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巧,我在这里被前宗主捡回去,也在这里捡到凛冬。”
修长的手伸来把岁菱凛扶起,两人站在荒芜废弃的剑冢里,雨水轰鸣落下,声音听得不真切。
“听林门主说,那是只很有灵力的凛冬?”
“嗯,它识字,还听得懂人话。”夜妄卿笑一下,“我被前宗主捡回去后,一直按照他所希望的成长,凛冬看不惯,时常在前宗主离开后满屋子鸣不平。”
夜妄卿讲了些过去趣事,岁菱凛听着他说话,恍惚能看见少年肩头落了一只小鸟,不满少年被规训得如提线木偶,事事以他人优先而不顾自己,喜好打抱不平,譬如给林知寒写“滚”字等等,想来脾气挺暴躁的。
在替陆璃寻有灵之物的过程中,岁菱凛也重新了解了“有灵之物”,不同带命格的有灵之物有不同功能,譬如“棂”就是有灵之物中的一种,力量凝练成“虚妖”可以看见过去,传闻中也有能实现愿望,换来新生的命格。卜修间常有传闻,“有灵之物”的灵力越强大,甚至可以逆天改命。
“它喜欢月亮,大概是为了汲取月光精华早日化形,只是后来不知去了何方。”
“烟蓝门主说,你为此和前宗主闹不快,认为是他故意丢了凛冬?”
“已经没人知道凛冬为什么消失了。”夜妄卿轻声说道。
雨水打湿在木牌上,空寂得只有雨声淅沥。
夜妄卿:“南异剑冢和这里差不多,小徒弟有放心些吗?是不是没什么危险的?”
岁菱凛安静了几秒,问道:“南异剑冢里一定存在有灵之物吗?若是找不到怎么办?”
夜妄卿:“有的,我知道会有。”
他很轻地说了一句,“因为我也是有灵之物。”
他握住她的手,冰凉的指尖触碰,含着雨汽,一瞬间,岁菱凛听见了剑吟,紧接着,如同是看见了夜妄卿眼里的画面,整个剑冢剑鸣一片,雨水都遮盖不住的哀戚悲号,未能化形的剑灵在此被遗忘,孤寂幽怨,充满痛苦。
雨雾连绵,夜妄卿望着插入地底的断剑,低垂的眼睫遮挡住复杂情绪。
岁菱凛看着他,师尊果然提前知道了自己是剑灵的事。这在原文里是入了南异剑冢,他被焚烧时才知道的事。
她喉咙酸涩,如同含着吞不下的石子,她反身抱住他,修长的手握着伞,随着被拥抱的动作轻晃一下。
夜妄卿垂眸,“我以为你会感到意外。”
岁菱凛闷声:“可能见过‘棂’的缘故吧,已经见过化形的有灵之物了。”
“因而剑冢与有灵之物我都很熟悉。”他单手回抱,“没什么要担心的。”
岁菱凛笑一声:“我以为那晚之后,我藏得挺好的。”
“藏得不大好。茶室里一眼就看见你眼睛红了。”
雨水不断落下,伞下两人沉默相拥。
次日,送别师尊和师兄穿过星月结界,岁菱凛一人回了长忆殿。
乌云密布,暴雨下了一整天,直到夜半不断敲打窗棂,伴着寒风灌进岁菱凛的梦里。
梦里,她仿佛成了一只鸟,摔落到荒芜之地,冷寒,剑光森森,恐怖,以为要没命了,却被白皙的手捡起,放入温暖的掌心。
次日醒来,躺在干燥的药草堆上,第一次看见了救她的少年,有一双漂亮至极的眼睛,笑起来眉眼弯弯,有这世上最澄澈的笑容。
精心照料之下,伤势痊愈后,她就待在他身边,在他写字时落在书桌上,等他抽空了给她喂食,日常看不惯被他叫做“师尊”的人以宗规训戒他,也不喜欢别人常跑来麻烦他,占据他陪她的时间,渴望独占的心情日夜增长,为了更早化形,她不告而别,风雨里穿梭去了许多地方,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本以为化形归来会有更多的陪伴时间,可寻着他的踪迹,最后落在了一处剑冢。
天地寂寥,坟堆一座,唯剩孤零一把剑。
“……”
这件事,绝对不会再次发生了。岁菱凛被梦里凛冬悲泣的声音吵得神经疼。沉重的眼皮睁开,脑袋很晕,仿佛还盘旋在破败长忆殿门口的石碑上。
“……”
长忆殿有石碑吗?
