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不想救你,”洛越垂眸看着他,俯身将自己手中的荷叶罩在了少年头顶,叹了几口气,“你是男主,就算不拜我为师,还会有别的馅饼砸下来,金手指一开,你总归是不会死的。可我不一样,我只是个没有人权的配角,一旦救了你,很可能就是死路一条呐……”
雨势变小了,原本豆大的雨珠化成了蒙蒙细丝,随风撩起洛越青白色的长裙。
洞天里的风,时常是暖的、有灵性的,此刻她却从中感受到了刺骨的寒冷。
不忍再看地上的人,洛越硬着头皮往回走了几步,双腿却似乎愈发沉重。
万一……他真的就这样死了呢。
万一……所谓的主角光环失效了呢。
见死不救,她的良心真的过得去吗。
这可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算了算了。”洛越仰头看了看黑压压的天幕,咬了咬牙,又回了头。
在雨地里犹豫了片刻,她才借助术法把昏迷不醒的少年背了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竹屋走去。
绵绵细雨打在她脸上,被风一吹,那些因被命运支配而产生的恐慌骤然就淡了不少。
当初连续加班半个月,天天熬夜的时候,她几乎是沾了枕头就能睡着,有时候甚至想,就算明天世界末日了也就那样了,至少这几个ddl不用赶了。
现在阴差阳错来了这个世界,她一开始还有点庄周梦蝶的不真实感,后来就再也没纠结过这个问题。
在所谓的现实世界里当牛马当久了,真实与虚幻的边界似乎也模糊了,不管是真是假,能好好生活就已经是万幸了。
只是不知,如果她谨言慎行,再不去招惹这些“天命之人”,苍天能否放她一条生路。
*
晏深不知道自己到底向南逃了多远,不知道晏家人会不会轻而易举地就抓住他,多日的奔波劳碌已经耗尽了他的元气,甚至在闻到另一个人的气息时,他竭力睁开眼睛也只能模糊地看到眼前白皙脖颈上一枚黑色的痣。
他被人找到了。再次昏过去前,晏深脑海里只有这么一个想法。
至于来者是恩人还是仇人,他已经没有心力再去推断了。
只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莲花清香,在蒙蒙的雨幕里,让他久违地静下了心来。
*
郁离带着几个小竹童随洛越回到了竹屋。
竹童们虽说是刚能幻化为人形,但是自幼受到郁离的熏陶,非常通情达理,不用洛越多说,便自行进屋给那个泥人清洗了一番,给他换上了洁净的衣衫。
洛越举着一大片荷叶坐在门口的木椅子上,数着檐下滴落的一串雨珠,几番欲张口,却不知道怎么向郁离解释当下的处境,最终往后微微一仰,背靠在散发着幽香的竹壁上,叹了口气。
郁离仍旧打着那把墨染竹枝的伞,一时失笑:“怎么像是捡了个大麻烦回来?”
“一言难尽。”洛越伸手从玉牌里取出了一袋瓜子,将敞开的口让到郁离面前,“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啊。”
郁离犹豫了一下,拿帕子擦了擦手,这才伸手从袋子里抓了一把瓜子。
两人相顾无言,坐在屋门口嗑起了瓜子。
“人生,总是事与愿违。越是想躲清闲的时候,就越是有加不完的班、干不完的活。”洛越用鞋底把地上的瓜子皮拢成一堆,回头瞥了一眼脸色平静、眼睛清澈的郁离,喟叹道,“你还年轻,你不懂。”
郁离掐指算了算自己原身产生意识的年岁,寻思着自己怎么着也跟“年轻”这两个字搭不上边,可不等他反驳,洛越就拍拍屁股站了起来。
“劳烦你帮我照看一下这里,我去去就回。”洛越把剩下的半袋瓜子递给郁离。
郁离无奈接受了这个酬劳:“你放心去吧。”
*
白河堤是个不大的小镇子,商户普遍集中在槐花巷,其中以百草铺和聚宝盆最为气派,门口各矗立着一尊花了大心力才请来的上古神族像,一个是朱雀,一个是白虎,虽未点睛,却足以让不干不净的邪物远远退避。
百草铺的牌匾上盖了一方字样古朴的黑印,是一个“药”字,而聚宝盆的牌匾上则是一个朱红烫金的“宝”字。
“哟,洛越姑娘。”百草铺的小学徒邓二喜早就认识了洛越,一见她进门就笑着寒暄,“今儿又要卖什么奇花异草啊?”
