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逐渐清醒了。我似乎仰躺在一张床上,空气里有股刺鼻的药水味。视野是明亮但模糊的,我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眼前的景象慢慢清晰起来:灰白的天花板,浅绿色的墙壁,右手边有一道布幔软软垂下,左手边是一方窗户,太阳就是从那里照进来的。
我侧过脑袋,朝窗外望去。
一栋高耸的塔楼矗立在视线的那头。
……是钟楼?
我吓了一跳,想揉揉眼睛,可手臂依旧酸软无力。我用尽全力闭上眼睛,又睁开,终于看清了那栋建筑——不是钟楼,只是水塔。
只是医院的水塔。
我轻轻出了一口气,收回视线。我的床头立着一个落地输液架,原来这就是我在梦中见过的银色树枝。四肢陌生得不像是自己的,连勾一勾手指头都有些困难,也许因为我在这里躺了太久。我努力抬起脖子,看到一双细弱的腿埋在白色的被单下,像两行短短的山脉。
是的,我已经不是扎着小辫的孩子,也还没长成伊摩那样的大人。既不是能心安理得被保护的年纪,也还没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
窗外传来一声鸟鸣。我费力地偏过头,看到一只灰色的鸽子落在窗台。它有一对红色的眼睛,和一双漂亮的小红脚。我在学校见过很多这样的小鸟,只有它们愿意和我说话。
所以,我看到那个被风吹散的鸟巢里,有一颗蛋摇摇欲坠地要滚下去的时候,才会踩着栏杆踏上高处。
才会跌落下来。
门口响起脚步声,两个护士走进来了。我望向她们,她们脸上有瞬间的惊讶。然后一个转身跑了出去,另一个快步走到我床前,检查输液架,检查旁边的那堆仪器,伸出手指在我眼前晃,又掏出耳温枪往我耳朵里“嘀”了一下。她看上去很高兴,是因为看到我吗?
更多的人走进房间来了。他们一边翻看某些记录,一边问我许多问题;我说不了话,他们就在我身上又捏又戳,痒嗖嗖的。他们看上去都很高兴,也是因为我吗?
终于,医生和护士们离开了。最开始的那个护士为我拉上窗帘;她的脸圆圆的,笑起来很好看。她让我安心休息,好好吃饭,身体会好起来的。
“这个怎么掉下来了,”护士突然低了一下头,弯腰捡起地上的某个东西,“那天有人来看你,带了这本书,还有一些吃的……明明都给你收在床头抽屉里了,怎么会突然掉在这儿,还打开了?”
她把手里的东西拍了拍,放在我的床头,也带上门出去了。
那是一本破破烂烂的旧书,书页都毛了边。封面被包了书皮,看不见了,但我知道上面画着什么。
我也知道里面画着什么。
还有,需要我画上什么。
那本书被放在我的枕头边上,一伸手就能拿到的距离,可我的手臂还没有恢复知觉。我把全身的力量集中到脖子,侧过头,用脑袋,用额角,用脸颊,一点一点够到它。这个简单的动作几乎耗尽我的力气,但贴着它让我感到安心。它的每一页几乎都有修补的痕迹,是我用胶带一点一点贴好的。然而现在,它变得更破旧了,我要重新把它补好,再把那些丢失的书页找回来,把死去的人画上去。他们有了创造士,我就来做修补士,我要把世界修复成原来的样子。
颈部肌肉的酸胀让我忍不住动了动脑袋。书页也跟着动了一下,一张皱巴巴的纸从里面掉出来。
我眨了眨眼,那是一张餐巾,上面整整齐齐地写着几行字。那个世界的文字还留在我脑中,我一下子认出来了——这是大祭司给我的泡芙配方。一看到它,酥脆香甜的味道好像又回到了舌尖。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没想到嘴唇张开的呼吸吹翻了餐巾——它的背面还写着字。
