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书架上拣出那本《金阁寺》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在开始看之前定了一个震动闹钟,就怕看书过于入迷忘记了时间。
向春生从小就是如此,比起新奇的玩意儿,有趣的热闹,她更喜欢无人问津的时刻。
像这样一个人独处,不用周旋于别人的情绪,不必刻意判断他人的心思,安静自在。
对于其他的,她不甚了解也不太关心。
如果不是图书馆没办法吃东西,她应该会从便利店的冰柜里拿出一杯桃子酸奶。
落日总是迫不及待地赶赴下一个山头,天已然黑了,霓虹升起。
向春生站在了和妹妹约定好的地方。
一只手拎着沉重岌岌可危的塑料袋,另一只手清闲地拿着那盒酸奶。
塑料袋里装着被封面引诱着买下的畅销书,以及本子上预先就列好的试卷清单,至于那本《金阁寺》被她放回了原位。那个僻静的存放了她很多微末感受的细缝。
果不其然,她又迟到了,她玩得忘乎所以。
向春生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这种事已经不止发生过一次了。强忍着想要一走了之的念头,给她发去消息。
【向春生:还要多久?】
【向夏锦:啊啊啊!姐,你在等一会儿,我朋友她情绪不太稳定。】
【向春生:具体几分钟?】
【向夏锦:马上马上,五分钟!】
向春生把塑料袋放在长椅上,撕开了酸奶包装,十分钟刚好够她吃掉这个并且找到垃圾桶。在向夏锦嘴巴里的五分钟算作实际肯定要多出一倍。
路灯下颀长的影子逐渐变短,慢慢同椅子上的融在一起。
清亮的声音像是酸奶中略带嚼劲的脆桃,带着粘稠的羞愧:“对不起,姐姐,我来晚啦!”
向春生一言不发地收拾东西,走在前面。
向夏锦任何玩笑和捉弄只能得到一个短短的不痛不痒的“哦”。
她这辈子所有的撒娇技能全都用在油盐不进的向春生身上:“姐姐,你别生气了好不好嘛,我朋友她爱豆塌房了,就是短短的安慰一下嘛。”
也很会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算了,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原谅我吧,我把最新买的相机借你。”
向春生依旧不为所动。
“外加一个月卫生。”
“成交。”
卫生自然不是向春生的,是她自己的。
两个人从小学开始就住一起,两个人年龄相仿,向春生的爸妈常年不在家,就由她父母也就是向春生的叔叔婶婶代为照顾。
两个人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可以说除了姓氏和四分之一的血缘,其余的基本上毫不相关。
向春生如何喜欢规整干净的环境,向夏锦就如何爱护自己狗窝。
假设向春生是教材上的正面人物,那她向夏锦就妥妥是反派;向春生看上去循规蹈矩恪守本分,也全靠她衬托。
但所有的预设和想象都是过去的事。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丢三落四神经大条的人居然一跃成了,育铭中学的黑马。那个所有人寄予厚望的乖乖学生,却一朝落榜,音信全无。
向春生没觉得这是一件多么非同寻常的事,每一个深夜她抬头时都能看见对面窗户未灭的灯火,嬉皮笑脸也被严肃认真所代替。
她发自内心地为妹妹高兴。
至于落榜,只能说明自己还未深刻理解出题人的意愿,以及客观上的不遂人愿。
眼下那个借读的名额虽然可耻,却是她迫切需要的。
向春生在本子上记下了明天要做的事,以及短期目标。
当她看到那条被划掉的海洋馆时,笔停顿了一下,在那边上画了一只不大不小的乌龟。
算作印象?