洛越把背篓往柜台上一放,抹了一把额头上的雨水:“今天草药的价格可以更低一点,我想请你帮个忙。”
“哎,您可千万别。”邓二喜指了指大堂牌匾上的那个乌黑的“药”字,正色道,“咱们百草堂将这枚药字印传承百年,自愿受通天阁约束,从来都是价格公道、童叟无欺,可不能在今天坏了规矩,该是多少就是多少。”
洛越也抬头看牌匾,放低了声音问道:“不遵守规矩会怎样?”
邓二喜咽了口口水,左右各看了一眼,见没什么人经过才放心开口:“听师父说,是会被仙家找上门的。我们做灵药生意的,免不了要和这些走大道的地上神仙打交道,这才得了通天阁的赐印,要是一般的中药铺子,可不敢收你这筐药材。”
话音未落,一杆秤就结结实实地打到了他的肩头。
邓二喜吃痛地叫出声,转身就看到了一位眉发皆白的老翁,立刻蔫了脑袋,低头叫了一声“师父”。
“就你闲话多,今天的玉檀药捣了吗?”
老翁面上无甚表情,语气也平淡,邓二喜却感觉脊背发凉,手心隐隐作痛,立刻应声道:“师父教训的是,徒弟这就去。”
看着邓二喜仓皇离开的身影,洛越心生惭愧,对老翁解释道:“是我执意要打听这些的,不怪二喜。”
“管不住自己的嘴,就该罚。”老翁把手里的称摆放到了柜台上,不卑不亢地问道,“仙子是来卖草药的吗?”
洛越赶紧借坡下驴地点点头,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本来想请二喜帮个忙,教我辨认这些草药的功用……”
老翁看了她一眼,伸手捋了捋自己长长的白须,“若仙子不嫌老头子年迈无用……”
“不敢不敢。”洛越听到有戏,便从善如流地从玉牌中取出纸笔来,“您老要是愿意赐教,那是再好不过了。”
“老朽不如二喜,从不肯做无用之功,收取仙子手中这根玉管竹毛笔作为报酬,如何?”老翁抚须问道。
洛越微笑道:“这好说。”
洛越离开百草铺时天色已经不早了,老翁看着柜台上放着的毛笔,将邓二喜叫了过来。
“师……师父。”邓二喜垂着脑袋,怯怯叫了一声。
“成日蔫头耷脑的,像什么话!”老翁拿秤点了点少年的背,见二喜浑身颤抖了一下,又心有不忍,放缓了语气,“拿着那支毛笔,以后便用它抄写药经。”
邓二喜一听师父没有翻旧账教训自己的意思,连连点头,一手捏着那根玉管竹毛笔,一手抱着几本药草典籍就往后院去了,跨过门槛时脚抬得低了些,连人带书摔作一团。
怕师父再有责罚,他忙把药典捡起来,一溜烟跑没影了。
老翁看着邓二喜的背影,叹了口气,喃喃自语:“傻孩子,你能不能开窍就看这次机缘了。可别像老头子我,一辈子只能当个碌碌无为的凡夫俗子。”
玉管竹本就是蕴含灵气的天材地宝,又是高境界莲花仙的随身之物,其中机缘足以令稍有灵性的凡人走上修行大道。
可是药学一脉,自断根基久矣,想要再续香火,又谈何容易。
第3章 花楼求画
◎“公平交易,各取所需。”◎
洛越在槐花巷逛了半天,最后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年画摊子旁。