岁菱凛忽然惊醒,长忆殿是没有石碑的。
梦境如潮水般涌退,她披衣而出,恍惚想要寻找石碑,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觉得,长忆殿是该有座无字石碑的,是前宗主,也就是夜妄卿的师尊给他的,希望他这一生都奉献给宗门。
冷风夹杂雨水吹过耳边,岁菱凛站在长忆殿西侧偏殿院落里,长忆殿扩建前只有这么一点大的地方,不存在无字碑。
不见了。
并不存在一座无字碑。
黑色的天,不间断的雨把她淋湿。
她想起了昨日在剑冢,当夜妄卿提起前任宗主时,措辞是“前任宗主”,而非“师尊”。
他不止提前知道了自己是剑灵,恐怕也知道了宗主将他带回宗门的真正意图。
夜妄卿在千万断剑中因有稀薄灵力被选中,前任宗主悉心以灵力培养,化形后把他带出剑冢,作为亲传弟子抚养长大,只因前任宗主预感击败魔宗的方法唯有靠千重剑,料事如神的前任宗主,为日后击败魔宗做了充足准备。
夜妄卿这一生,从有意识的那刻开始,就是为千重剑化炼而存在。
他活着就是为了堕剑,为了有朝一日会因他人而死。
石碑真的没有了。岁菱凛刚建立不久的脆弱信心,就此崩溃。原文里他至死都不知道的残酷事实,恐怕一早就露出可憎的一面。
两日后,黑云笼罩临夜城。
溯洄宗弟子暂时休整于此,等其他宗门精锐修士前来汇合。
城墙内冰冷气息蔓延,巡守士兵目光从来往的人身上冷冷看过去。
岁菱凛躲在城墙后,眼看一行落问宗弟子穿过结界,她握紧手中令牌,压低帽檐穿过结界。
令牌是她趁着给青岫装乾坤袋时换来的,本以为没有用的机会,眼下幸亏留了一手。
携宗门令牌穿过结界,严密守卫四处巡逻,城内空荡无人,两边是溯洄宗惩诫院弟子,她一身正统宗门服并未引起怀疑。
湿漉漉的雨水黏腻,岁菱凛根本不敢用灵力,躲在不知何处的城楼底下。
一时冲动,想图个心安就来了。
且不论私自离宗,会被宗规惩诫,宗主那边就不会放任她明目张胆的挑衅,思来想去,还是别被师尊发现的好。
她打算等天黑了,先去找陆璃,好歹有个晚上歇息的地方。
青色小径,草木生长,越往里走人越少,岁菱凛脚步一停,直觉前方不好走。
她正往回返,忽然听见齐步声,隐约听见人声,是宗主。
她侧身躲入墙边,后面是一口枯井,她往后倒退,竭力隐没痕迹,突然,一只手伸来,把她扯了过去。
黑暗的角落,身后是温热的身体,岁菱凛被捂住嘴。
她仰头看去,正对上夜妄卿低垂的漂亮眼睛。
第44章
“师尊……”
夜妄卿比了一个“嘘”的手势,岁菱凛低头,只见空中漂浮灵力光点,串联成线,盘旋而下,堪堪落在她脚边,只要她向后挪动些微距离,就会踩中一条不易察觉的结界线。
岁菱凛侧身避开,脚与青石板上摩擦发出轻微响动,几乎是立刻――
“谁在那里!”
