,鸩苍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然后用平静的语调回答道:“他说了不敢告诉你。”
“哦。”她干巴巴地答道。
他迅速量完腰围,转身记下。
鸩苍背对着她,低声补充道:“虽然你也认为他不是我,但他出自我的本能……”
她觉得他们之间的气氛似乎比之前更古怪了,比“他”在的那个时候还要难以说明。她有点苦恼地摸了摸脸颊,不知道怎么回答。
这没学过啊,完全处于她的知识盲区。
好在鸩苍很快就结束了这个话题。
他做完了那件衣服,是和他身上那件斗篷类似的,按照她衣柜里的趋势,在坯白色的肩袖上加了一些蓝染条纹。
离开的时间到了。
领航员带他离开了岛屿,去了卷着风沙的风梭岛。
她朝他挥手告别:“需要帮忙可以……”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脑子空白了一瞬。
差点忘记了,她回来是因为时空机制的自动功能,事实上她并不知道恶体族的哪片海域才通向分合之海。
也就是说,有可能是和鸩苍的最后一面。
她笑起来,转了话题,拿出用布包裹着的晶体:“这是你父亲的记忆,你来保存吧。”
大概是,两个人在车站相遇,在等车的过程中互相结识,但火车呼啸着到达站点以后就会分别,因为一个买了向北的车票,一个买了向南的车票。
鸩苍伸手接过。
岛上风大,他拉上了兜帽,被阴影压得支离破碎的面容上看不出神色。
她不忍心看见鸩苍消失在时空传送石上的场景,所以就提前告别了。
“等一等。”他却叫住了她。
她只是停下了脚步,没有转过身去。
鸩苍一步步走近她。
“如果是他的话,他会留在岛上,和你一起去精灵的时空旅行。”他说的时候仿佛在压抑什么,在风声里格外轻而无定。
“抱歉我取代了他。”
距离她两步的时候,鸩苍没有再靠近。
“不用在意这个。”她笑道。
他从她身后,迟疑地去触碰她垂在身侧的手,就像无数次牵住她的手一样。
“……我不确定你是不是也无法定义我们的关系?”
似乎是害怕反悔,他那微微冰凉的手指只是轻轻擦过了她的指尖。
“如果是的话,对我来说就够了。”
第104章
难以定义的关系。
回到岛屿岸边,船下锚后,她还未下船,坐在随着苍白寒冷的海波微微摆动的船上。
她忽然就想起有一次,那时是晚上,屋里点了明亮的灯,鸩苍照例凑在灯火旁边。
她回头去看的时候,他也正在看她,那双眼型漂亮的深目里闪烁着摇曳的灯火。对视了几秒,他就转动眼睛移开了目光。
第二次,她又偏过头去看,发现他用手在空气中比划着什么,神情认真。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墙上映出两人的影子,随着灯火的跳动微微摇晃,她和他的影子。而他手指的影子正好在触碰着她的影子,描摹着她的轮廓。
“你的手碰到我的影子了。”她轻声笑道。
鸩苍没有回话。
他手掌的影子托住了她的影子的脸颊,他微微倾身,他的影子也向前倾身。
两个影子触碰在一起,就像在温柔地接吻一样。
但两个人却距离有些远,隔了一张桌子。
那时她愣了愣,不知道该说什么,回避了这个话题。
但她有种奇怪的、难以言表的悸动——对那个失去记忆的“他”,仅仅是“他”而已。
一开始只是因为害怕鸩苍父亲的感情影响到她,她才回吻了他,后来她就默许了这种暧昧。
直到鸩苍恢复记忆。
“或许他说的是对的。”她系好缆绳,离开小船上岸。
她一直在克制着自己,以免被卷入任何事物和关系中太深,正如在领航员合同条款里提到的,她必须有能抽身的力量。
绫顿回到岛内,进入鸽房观察刚孵化出来的小鸽子。
岛上只有一只成年信鸽,还有一只还在其他时空,不知道何年何月才会回来,毕竟两边的时间流逝不同。现在那只成年鸽在外面晃悠,只有两只小鸽子毛还没长齐,在窝里睡觉。
“睡姿未免太狂放了,这不是吓我嘛。”她无奈地给其中一只仰着肚子睡得昏天黑地的小鸽子翻过身来。
小鸽子长得很快,她用手掂一掂,大概是一天重20g的速度。她没有养过鸽子,有点被这个揠苗助长似的飞速成长吓坏了,但看那只成年鸽自信满满的样子,就暂时放下担忧。
那只成年鸽最近心情不太好,在她窗前晃的时候总是东张西望,发现没什么新鲜事可以发掘,就生气地飞走。
她觉得好笑,有时候会薅住它:“咕咕你似乎很喜欢看人和人之间的来往,那我讲故事给你听吧?”
鸽子“咕咕咕”地控诉她。
只喜欢看八卦,只喜欢看八卦!
在岛上独自生活久了,她养成了和草木鸽子和海里的鱼讲话的习惯,生怕有一天忘记了该怎么说话发音。
就像隐墙的女主人公一样I ,在漫长苍白的写作记录中持续着生命。
偶尔也会把那只无聊的成年鸽子带去海上试飞。
它不愿意去海上飞,生怕自己迷路,所以她总是让它停在她的手上,随着小船的漂流慢慢前行。
鸽子壮壮胆子,也会从她的手上飞离,跟着小船飞一阵子,不敢离太远,然后又回来落到她的手上。
“船上地方那么大,非停到我手上不可吗?”她调侃道。
它和她对骂:“咕咕咕!”
