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光影重重,晚霞满天。
窗棂边倚靠着一道削瘦挺拔的身影,他静默眺望远方,沉静黑眸里平静无波澜。
林知寒顺着夜妄卿的视线看过去,只见远处烟雾缭绕青山,视线下移溯洄宗星罗棋盘式规划,从左至右依着十二星宿排布的不同修行门类,修行弟子们穿梭其中,在夕阳下金灿灿的,涌动无尽活力。
都待一辈子了,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好看的。
“你特意找我来,就为了给这个?”
他走到桌前,手按在紫金镶边龙纹长匣上,轻轻一扣就打开了。
看清里面摆置物件,他眉头皱得更深,“给我做什么?这玩意儿我也用不了。”
“……”
见夜妄卿只沉默俯视溯洄宗,林知寒提高声音,“我是药修!”
“我知道。”夜妄卿声音淡淡,终于回头看他,“让你送人的。”
林知寒:“送谁?”
夜妄卿不语,转身往楼下走去。
林知寒伸手拦住他,语气不善,“你说清楚!成天在外云游,就为了找这么个玩意儿回来?自一年前你不满慕容焰入宗,随后放着宗门诸多事务不理,到底……”
林知寒还想说什么,被夜妄卿打断了,他唇边浮起一抹略带讥嘲的微笑,“你看谁顺眼,就随手送了吧。”
那双总是充满温柔笑意的眼眸,此刻只剩冰寒冷漠,刺得林知寒心里一颤。
两人擦身而过,林知寒看着地上的影子逐渐远去,明明同样沐浴融融暖意黄昏里,明明也还是同一个人,却让人感觉变了,变得彻底。
夕阳斜斜照入窗棂,地上只剩他一人倒影,曾经被他们一行人当作秘密基,充满欢声笑语的高楼,如今也只剩他一人。
林知寒一拳捶在桌上,身体紧绷如一张拉满的弓,充满无处宣泄的躁郁,只觉诸事无常,人心易散。
他熟悉的师兄消失了,自一年前的某一天,夜妄卿就对他、对宗主、对宗门有着说不出的排斥和怨恨,他无数次想找他说个明白,可话到嘴边,又莫名不忍心了。
师兄独自经历了什么?究竟何种残酷经历,才能让一个人发生如此重大改变,脱胎换骨成另一种性情。像是灵魂深处枯朽颓败,饱尝灼烧疼痛,对人世间只剩哀伤和失望。
林知寒扶着桌边,用力叹一口气,然后走到方才夜妄卿待过的窗边,从同一个角度俯瞰溯洄宗。
他年幼不幸,家人遭魔宗迫害惨死眼前,入宗后整夜噩梦,饱受折磨,夜夜徘徊湖边,只望有勇气一了百了。
是师兄最早发现了他的不对劲。
早年溯洄宗和魔宗关系紧张,宵禁严苛,守卫频繁巡视,被发现夜不归宿是要被罚关禁闭的。
少年抓住湖边寻死的他,带着他躲开守卫,去山顶上看月亮。
月色皎洁,广阔夜幕,让人心情也开阔起来。月光下少年侧脸干净,纤长眼睫毛仿佛也渡上月光,如羽毛般轻柔。他墨色长发垂落在林知寒手上,比任何绸缎都要柔软。林知寒低头,发现夜妄卿白净衣袍被他扯黑一角,局促要收手,反被他捉住,掌心温暖,少年偏头对他微笑,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他安抚拍拍他的手背,轻声说:“别寻死了,看看月亮吧,死了可就再也看不见了。”
……
林知寒揉了揉眉心,转而看向桌上的紫金镶边龙纹长匣。
他再一次打开长匣,取出精绝长剑,随意一挥,剑气威风凌厉,实属难得珍品。像这种宝贝,向来是剑寻主人,而非任何人都能驾驭。
不知为何,当他见这剑的第一眼,脑海中立刻浮现一个人的身影。
长剑收鞘,清脆一声。
想必会与他十分适配。
所想之人正是他主张纳入宗门的弟子,慕容焰。
星月拱门只有在特定时刻才开启,而日落时分再要出宗的条件苛刻,因而聚集的人并不多。
但这是在夜妄卿到来之前。
很快,当一名领任务出宗的弟子一个不经意回头,发现只活在传闻里的美人画认可的本尊现身,登时懵了。
夜妄卿立于亭中,望着星月湖里荡漾黄昏光影,浑然不觉身后小修士们不顾宗规,擅自拿出传音符用在传播小道八卦上,纷纷呼朋唤友。
“师尊!”