不是大祭司的笔迹,也不是伊摩的笔迹。上面的句子很多,很长,但好在伊摩教我识的字足够让我看懂它们。我慢慢地读出那些话,一直到最后的落款。
他说,你的战斗会比我们的故事更艰难,更凶险,我们拯救王国,而你要面对人生;但你也是远胜过我们的英雄,别害怕,我们会看着你取得胜利。
他说,不用担心我们的世界会消失;文字会被删除,书本会被撕毁,但思想会留下印迹——就算这本书被烧掉,被粉碎,这个故事也会留在你的脑子里,我们大家也是一样。
他说,不要觉得在那里没有人喜欢你,你是个勇敢善良的女孩子,和小时候分毫未变,我们都喜欢你,我想一定有别人和我们一样。
他说,谢谢你送我的琴,从那一天起,我就下了决心,要用生命来保护你。
他的落款是一把简笔画的七弦琴。为什么要画这个,他是怕我忘记了他的长相,不记得他是小时候我在书上看到的那个人吗?我又想笑,可是眼泪先流了下来。我在枕头上蹭掉泪水,看到床头的柜子上放着什么东西。
是一袋橘子,因为放得太久,表皮已经有些干巴了。幸好我还记得伊戈教我的许愿咒语,只要把它对着食物念出来,食物就会变得美味。
阿布达,卡卡托利,莫力乌拉,希望它们能变得好吃,变成世界上最好吃的橘子。
阿布达,卡卡托利,莫力乌拉,希望这个世界能变得好吃,能让我把未来的日子大口大口地吃下去。
谢谢看到这里的每一位朋友。写作这本书的时候,我的生活也发生了很多变化,导致连载断断续续,很多想要呈现的效果也打了折扣,但总算是写完了,再次感谢大家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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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3点,天空是金黄色的。
我的电视机天线接收到了一个老信号。它被发射出来之后,在宇宙里飘荡了差不多一个世纪,只有在每天的这个时间段,我才有机会用这台捡来的旧电视机的破天线逮到它。
和往常一样,电视机上出现了模糊的彩色画面,喇叭嘶哑地唱起主题曲,几个年轻男女的大头特写从屏幕上掠过;然后片名大字跳出,人们载歌载舞——这是我最喜欢的电视节目,我已经看过七十多遍了。在它的信号彻底衰弱消失之前,大概还能看上七十多遍。
但今天运气不好,主题曲还没放完, K来了。他敲我的桌板,丢来一把钥匙,又给我一张写了字的纸条。
“趁热送去,别又把汤洒出来!”他说,然后把一个沉甸甸的餐盒放在桌上。
来活了。
我从桌板上支起身,翻过那张纸条——和这里相隔不远的某个位面,有人点了五碗拉面。
拉面,五碗……我大概知道这次的客人是什么样的人了。
虽然没有刻意限制,但会来这家店订餐的人多半有着类似的身份;再加上“拉面”这个种类,和“五碗”的数量限定,答案昭然若揭。
是我比较喜欢的那一类客人,大概能算是第三喜欢。
我提上餐盒,拿了钥匙,又回头看了一眼电视——主题歌放完了,男女主角接着上集剧情,正在相拥热吻。
“还不走?!”K从厨房里伸出头来。
走了走了。
K给我的钥匙是他的踏板小摩托的,可能也是这家店里最值钱的东西。把餐盒在后座固定好之后,我跨上摩托,又看了一眼地址,然后从兜里摸出耳塞戴上,打开随身听。
音乐响起,我也出发了。
