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哭,”她说,“妈妈下次还会来看你。”
这句话传入我的耳中,清晰得像纱窗在脸上留下的印子。我几乎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吹过我的额发。也许我记忆的齿轮终于咬合在一起了,也许这一次……我能看到她的脸。我屏住呼吸,慢慢抬起头来。我想看看她的脸,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还能不能再见到她,但我不想今后每一次对她的想念,都落进一团无处可依的模糊的影子里。我的视线一寸一寸地往上移动,我看到她捧着书本的手了。对,我想起来了,她的手又白又软,还有香香的味道。我看到她手上金光闪闪的戒指和手表,她的东西总是很漂亮,像公主用的一样。我看到她穿着的那件白色衬衣,和我记忆中一样,领口用丝带打了个蝴蝶结,飘带拉得长长的,比电视里的女主角还好看。我的视线就要爬到她的脸上了。她还在讲故事,但我的心跳和呼吸已经盖过了她的声音。我的手有些发抖,真奇怪,我是见过她的,为什么还会这样?为什么到了这一刻,我反而不敢看她?
我闭上眼睛,猛吸一口气。
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到了伊摩。穿着白衬衣,带着戒指和手表,捧着画册讲故事的人,是伊摩。
我一愣,呼吸和思考几乎同时停止:为什么是伊摩?我使劲揉了揉眼睛,伊摩的脸消失了,她又变成了蓓丝。
然后,是奈特的妈妈。
是点心店老板的女儿。
是大祭司。
是每一个我在镇上见过的女性。
她的长相飞快地变来变去,每当我想要从眼前的样貌上找到一丝熟悉的感觉,她就会变成下一张脸。我看着形形色色的面孔,又流下泪来。我想,会不会其实我根本没有见过她,所以才不知道她的长相?会不会她也没有来找过我,这一切都是我想象出来的,所以我怎么也想不起她的样子?
所以我每见到一个人,都希望是她?
我望着面前的人,擦掉眼泪,小声叫她:“妈妈。”她的脸又变了,变成那个住在林子里的女仙。她用女仙的眼睛看着我,平静,冷淡,仿佛我是一只路过她的花园的兔子。然后,她撅起嘴,说:“走开。”
——走开。
我想起来了,她确实说过这样的话。
她说过“走开”,还有许多更激烈的词语。我听过她的声音从木板门的背后传来,她的声音,还有爸爸的声音,他们在说话,像滚烫的油锅里落进了一滴水。我也见过她的背影;她穿着浅灰色的套装,西装上没有一丝褶皱,头发是厚重的干枯的海绵,鞋跟又尖又细,她急匆匆走下楼去,要把楼梯都扎出血来。
我想起来了,我是真的见过她,不是我想象出来的。她给我的那几个发光的气泡是橘子,它们最后在我的床底腐烂,化作一大滩臭糖水。因为我怕被爸爸看到,不敢把它们拿出来。那件漂亮的南瓜棉袄是她带着我买的,是给我买的;可棉衣比橘子大得多,我一进门就被爸爸看到了。爸爸说这件衣服太好了,我不能穿,穿上就旧了,他就把它拿走。我还是穿着我的旧衣服,又脏,又薄,风能穿过我的身体,好像我是一只破破烂烂的旧苍蝇拍。后来我看到房东的孙女穿着一件一样的南瓜棉袄,一边的口袋绣着葡萄,一边的口袋绣着小松鼠。我想问她是哪来的,可她是不会和我说话的;他们都不会和我说话,只要我朝院子里的小孩儿走近一步,他们家的大人就会把他们抱走。
我看着她。她依旧用女仙的眼睛看着我。她不再变化了,也许是因为这个故事里的女性角色只有这么多。我知道眼前的她是假的,是我记忆中的残影,但我还是止不住地流下泪来。那个蛋坐在她怀里,穿着我没能穿上的棉衣。如果它有眼睛,会神气地瞪我吗?如果它有嘴,会得意地大笑吗?但我并不嫉妒它,如果是我,穿着漂亮的棉衣,坐在她怀里,听她读故事书,我也会神气活现,得意洋洋。
我伸手碰了碰那颗珍珠色的蛋。它裂开了,裂缝飞快地生长,蛋壳“扑簌簌”掉下来。我还没反应过来,一汪黄绿色的液体从裂缝里涌了出来,臭烘烘,甜腻腻,像烂橘子的气味。
——“你看,刚才让你打开它,你偏不,现在它烂掉了,来不及了。”
那个熟悉的声音从我耳边响起。同一时间,眼前的画面消失了,透过阳光的窗户不见了,休息平台也不见了,她,还有那颗蛋,那本书,都像林间的雾气消散淡去。那个小孩儿出现在我面前,穿着白衬衣,光着脚,仰起头来看我,像一朵在雨后刚长出的新鲜湿润的蘑菇。
“你到底是谁?”我问。说话的时候,我脚下的地面,头顶的天空,周围的一切都褪去颜色,变成皱巴巴的泛黄的纸张。
“你不是看到我了吗,”小孩儿说,“现在,你眼中的我是什么样子?”