冷沉的声音传来,是宗主质问。
夜妄卿按住岁菱凛肩膀,示意她不必惊慌。
一众士兵屏息凝神,盯着屋檐底下阴影处,浑身紧绷,如临大敌。
半晌,雨雾朦胧中走出一清瘦身影,见是夜尊主,众人不易察觉地松一口气。
元皱眉:“你怎么往结界边缘走了。”
夜妄卿:“迷路了。”
“……”
元扫视他身后,雨势黑暗如幕垂落,未有异样。
雨水哗啦啦落下,脚步声渐远。屋檐底下,岁菱凛贴着墙躲雨。过了一会,夜妄卿折返回来,两人小心避开他人视线,回了寝居,一声轻响关门,雨声隔绝在外。
夜妄卿:“你怎么来了?”
岁菱凛:“我还是担心,想来看看。”
她偷瞄师尊表情,一路上只顾着躲人,两人也没交谈,夜妄卿看起来并无异样,领着她往房里走,“里面有浴池,先把湿衣服换了。”
这里是临夜城城主宫殿,多年前被魔宗占领,城主弃城逃跑,后来溯洄宗击退魔宗收回城池,因而从建筑风格上看还能看出早期奢华痕迹。
后院开辟一方泉池,氤氲热气,岁菱凛浸泡其中,黑色长发浮于水面,一身雨水黏腻被热气覆盖,浑身毛孔舒张,热水烘得暖和,泉池边上有一道宽大的花鸟屏风,映着师尊的影子,他在屏风另一边来回走动,似乎是给她拿来了衣服,弯腰放置一旁。
两人隔着屏风谈话,夜妄卿问:“路上有遇到危险吗?”
热水氤氲得岁菱凛脸色泛红,“没有,挺顺利的。”
她犹豫了一下,问道,“师尊,你是不是已经知道……”
她的话忽然顿住,盯着屏风上影子动向,不敢相信。
只见屏风上可见修长身影,正低头解开衣襟,外袍从肩头垂落,O@一声地堆在脚边。
岁菱凛:“师尊!”
夜妄卿偏头:“怎么?”
岁菱凛:“你……你是在脱衣服吗。”
夜妄卿:“嗯。”
岁菱凛:“你你你……”
未说完的话被极具冲击的一幕打断。
夜妄卿裸着上半身,从屏风后走出,长发随意绑成一束,肩膀消瘦结实,胸肌线条好看,腹肌紧实有力,充满美与力量感,只一眼就足以令人联想翩跹。
他淡定站在池边,耐心等她说完。
岁菱凛视线立刻移到水面,抖着声音,“师尊……你也要……也要下来吗?”
夜妄卿:“嗯。”
岁菱凛往泉池最远处挪,羞愤地问:“你不是没淋湿?”
夜妄卿:“淋湿了一点。”
岁菱凛脸红得不像话,“哪里啊。”
夜妄卿没说话,泉池涟漪荡漾开来,岁菱凛余光瞥见他朝她的方向来,拼了命地要游走,“师尊你别靠近了!”
夜妄卿:“不靠近怎么给你看?”
说话间,岁菱凛已经被夜妄卿压在了泉池角落。
她比起他太过娇小,纤细的手抵上坚硬胸膛,肌肉线条鼓动在手底下,滚烫炙热,岁菱凛触电般地别开脸,“你不是可以用灵力的?”