这个CD随身听是一个客人送给我的。他说他可能没有机会再用了,希望我能帮他保管。我不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因为那个位面再没人点餐——不过做我们这生意的,客人一声不吭就再也不见,本来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顺带一提,他点的是披萨。
我把随身听带回来交给K的时候, K骂我,说不许收客人的东西,说不同位面有不同的因果律,乱拿乱捡会出事之类的云云。但他也没把随身听扔掉或者砸坏,所以我一直留着它。
耳机里传来一首欢快的曲子,有女人哼哼唧唧地唱。我听不懂歌词,只觉得听着高兴;这张CD也是我在送餐路上的垃圾堆里捡的,不能让K知道。
踏板摩托颠簸了一下,我赶紧用手扶住后座的餐盒。这一带的路面实在糟得不行,又是石头又是坑,像个青春期小伙的脸。上次我在这里打翻了一锅罗宋汤,让订餐的红发美人气坏了。她用三种语言大声叫骂,还说要给我们打差评。当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激动,一锅汤而已,让K再煮一锅,我再送一次不行吗?后来才从她的同伴那里听说,几个小时后,她死在了某个平行位面的山崖下——不是意外,她早就打算那么做了,说是拯救世界的必要牺牲。
真可惜,她那么漂亮,结局也不过是一锅罗宋汤。
又一首歌开始的时候,我看到了那扇门。和往常一样,我在门前停下车,从兜里摸出一个粉笔头,照着纸条上的地址在门板上写下坐标,然后曲起手指——“咚,咚,咚”。
门开了,门后是一条漆黑安静的隧道。
这里是联结各个位面的中枢区域,是一块相当重要,但又无关紧要的空白地带;这扇门可以通往这个宇宙中的任何位面,它有无数个地址,却没人能说得出它的具体位置。
我也一样,虽然我就住在这里;曾经有个客人想给K寄明信片,但我实在不知道收件地址该怎么写,最终还是作罢了。
(她说要不然她可以把卡片烧给K……虽然不知道这样能不能收到,但我总觉得不太吉利。)
我拧了一下车把,小摩托再次发动,驶入隧道。又三首歌过后,眼前出现一缕光亮。
位面跳跃结束,目的地到了。
从隧道里出来之后,我看到这个世界有着蓝色的天空和高耸入云的灰色大楼,街道上来去的都是东方面孔。
我照着纸条上的地址找到了某栋摩天大楼,更具体的地址是大楼的地下室。停好车之后,我上前按下门铃,然后把印着店里logo的餐盒举起来,对准摄像头。
5秒后,门开了。我提着食盒走进去,穿过三道自动门,转了两次电梯,又在安静的地下通道走了一会儿,终于到了最后的门前。
我曲起手指——“咚,咚,咚”。
门又开了,里面是一个不算宽敞的大厅。大厅里摆着各种仪器设备,还有占据一整面墙的显示器,红红绿绿的小灯闪个不停——这是在我们的客人们中流行的装修风格,有钱人会搞得更夸张一些,比如加入有外形和性格,甚至还跟狗似的取了名字的人工智能。
除此之外,中央摆着一张长桌,桌边整整齐齐地排开一溜头盔——红蓝黄绿粉,五个。
唉,看到要五碗拉面的时候,我还以为会是魔法少女呢,扫兴。
——“听说你们店是专门为我们这样的人送餐的,那你一定见过很多帅哥了?”从天花板落下的声音。我抬头一看,是个穿蓝色衣服的男孩子,他的身体逐渐从透明的空气中显现,还很刻意地笑出一口白牙。
我确实见过很多穿蓝色衣服的男人,基于某种业内行规,他们中的大多数也确实是整个团队的颜值担当——但这位并不是我见过最帅的。
“饭来了!我们的饭来了!”旁边的门里冲出一个穿着绿色短裙的女孩子。一条藤蔓从她的指尖“呼”地蹿出,目标明确地朝我手中的餐盒勾来。