我盯着那双漂亮的眼睛,它清澈,碧蓝,比我见过的任何双眸都要美丽。这个故事里有这么漂亮的人吗?我想我应该已经见过了故事中几乎所有人物:主角勇者,帮助他的魔女,与他一起长大的铁匠,还有——
我突然打了个寒颤。
“你是不是终于察觉到了?对,我是这个故事的魔王,”小孩儿大笑着拍了拍手,又眯起眼,“现在,你看到的我是什么样子?”
“魔王”两个字传入我耳中的瞬间,那小孩儿的身形融化了,像一团烧热的蜡。我使劲揉了揉眼睛,看到房东的孙女站在我面前,她穿着那件南瓜色的棉衣,拖着两条大鼻涕。她抬手用袖子把鼻涕一擦,又把手在衣摆上抹了几下,冲我笑笑,露出豁口的门牙。
我愣住了。转眼间,那小姑娘也融化了,蜡油交织流淌,又凝固成型。许多似曾相识的面孔一个接一个在我眼前出现:楼梯上冷眼斜视的邻居,学校里把我书包扔掉的同学,小巷暗处眼冒绿光的醉汉,水果店里多嘴的店员……我讨厌他,那时妈妈牵着我,他问妈妈这是谁,妈妈就把我的手松开了。
魔王的声音又在我耳边响起,大笑声,和开心的掌声:“看到了吗?看到了吗?现在你看我是什么样子的?”我的眼睛逐渐看不清了。泪水几乎包裹住我的眼球,我像躺在水底望着头上的太阳。
但我知道他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是那张扭曲的紫红色的怪脸。
是爸爸的脸。
“你看呀,你看呀,你都想起来了吗,”魔王拍着手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是滚下了水泥楼梯吗?是喉咙被狠狠扼住吗?是像石头一样落进湖底吗?是和小鸟一起扑向天空吗?”他的说话声也变得不同了,每一个字都比先前更沉,更粗,更刺耳;爸爸喝醉的时候也是这样说话的,就算隔着一扇门都能听见。我捂住耳朵,声音又从我的脑子里响起。我甩头想把声音甩出去,却又让魔王大笑起来,笑声像砂纸刮过生锈的铁板。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的胸口真的有心吗,”魔王说,“你听到的'呜呜'的风声是从哪里来的?”
——风声?