岁菱凛艰难挤开逐渐熙攘人群,再努力穿过状似不经意散步的修士们。跑进亭中,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你又要去哪儿啊。”
周围哗然一片,众人纷纷指责:“可真大胆”“对师尊竟如此不尊重”“可得夜尊主脾气好”“三尊之一也就是她师尊脾气最好”“真是不知好歹”……
岁菱凛立刻改口,语气尊敬无比:“师尊,您要去哪里。”
夜妄卿闻声回头,先是看了一眼紧闭的星月门,才将视线落在岁菱凛身上,少女跑得满额头汗,一脸局促紧张。
“夜妄卿,好久不见啊,回来也不打声招呼,要不是听我徒弟提起,我都不知道你回来了。”
人群默契让开一条道,走出一位娉婷女子,一身水蓝长裙,婀娜多姿。
这位是负责丹修的门主烟蓝,她自在进了亭中坐下,“你不是刚回么,怎么又要走?”
视线又投向岁菱凛,猫一样迷人的眼睛眨了眨,对岁菱凛招手道,“这是你收的小徒弟嘛?比青岫粘人呀。”
烟蓝喜好开玩笑,有时轻重不分,因一早看上岁菱凛药修天赋,总想与她亲近,把人招至自己麾下。
在溯洄宗,每个弟子根据天赋不同进入不同分支学习,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愿意专门带领修行的师尊,由门主带领修行已是走了好运,像青岫和岁菱凛这样能由三尊之一的夜妄卿领着修行,实在是极其难得的幸运。
但原文中岁菱凛并不擅长与人打交道,因而十分惧怕她,总是恐惧着避开,严重时甚至会因为不想见烟蓝,而抱病不去上她的丹修课。
但岁菱凛看原文的时候就非常喜欢明艳大方的她。
“长得真好看,你是药修对吧?”
“他成天不在宗门,你要不要跟着我?”
“你要是来我这里,我肯定比他上心。”
烟蓝朝岁菱凛眨眼,眼波流转,明媚无双。
被大美女直勾勾看着,岁菱凛难得害羞了,她有点不好意思地低头,再一抬头,发现眼前赫然多了一道颀长身影,白衣广袖,翩跹如月。
夜妄卿挡在她身前,默不作声地隔开烟蓝投向她的视线。
第7章
烟蓝:“……”
见夜妄卿领着岁菱凛往亭外走,烟蓝好气又好笑。
她不过见岁菱凛偷瞄她,忍不住想逗逗小姑娘,才调侃几句呀,他直接把人带走,是一点面子也不给她。
“哎,夜妄卿你也挺粘徒弟的呀。”
烟蓝眉梢微扬,故意打趣一句。
夜妄卿不为所动,只当没听见。
岁菱凛匆匆向烟蓝问好,后者立刻挂上灿烂笑容,无声开口:下次来丹修找我呀。
夜妄卿淡淡一句:“跟上。”
岁菱凛加紧步伐。
烟蓝气笑了。
这人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懒得理她,好歹以前还愿意敷衍假笑,云游一趟回来,连装装样子都不情愿。
她恶趣味更甚,提高声音,“看紧些,我可招小姑娘喜欢了,真会抢人的。”
两人走到拱桥边上一僻静地方。
岁菱凛又追问一句师尊要去哪里。
夜妄卿瞥她一眼:“怎么,小徒弟也想去?”