“你看我也没用,我只会画年画。”卖年画的大婶模样秀丽,此时正忙着收摊,见有人过来就抬头瞅了一眼,看到是洛越,便继续将摊子上的红幅纸一张一张归纳好,放回自己挑来的箩筐里,“镇子上没几个会写写画画的,孩子们读书都要翻过这座山到旁边的临江城里……”
“不过……”
洛越原本有些泄气,想着不如就这么算了,闻言眼睛一亮,竖起耳朵凑近了些。
“要说会识文断字、弹琴作画的也有,只看姑娘你愿不愿意踏足那地方了。”
“您只管说。”洛越言辞恳切。
大婶咳了几下,有些不好意思地挽起鬓边的碎发,压低了声音道:“听说玉英醉里新来的几个男人里,有个身份很不一般,似乎是富贵人家落难的少爷,诗画都是一绝。”
洛越顺着大婶的目光看去,只见槐花巷的尽头矗立着一座建筑风格与其他屋舍格格不入的小楼。
日暮时分的过堂风徐徐吹过,撩起了雕梁画栋旁垂落的纱帐,让人仿佛能远远地闻到其中的脂粉香气。
洛越咳了咳,脸色不自然地问道:“这种地方还有男人接客?”
大婶见洛越比自己更加局促,忍不住笑了:“那是当然。听闻里面有个俊秀小倌儿得了一位云游至此的仙子的青眼,被带回仙家洞天里去了呢。我看啊,人家现在指不定已经走上长生路咯。”
“时候不早了,”大婶看了看天色,用扁担挑起自己的箩筐,一张银盘似的圆脸还盈着笑意,“我也只是给你出了个馊主意,玩笑话罢了。你这样的小丫头,怕是连阁都还未出,可别去那种地方给自己惹一身骚。若想求画,最稳妥的还是明天赶早去临江城里问问。”
*
洛越背着自己的草药筐在槐花巷走来走去,街上的青石砖快被她数了个遍,最终还是趁玉英醉门口没什么人的时候偷偷溜了过去。
不等她进门,一面花团锦簇的团扇便轻轻点在了她的肩头,就这么将人拦在了门口。
“欸——”拦人的女子抱臂倚在门边,用一身暗红色的纱衣裹住了丰腴的身体,眉眼含笑地看着她,“这位姑娘,知道我们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洛越上辈子、这辈子都是个十足的宅女,按部就班地过着平淡无奇的日子,被人拦在夜.总会门口这种事,光是想想就让她头皮发麻,大脑当即宕机,随即强装镇定地问:“怎么,我看着像不知道的人吗?”
女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没再多问什么,让出道来,对她盈盈施了个万安的礼:“是我怠慢了,客人请进。”
洛越进了玉英醉的门,抬头扫了一眼,被楼中的各色繁花迷了眼。
“我是这里管事的,叫我花娘就好。”红衣女子轻摇着团扇,扇面上的花骨朵竟在缓缓绽放,散发出清淡的花香,更衬得她人比花娇。
洛越早就看出来这是个修行中人,不过想来也没什么不合理的,大道万千,修行人士各有各的命途,大部分人为追求无垢无尘而进入小洞天修行,也有一些人愿意在红尘世间打滚。而且,当今天下修士都被通天阁节制,行走人间多了条条框框约束,不能无端为祸人间,各自相安无事,也算勉强维持了平衡。
“听说你们这里新来了个会书画的,”洛越收回了目光,从玉牌里取出银两递给花娘,“够吗?”