“听不懂。”她耍无赖。
它继续骂:“咕咕咕咕!”
鸽子羽毛温热,眼睛灵动。
和其他鸟类叫声比起来,鸽子叫声低沉温和,和大海的声浪融在一起。
她把鸽子脑袋上的毛一顿轻轻搓。
再次发现海盗船驶入海域时,是两个月后。
这天傍晚,金色的太阳半个浸沉在海中。
雾色笼盖了夕阳的颜色。
白蒙蒙的海雾里融了金色夕光的碎片,让她想起第一次埋葬丛姜的经历。
事实上她开始好奇为什么丛姜没有来了,上两次间隔的时间都很短,这次却有点漫长。
她驾驶小船,去找误入迷雾的船只。
*
迪亚特从船上跌下去的时候,“郁金香号”正在开.炮。
这个身穿精致的绅士马甲、袖扣金灿灿的富贵公子在海水里扑腾了两下,又扯着嗓子叫了几声:“弗洛斯船长!英明的弗洛斯船长!”
炮.声和海浪声音震耳欲聋,他根本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也就闭嘴作罢,不再白费力气。
他双腿蹬着海水,呼吸跟上,脱掉了那件厚重的绅士马甲,里面的衬衫脱了,顺便把漂亮的假发也一并恶狠狠摘了下来,露出本来的金色头发。
去脱靴子的时候,迪亚特吃了一口海水,身体往下沉了沉,拼命又往上浮。终于把身上冗重的配饰扔掉,只剩赤/裸/的上身和一条裤子,他总算感觉不被死神抓着脚跟了。
他拼命往“郁金香号”旁边游去,就算是抓到一根缆绳都好。
但那艘大船在不断前进,他渐渐跟不上了,懊恼地叫了一声:“见鬼!要死在这里了!”
“抓住我。”有人的声音忽然在他耳边响起。
迪亚特在海盗中就是向来有名的怕死,他什么都没想,抓住救命稻草:“救我,救救我!”
等缓过来,呛出几口海水后,他才发觉自己来到了一艘奇怪的小船上,救他的人是个黑发蓝眼睛的女人。
迪亚特第一件事是抱住自己的胸膛,显得格外弱小可怜无助:“我……”
她随手拿过一件衣服让他披上:“告诉我,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黑色鬈发女人有种平静的压迫感,他注视她的时候,既感到了被安抚似的平静,又有点害怕。
迪亚特披上衣服,因为在冰冷的海水中浸泡了一会儿,忍不住打了喷嚏:“……什么?什么事?”
“正在开.炮的双方,以及为什么开.炮。”她简短地道。
原来如此,她并不清楚其中的纠葛啊,那就是当地人。
他放下心来,大胆开麦,伸出手,远远地指道:“那艘船,郁金香号,是我搭乘的船只,我们那伟大的船长叫做弗洛斯,他是远近闻名的海盗之盗呢。 ”
“是海盗啊。”她若有所思。
“是海盗之盗,专门劫掠海盗船的海盗!”他纠正道。
她挑眉:“那么说来,现在正在被劫掠的是另外的海盗船?”
迪亚特点头点得像小鸡啄米:“是的是的!那边的三艘船刚刚劫掠了一支商船船队,所以我们船长就带我们追上来了。”
绫顿隐约感觉头有点痛:“为什么要在这里?你们不知道这一带有雾吗?”
迪亚特睁大眼睛:“为什么?我们不知道这一带有雾啊,以前来的时候从来没有过海雾,这一次叫我们撞上了,更倒霉的是我还掉下了船!”
她警觉:“你们以前不知道啊。”
他控诉道:“上次弗洛斯船长带我们吞吃了'吉恩号',那上面的老伙计说在南边有雾,呸呸,这里明明是北边!”
她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南边?北边?”
难道分合海在这个时空出现的时间和地点是不固定的吗?
迪亚特好奇地去看她,试图知道这个本地人到底在思考什么:“……有什么好奇怪的,海雾本来就影踪无定嘛。”
“你继续说。”
“我们那雄才大略的弗洛斯船长说,在海雾中猎物才逃不掉,因此进入射程后我们就开.炮.了——”迪亚特一边叙述一边懊恼地往雾中看去,“我该怎么办?”
绫顿皱起眉。
上次的海盗船和货船之争,双方都像乌龟一样,犹犹豫豫地开.炮,所以被她抢先了,利用海下大鱼的力量将几艘船隔绝,单独领出去。
但现在,根据这个细皮嫩肉的小年轻海盗的话,这是海盗与海盗之间的较量,而且双方已经开始交战了,火.炮.横飞。
雾中传来一声特殊的口哨。
“登船了!”迪亚特激动起来,“我们果然要赢了,伟大的弗洛斯船长!”
她拿起观测镜一看,果然,其中两艘船靠近了,桅杆已经被击碎,宽舷撞上了宽舷,抓钩铁器已经伸到了其中一艘船内,而顺着缆绳和钩子爬过去的正是穿着油布衣裤和海靴的海盗众人。
她揉了揉眉心。
看来这个小年轻海盗口中的弗洛斯船长确实有一手,海.战才刚开始没多久,对手其中一艘船就大势已去。
“我现在真想跟着众人一起去看看那些伙计们到底从金灿灿的船上抢了什么东西……”迪亚特叹气道,“可惜了。”
绫顿放下观测镜。
上次海.战她还想管一管,这次她已经不想管了。
……也不怪他们误闯入这里,按照身边这位年轻人的说法,海雾会出现在随机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