岁菱凛小声:“可以吗?”
夜妄卿不语。
岁菱凛尴尬挠了挠眼下肌肤,自觉回复道,“那当然不行的。”
两人一时无话,湖边微风徐徐送来清凉。
星月拱门上聚起淡色灵光,不到片刻宗门就会开启。
夜妄卿低垂眼睫,“没别的事了?”
“师尊!”
眼见他要走,岁菱凛扯上他袖摆,还未开口,见他扫一眼下来,赶紧松开,“师尊什么时候回?”
“……”
一声轻笑。
柳叶飘絮落下,晚风中自有诗意融融,远方夕阳铺满画面,在夜妄卿身后形成绮丽幕布,光影衬得他轮廓线条漂亮,他笑吟吟的,是极具亲和力的模样,可不知为何,岁菱凛心里一紧,下意识低头不敢看。
他心情很好似的看了岁菱凛一会,只是与这抹笑截然不同的,是他的声音极冷,如冰块投入千年寒潭,无声无息,冰寒得彻底。
“看来是我离宗太久,都不知溯洄宗现在连师尊去向也要向徒弟一一交代?”
“……”
这话说得是有点重的,如同一凿子下来,把两人距离切割得泾渭分明,岁菱凛再胆大无所畏惧,话说到这个份上,也不敢再随意造次。
“没有,当然没有。”
岁菱凛退后两步,声音紧绷,“师尊想去哪里是师尊自由,徒弟不敢多问。”
她有点慌,她以为会是关爱小可怜,没想过会出现这种情况,夜妄卿像长着荆棘的毒玫瑰,美艳娇嫩,浑身带刺,无差别针对每一个意图接近的人。
情急之下,她从乾坤袋里拿出一把纸伞,声音磕磕绊绊,“我就是担心会下雨!”
“……”
岁菱凛硬着头皮挽尊,“师尊照顾好自己,千万别淋湿了。”
她递出油纸伞,“师尊慢走。”
微风吹拂额发,挠得脸颊痒痒的,岁菱凛没敢伸手拨开。她维持着递伞动作,低头盯着夜妄卿的黑色长靴,他安静伫立在她面前,袖袍向后拂起些微弧度。
虽然他没有应声,没有接过,但也没有离开。
这已经是最好的反应。岁菱凛不禁燃起一丝希望。
她欣喜抬头,“师尊……”
掌心里落了一精巧重物,是一块令牌――清尘令。
岁菱凛瞳孔微微缩小,万万没想到,他要和她断绝师徒关系。
清尘令交给她,夜妄卿对他自己挺狠的。
溯洄宗内定师徒关系后,会颁发一枚清尘令,当一方想要断绝师徒关系,只需将这枚令牌交由宗主,自会有人安排其他事宜。
初衷是为了避免各位师尊碍于情面,不好直接与徒弟切割关系。从来也只有为人师者单方面要把徒弟扫地出门。
而夜妄卿让她拿着这枚令牌去找宗主,意味着要公开昭告,是他夜妄卿不配当她师尊。
“……”
岁菱凛盯着那令牌,心中溢满诸多复杂心绪。
“若你有意向师尊,直接去找人换。”
他的声音缓和一些,却没有了要停留的意思。
星月拱门彻底敞开,夜妄卿与她擦身而过,墨发垂落遮挡住侧脸,看不清表情。
岁菱凛就这么看着他渐行渐远,手里捧着一把伞一块令牌,有点滑稽,有点不知所措。
黄昏正暖的光晕里,削瘦挺拔身影镀着层浅橘色光线,岁菱凛好像看见了一年前雪夜里的孤独身影。
可当时的夜妄卿是经历了宗门背叛,挚友落石,万人告罪,一生所付全都付之东流。
明明还没到剧情点。他却先一步主动踏入深不见底的迷雾,决绝地把所有人留在身后。
岁菱凛摸着手中令牌,压了压唇角。
他不在乎她是谁了,不想深究她来宗门目的,也不想理会她是否与魔宗相关,更不像原文里珍惜她药修天赋,鼓励她将来必有所作为。
……
她好像被他讨厌了。
“师兄!钱还给我!”