花娘用扇子掩住半张脸,又轻笑了起来,一双传情的秋水眸直直看着她:“客人初次来,还不懂我们玉英醉的规矩。我花娘的楼,从来只接济天下可怜人,这些住在这里的男男女女可没卖身给我,接不接客是他们自愿,至于银钱嘛,当然也不用经我的手,直接给他们即可。”
洛越下意识就要抬头看看这玉英醉的牌匾上有没有暗藏着个什么通天阁的印,却没从中找到什么端倪。
“我先带你去找祁岚,若他愿意,自会开门让你进去,若他不愿意,那任你是天王老子,也没有办法。”花娘提起裙摆走上楼梯,染了蔻丹的手轻轻敲在楼梯扶手上,空中垂落的花枝蓦然盛开,繁花锦簇,热烈而不庸俗。
洛越一向懒得动,所居住的竹屋还是那个简朴至极的模样,看到别人花样百出的住宅倒是时常感到新奇,一路跟着花娘走到了二楼最里面那间屋子的房门口,心中对于此地玄妙的装潢暗暗称奇。
花娘伸手叩了三下房门。
门“吱呀”一声便打开了,面如冠玉的祁岚就这么出现在了二人面前,翩然的白色大袖上还沾染着几滴墨水,看上去不像是花楼里的小倌,倒像是听枫城里坐而论道的先生。
花娘促狭地看了一眼身边站着的姑娘,没再多说什么,摇着团扇便自行下楼去了,只余二人面面相觑。
洛越心想:“我是来找人干正事的,我又不是真来找.鸭的,我有什么好尴尬的。”
但是这么个处境,她也没法苍白地解释什么,索性冲祁岚笑了笑,问道:“我可以进去了吗?”
祁岚让开屋门,微微俯身做了个“请”的姿势。
这间屋子装饰得很清雅,点着味道很淡的熏香,墙边摆着置满了书籍的木架子,桌子上是一幅画了一半的山水画。
祁岚看了洛越一眼,微微抿了抿唇,手指不禁攥紧了衣袖的边角。
若是一年之前,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沦落至此——要靠着这副臭皮囊才能去谋求一条出路。
果真是,昨日不可追。
往昔种种,皆成虚幻。
“你别误会,”洛越生怕自己下意识东瞅西看的坏习惯折辱了对方,忙解释道,“我不是来……呃……那个,我只是想请你画一本图册。”
祁岚愣了一下,然后便看到洛越开门出去把自己的背篓抱了进来,随手拿出一株草药向他说明:“把这些草药画下来,然后一一对照,将这沓纸上面相应的介绍誊写在图下面就可以了。喏,这纸被我施了术法,你拿起一株,它对应的介绍会自发变成赤色。”
祁岚试着从背篓里拿出一株白花紫茎的药草,纸上便有几行字迅速变成了红色——“白侧花,味辛、甘,性温,有小毒……”
“看,很方便吧。”洛越对自己这个可以媲美WPS自动筛选的术法颇为得意。
祁岚有些哑然,拿着那株草药思索了半天,开口说的却是:“如果只是描摹这些花花草草,楼下街角卖豆腐的刘三哥其实也足以胜任,我偶尔路过他店铺的时候瞥见过他挂在店*7.7.z.l里的工笔小画,虽然没什么灵性,但是极为规整,无神似却有形似,已经很难得了。”
“他要价比你便宜吗?”洛越仔细斟酌着,下意识捏了捏刚刚挂在腰间的钱袋。
祁岚笑了:“未必。”
“那还是你吧。”洛越想着卖豆腐的好歹要做生意,耽误来耽误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完工,还是眼前这人更靠谱一点,她就在这儿等着,督促祁岚加班加点地赶一赶,估计明天就能画完。
祁岚没再说什么,将背篓和药材说明书搬到了自己的书案前,拿出一棵草药便开始埋头描摹起来。
洛越原本还饶有兴致地凑过去看,惊叹祁岚简直是行走的打印机,后来就困得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最后眯着眼瞥到仍在挑灯夜画的白衣男子时,心生惭愧,暗暗想道:“我终究还是成为了曾经的自己最讨厌的模样——万恶的甲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