“是可以啊。”夜妄卿握上她的手,颤抖着的小手就被带着往胸膛上按,随即往下,擦过暧昧的红点,抚摸过滚烫腹肌,继而是水面之下的人鱼线,岁菱凛耳根都快烧红了,恨不得泉池凿一个洞出来能让她逃跑。
偏偏她这边大脑缺氧不知所措,他还俯身在她耳边,轻咬一下耳朵,“可你是我道侣,有什么好遮掩的……”
话音未落,夜妄卿停住。
岁菱凛耳朵到脖颈红了大片,活脱脱马上要冒烟烧着了,足以用羞愤欲死四个字来形容。
他直觉玩笑太过,往后退开两步,见她要滑进水池里,赶忙一把拉起,将人搂进怀里,安抚道,“好了好了,不逗你了。”
……
泉池尽头,夜妄卿任由岁菱凛安排,乖巧着背对她,一言不发。
岁菱凛坐在池边,穿上夜妄卿的衣服,柔软缎布擦着头发和身体,警惕地看着师尊方向,他这回倒是君子作派,安安静静地等她。
异样的安静之中,她的视线不自觉就飘过去,落在他光洁裸露的背上,背肌线条有力,墨发衬得肌肤洁白如玉,泉池雾气氤氲,轻柔拂过漂亮的天鹅颈。
岁菱凛后知后觉涌上后悔心情,应该让他闭眼的,现在只能看背后,感觉她亏了……
夜妄卿:“怎么不说话了?”
岁菱凛回神:“嗯?”
他微微偏头,“先前你似乎要说什么。”
岁菱凛安静了几秒,缎布捏在手里,“师尊,其实我偷偷跟来,是想问一件事。”
夜妄卿:“什么事?”
岁菱凛:“假使,假使没有其他的有灵之物,你打算怎么办。”
似乎是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夜妄卿沉默了几秒,还没等他开口,岁菱凛深呼吸,一鼓作气地问道,“师尊你是不是打算以自己的血肉炼剑?”
夜妄卿:“怎么会这么想?”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夜妄卿扭头要看,却被岁菱凛阻止,“我衣服还没换好。”
他应声闭眼。
过了一会,他感觉岁菱凛在他身前停下,大概是坐在了池边,牵起了他的右手。
岁菱凛声音很轻,“不然怎么解释你手上的伤。”
他的掌心有一道极长的疤痕,不难想象鲜血如何从伤口中流出。他今天一直用左手牵她,就像是在刻意避开右手,现在一看,果然。
夜妄卿眼睫轻颤了一下,“我只是想试一试。”
岁菱凛:“其实你知道的,只能用你的血,对不对?”
夜妄卿唇边笑容一敛,不复方才的玩世不恭。
剑以护人为己任,师尊天生有保护他人的渴望,因而也只有他的血能精炼千重。
岁菱凛盯着掌心痕迹,他根本一早在为最坏的结果做打算。
天空乌云密布,云层深处传来轰隆雷鸣,一时间无人开口,氤氲泉池安静得不像话。
温热指尖抽离掌控,凭着感觉抚摸上岁菱凛的脸,随即指腹揉上她的眼角,夜妄卿问道:“哭了?”
回应他的是极度压抑情绪的沉默。
夜妄卿轻阖着眼,纤长眼睫湿漉漉的,他微弯唇角,“我还没……”
“师尊,我想要保护你。”岁菱凛打断道。
“我想永远保护你……”声音不自觉带上哽咽,“但如果你打定主意,要悄悄地消失,我再怎么努力,也留不住你的。”
“……”
一声轻叹。
水哗啦响动,夜妄卿起身,单膝跪在泉池边,漆黑眼眸里映着小姑娘满脸泪痕。
他抚上她的脸庞,低头吻去泪痕,把人抱在怀里。
“很久以前有想过。”夜妄卿顿了顿,低垂眼睫,“但现在有让我舍不得离开的人在。”
“骗子。”岁菱凛埋在他胸前啜泣,“你明明做了最坏的打算,还不让我跟来,存心就是要让我一个月后才得到坏消息。”
她哽咽着说,“然后十年以后好改嫁。”
“……”夜妄卿噎住,低头看她,“十年以后改嫁?”
“嗯。”岁菱凛哭着说,“当然如果快一点的话,五年后我就会忘记你,寻找到下一个好道侣。”
“或者三年。”她抹了抹眼泪,凶巴巴地看他,“你如果消失了,三个月后我就忘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