“哪有买卖反悔的!”
长忆殿里,岁菱凛与青岫紧张对峙中。
她高举如意云头纹银梅瓶,“还不还!”
青岫都快哭出来了,“哎哎!别砸!别砸!岁菱凛你冷静一点!”
“什么反悔买卖,你这是强买强卖!还不还!”
“还还还,你别冲动啊!师尊说这玩意儿放民间够买三套宅子了!”
一个高抛物线,黑色乾坤袋稳稳落在岁菱凛手里,趁着她单手接袋,青岫连忙从她手里救回昂贵器具,满背冷汗。
岁菱凛一摸乾坤袋,摔在桌上,“空的!”
青岫拦下要抢瓶子的岁菱凛,搂过她肩膀往回走,“别急啊小师妹,所以我才说等手头宽裕了再还你。”
岁菱凛看他一眼,没好气把袋子丢他身上。
青岫笑嘻嘻收起来:“怎么,小师妹也缺钱?”
岁菱凛不满:“你怎么这么快就都花完了。”
“上下都要打点的,尤其是看守的那批人,光要打听到是谁轮岗,喜好做些什么,到时候如何引开就花费不少钱了。”青岫解释道:“你以为藏宝阁这么好进?宗主天天说让大家把宗门当自己家,你还真当宗门是家,想搬就搬?”
他顿了顿,“能搬我早搬完了。”
“……”
岁菱凛扭头看他一眼,不说话了。
青岫把如意云头纹银梅瓶摆回桌几上,“也用不上了,师尊说让咱们直接去,想去哪儿去哪儿,若是被人拦下,就直接报他名,让宗主等他回来处理。”
言外之意就是只要师尊一天不回来,宗门一天找不到人,那谁也别想处理他们。
眼看这满室金光灿灿,青岫心情美好,伸了伸懒腰要出门修炼,只听身后传来软绵绵一句,“师兄,你刚才是说,都打点好了?”
“……”
这声音太甜了,甜得让人心底升起浓浓的不祥预感。
青岫回头,岁菱凛不知何时贴心替他拿好弓箭,殷勤送上前来。
他比她高,自上而下的角度看岁菱凛娇小一只,皮肤白得像透明,五官细致,清丽漂亮,搭上他手臂的手指细长干净,掌心也没有他这样常年习武留下的粗粝痕迹,一整个白白净净,乖巧听话的小姑娘。
岁菱凛轻轻扯了扯他袖袍,“那师兄扮一下也没关系?”
青岫:“……”
递到眼前弓箭擦拭得干干净净,看起来颇为用心,视线上移看见的是小师妹充满钦佩和尊敬的神情,一双眼眸水润,扑闪扑闪的泛着细碎的光,分外动人。
“……”
他迟疑片刻:“你想做什么?”
藏宝阁坐落在宗门最偏僻西南角落。
午后戒备较为松散时分,两人由后山而下。
青岫曾作为守卫巡视藏宝阁,对路径摸得熟。用“借”来的钥匙开了三道铁门,走了一小段崖边小径,穿过一道木栅栏,往地下通道又走了半柱香。他在石板门上画写符,暗门幽幽打开。
一间逼仄房间,光线昏暗,屋内一书架,一桌几,一软塌,是守卫们轮流小憩之地。
绕过金盏花屏风,推开门便进入藏宝阁第三重。此处院落地势极低,四周宝塔高楼,重重叠叠遮天蔽日,幽暗清凉,自有隐世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