一般来讲,急着吃饭的往往不是主角。我朝旁边挪了一步避开了她,不料撞上另一个穿着粉色短裙的漂亮姑娘。
“你是K的女儿,妹妹,还是他的女人?”她笑嘻嘻问我。
你眼里就没有单纯的雇佣关系吗?虽然K也确实没有给过我半毛钱工资。
“别问了,”穿着红色紧身衣的男人说,“她是哑巴。”
我点了点头。
粉色短裙顿时露出遗憾的表情,还伸手要来摸我的脖子:“真可怜……让我看看能不能治好你。”
那倒是不必了,我宁愿不会说话,也好过被问这问那。
我把餐盒放在桌上,一边打开一边朝旁边望了一眼——战队的第五人,穿黄衣服的胖小伙正躲在角落打视频电话:“要是这次能顺利结束……直美,回去之后,我们,我们结婚……”
他的板寸头上“噼噼啪啪”地闪着电光,看来激动极了。但以我这些年的送餐经历,我希望他别在这时候说这样的话。
是的,我知道他们吃完之后要去做什么:大多数情况下,会来我们店订餐的客人,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
他们中的一些人被称为“勇者”,另一些人被称为“战士”,也有被叫做“○○者”或者“○○侠”,或者“○○美少女”“○○骑士”之类的帅气的称呼;但在更宏观的归类上,他们的名字是——超级英雄。
这个宇宙中的每个位面都存在着独立世界,每个世界都会依据一定规律,遭遇灾难和破坏。而当世界陷入危机,人类需要拯救的时候,超级英雄们就会出现。
前赴后继,周而复始。
我不知道别的宇宙是不是也有这样的规矩,反正也不关我的事。
我把五碗拉面从餐盒里拿出来,依次排在桌上——碗还热得烫手,汤也一滴没洒,不愧是我。
掀开盖子之后,浓郁醇香的热气腾空而起,温柔地扑在每个人脸上,毛孔都要在肉香里化开。汤头是豚骨熬的,乳白色汤底上面浮着几片金亮的油星。葱花是用刚摘下来的小葱剁的,水灵碧绿,每一个创口都散发出清甜的气息。肉片是细细切好的叉烧,薄得几乎透光,肉汁顺着纹理融进汤里,汤汁又顺着纹理渗进肉里。
嫩生生的豆芽倚着碗边摆开,旁边是剁成细丝的木耳,光是看着就仿佛能听见它们在齿间弹跳的脆响。每个碗里还放了一个熏得正好的熏鸡蛋,当中对半切开,金橙色的蛋黄是半透明的,湿软得像融化的奶油。
相比其他店里的拉面,我们用的是熏鸡蛋。 K说熏鸡蛋比温泉蛋更香,还有嚼劲,还能中和肉汤的油腻口感。
最后,是浸没在大堆浇头下的,光洁,瓷白,柔软,细嫩得像婴儿的肌肤的面条。
我又从餐盒里拿出两个小瓶子——一瓶辣椒酱,一瓶醋,可自选添加。
电光小胖子不打电话了。绿色短裙的下巴已经贴在桌板上,口水流成亮晶晶的小湖。
“大家吃饭吧,”红色紧身衣说着,又转头看我,“能刷卡吗?”
我点头,接过他递来的卡片——超级英雄通用款。如果是老客户,可以记账——但我们这一行,接触的客户往往来不及变成老客户。
一时间,大厅里只剩下“唏哩呼噜”的吃面的声音。绿色短裙一口吸溜了半碗面,我几乎没看到她换气。电光小胖子不幸被噎住,旁边的粉红赶紧倒水给他。蓝色帅哥吃得很慢,筷子上一次性挑的不多于三条面,慢条斯理地小口嗦着——这也很正常,行内规矩,大多数的蓝色都有偶像包袱。
还有红色紧身衣,他们的队长,他只喝了一口面汤,就紧紧皱眉,死死闭眼,嘴唇也抿成一条线,然后集气,发力,大喊——“umai!”
“ umai—— !”其余四人也跟着一起喊道。
这是这个国家的英雄们吃东西的时候的标准反应,也说不好他们是真情实感还是礼貌客套,总之多少显得有些没见过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