话音刚落,我的耳边突然狂风呼啸。我下意识地睁开眼睛,发现地面正朝我飞来。
不对,是我在下坠,我要撞到地上了。
试图完结又失败了,撬起键盘的键帽,每一个上都写了“再来一章”
第73章
地面飞快地朝我贴近,耳边有风声“呜——呜——”响起。我立刻闭上眼睛。我知道自己正一头栽倒,就像一个花瓶从桌上摔下。我要撞上去了,要撞到地板上了——
不过,这样的风声,好像在哪里听过。
在和那个旅人一起吃蛋糕的山坡上。
在炉火温暖的裁缝铺里。
还有更早一些的时候,在清晨的街头,我看到那个身形模糊的人。他像一片从墙上剥落的影子,像一扇打开的人形的门,门里是没有开灯的黑暗房间,散发出一股水果腐烂的气息。他的胸口也传来“呜呜”的声音,像风穿过隧道。
原来这是从高处往下摔落的时候,身体破开空气的声音。
我紧紧闭着眼睛,终点的巨响却迟迟没有响起。下坠还在继续,风声也还在继续。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察觉到,紧闭的眼帘下,那片混沌中有黑影慢慢凝固起来。我看到有一条颀长的色块连接天地,我想定睛细看的时候,它又立刻分化出稳固的底座,和尖细的屋顶。
我认出来了,是钟楼,是镇上的钟楼。
视野中的轮廓和记忆中的钟楼重合的瞬间,身体的重心似乎倒转了,我一下子踩到了地面。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明明我还闭着眼睛,街道、房屋,还有广场,却一下子在我眼前展开。我又回到镇上了?
——但这里似乎又不是我熟悉的那个镇子。被破坏的废墟不见了,怪物的残骸也不见了,石板路完好无损,道路两旁的小店焕然一新,镇子好像被彻彻底底地清理过,到处都是干净的,完整的,真实的。
是因为在我离开的时候,创造士和大家一起努力,把世界翻新了吗?
我终于又回来了吗?
果然,只要在那条走廊里打开一扇门,就能到达自己想去的地方。
虽然街上一个人都没有,但刚刚经历了那样一场苦战,又要把被破坏的世界修复,可想而知是一件多么辛苦的工作;大家一定都累了,所以回到各自的家里休息——所以街上才空空荡荡。
我不停地对自己说这样的话,试图解释眼前出现的一切。说是“眼前”,我的眼皮却像被粘上,半分都不敢掀开。这几乎是无意识的举动,就像婴儿在睡梦中攒握拳头。也许我已经明白,在这个时候睁开眼睛会看到什么。
或者说,不会看到什么。
我闭眼望向不远处的钟楼。它清晰又模糊,就像灯下投在墙上的影子。它是镇上最高的建筑,是镇子的标志。不管走得多远,只要钟楼还在我的视野中,我就能找到回家的方向。
回家的方向。
我又想起刚才看到的画面,和那个自称魔王的小孩儿说的话。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的胸口真的有心吗?
我伸手贴上胸口心脏的位置,那里是温暖的,柔软的,没有凹陷和孔洞,只有隐隐的心跳透过皮肤传来。我松了一口气,我不是空心人,我的心在跳。
……不过,“回声”也是会跳的。
我用力按紧胸口,像要把骨头按碎一样用力。那里传来的跳动沉稳又模糊,我的手指感觉不到胸骨下那个蹦跳的东西的形状。它是圆的吗,或者是一团生满根系的肉块?它应该是心脏吧?空心人会失去记忆,而我已经把那些事想起来了,我记得以前的事,记得妈妈,记得这本书……我有记忆,我不是空心人。
那……我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耳边突然响起一阵笑声,笑声又被拉长,放慢,又逐渐有了金属的粗粝质感,像是被锤子一下一下敲出来的——是钟声。
我下意识地要睁眼望向钟楼,但又立刻忍住了。钟楼就在那里,像一片影子贴在我紧闭的眼皮上。
“你又闭眼了。上一次也是这样,你闭着眼睛就到这里来了。”那个钟声似的嗓音远远传来。我知道那是谁,还能是谁。
“我不想跟魔王说话,你走开。”我扭头转向一边。
魔王“哈哈”笑了两声:“可是,你不知道我是魔王的时候,不是和我玩得很愉快吗?你还说,我是你见过的最好看的小孩儿。”
“你一点都不好看!”我大声说,“你长得像所有我讨厌的人!”
“是吗?原来在你的心里,'魔王'代表的是讨厌的人——是真实的人,”魔王若有所思地拉长声调,“据我所知,在小孩子的眼中,我是妖魔,是猛兽,是幻想出来的奇形怪状的鬼怪,他们害怕我,因为在他们的睡前故事里,我总是扮演吃人的角色;而在有些怀春少女的想象里,我是英俊帅气的小伙,可能还冷峻多金;刚开始长胡子的男孩子,往往会把我看成身材火爆的性感美人;近来又有些年轻人,把我奉为什么反抗精神,什么不屈的意志——而你,一听说我是'魔王',眼中所见的我就变成了你讨厌的人的脸。”
“……你本来就不是好人!”我说,“这里也是你制造的幻象吗?剧情又到了毁灭世界吗?奈特一定会再来把你打败!”
“什么是'好人',你是用哪一种定义来决定的'好'?书里的,书外的?”魔王说。他的声音不知何时又变了,虽然清朗动听,但剥离了性别和情感,像是翻动书页时发出的“哗啦啦”的声响。
“我是'魔王',这是我被创造安排的身份。也就是说,不管我做什么,都是被设计,被授意,被允许,被这个故事需要的,”魔王说,“伟大意志让我决定这个世界的终点。对我来说,这就是我的工作,不存在善恶好坏,我被安排在这个位置,就去完成我该做的事——就像面包师烤面包,裁缝做衣服,创造士创造万物,而我的工作是让旧的世界结束。与其说是我毁灭世界,不如说,世界需要被我毁灭,才能重新诞生。”
他的话让我迷惑了。他好像特意略过了什么,又巧妙地混杂了什么;可我脑子里乱得很,一时不能分辨清楚。我想了想,问他:“可是你杀人,杀人也是被允许的吗?那些怪物也是你带来的吧!”
魔王又笑了。我一直冲他大吼大叫,他好像一点都不生气。 “被我杀死的人不会真正死去,等故事重新开始的时候,他们就会再次出现了,”魔王说,“毕竟,这故事的角色只有那么多。”
我愣了一下:“空心人呢?空心人也会复活吗?”
“空心人不是被我杀死的,他们的死亡也不是被剧情设计的,”魔王说,“他们从内部开始死去,是真正的死去,不管把书翻开几次,都不会再看到他们。”
这和大祭司说的话相差无几。可即使是第二次听到这番话,我的难过也没有丝毫变少。我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身,那里的街道空无一人。
“只有被你杀死的人才能复活吗?”我问看不见的魔王,“他们告诉我,上一次世界重建的过程非常漫长,太阳被你吃了,重新造一个花了很长时间,很多人因为承受不了在黑暗中生活的绝望和恐惧,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算是被你杀死吗?他们会复活吗?”
这一次,魔王没有回答我。我等了一会儿,只听到空旷的街道上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那一次的毁灭不是我引起的,”魔王说,“故事进行到我快要被勇者打败的时候,剧情中断了,书被撕了,许多页被扯掉,那些片段里的人就在当时死去,再也不能回来。”
“书被撕了?”我一时难以置信,不是不相信这会发生——只是,为什么会突然发生?
“我们只是书里的人物,只有当自己所在的那一页被翻开的时候,才有机会看到外面的世界,所以我也不能回答你具体发生了什么,”魔王说,“在这一边,我们看到的是天空开裂,森林陷落,河水被倾倒,山崖崩碎成饼干一样的屑沫……许多人在一瞬间消失,剧情变得千疮百孔。当时我想,这个世界是要结束了吗?”
我听他说着,记起伊摩的哥哥也告诉过我,在那次灾难中,有许多孩子永远失去了家人;那些孩子虽然活了下来,却被困于这段痛苦的回忆,再不会笑,也不会说话。所以创造士才不得不造出鸟,试图用吃掉记忆的方法治好他们。只是他们确实忘记了过去,但也很快失去了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