被酷热夏天笼罩的暑假,完全离不开空调和西瓜。
她这个暑假就没出过门,补习班和家两点一线,闲暇的日子就在图书馆里泡着。对于一个处于空有文学痴情却停留在囫囵吞枣阶段的少女来说,这无疑是天降甘霖。
剩下的时间,被她用来补之前被蒋月华女士明令禁止那些电影,在诊所前台的电脑前。
“成渝口腔”诊所。
这是她叔叔婶婶开的牙医诊所。
向春生补课结束后就会到这里“兼职”前台,实际上是偷一个空闲能看电影的清净地。
蒋月华不知道,她只知道向春生会顺带把晚饭解决了。
同往常一样,结束了一天的补课,她走进诊所,打开前台电脑,戴上耳机。
今天要看的是第十四遍《天使爱美丽》
即便看了这么多遍,她依旧紧盯着屏幕生怕错过什么细节。
厚厚的玻璃镜片,红绿光交织闪动着。
穿着最简单不过的宽松短裤和肥大的棉质体恤,盘腿坐在符合人体工学的弹簧椅上很是惬意,丝毫没注意走进了一个身量逼近门框的人。
黑色长发松散地披在肩上。
她像是突然想到了蒋月华的耳提命面,直起了身子,距离电脑屏幕远了半寸。
黑色长发像极了刚从水中捞出的绸缎,躬身直立时,恰好有一缕发丝落在鼻尖,她极为散漫地撩到了后面。
落入他的视线,浑然不知。
陈念荒跨步走进了诊室。
没错,他是来拔智齿的。
而且,是被迫的。
向春生的电影正看到兴头儿上,也就是女主人公失落回家,幻想着男主帮她买酵母粉的那一段,珠帘声响。
诊室里也传出了小男孩的“哭闹声”。
“向医生,你下手轻点。”
“我还没开始。”
“麻药有用吗?”
“我还没打。”
“能不能下次再拔”
“不行。”
她叹了口气,摘掉了耳机。
难以置信,现在小孩的变声期都这么早吗?声音如此粗犷。
严重影响了自己沉浸式的观影体验。
她按下暂停键,掏出补习班老师布置的作业写了起来。
直到那个小男孩走出诊室,把病历卡放在了前台。
她完全是下意识地行为。
抬头,撞进了一个探究的视线。
是她!
是他?
向春生好奇的目光里带了点心知肚明的嘲笑,没想到这么大的人了居然还会怕牙医,她还错把刚刚那个吵闹的人当作是小男孩。
陈念荒也没有避开这个目光,就这么直直地盯着,无畏无惧。
同一个人如果遇见两次,或许那称得上缘分的东西,早在他们素未谋面前便上演过一万次。
他不信有这种巧合。
她不认为这算命运。
陈念荒的手指紧紧地按着病历卡,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拖移到她的面前,显然是不想被人知道自己的信息。
向春生,识趣地把病历卡塞进分类箱中,她对病人的隐私,毫无兴趣。
做完这些后,她仔细地打量起面前的这个人。
有句话她说错了,这人的长相确实有让人过目不忘的潜质。
他就这么站着,不甚在意投来的这一眼就带着警告与威胁,让人不敢直视。
这是一种危险的警告。
但是被不太敏感的向春生全然无视了,她依旧直截了当地盯着他看。
陈念荒的脸微侧着,眉骨有着玉琮般的冷质感,黑沉沉的睫毛压下,眼中满是厌怠。
大多数人都用这样目光打量他,那些眼神大部分会带着些许害羞、胆怯、慌张和抱歉,说不上是喜欢但也绝对不会是讨厌,不过对他来说都一样,一样烦。
第一次被人用如此冒犯打量,还带着一种无知无畏的愚蠢。
他没有开口,只是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第3章 饭团・获胜
九月仿佛是一道分界线――
突然而至的暴雨过后带来一抹清凉,风在裸露的肌肤上跳跃,雨珠压垮了蜘蛛结成的那张细密的网。
极度兴奋的是,人们能从漫长而又热烈的夏天中得到解放。
路边林荫下被掀翻的草茎,是割草机的工作证明。
空气里弥漫着管状绿色枝叶中流淌的气味。
那些被割草机修得规整的矮灌木,精神抖擞却又病恹恹地向她打招呼。它们同穿上校服行走的人一般,被框进了眼前的几何图形。
“欢迎各位2019级新生入学”
苏合一中门头飘红的标语,很显眼,财大气粗。
与二中香樟树疯长的简陋门头,有着天壤之别。
一中门口的步行街也显示出了他们前所未有的灵敏的商业嗅觉,在开学前就抓准了客流量高峰时机,提早开门,这些繁荣都是坐落于半山腰的偏远二中不曾有的。
向春生踏上一级级台阶,也没有觉得真切,总感觉会踏中一块石砖是没有嵌实的,书包挡住了后背,混入人流之中。
她走进了教学楼的办公室,老师们正忙得焦头烂额。
与她同样的借读生还有另外四个,正手足无措地在一旁“罚站”。
一中的新生提早军训开学了一个月,二中也紧随其后,所以九月一号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形式上的开学第一天。
向春生身边站着的是个子稍矮的女生。
她拘谨地站在那儿像只畏缩的小兔子,极力想把自己隐匿进角落。
惶恐中两人对视了一眼,又移开了视线,她们都不是会主动交朋友的类型,一个独来独往惯了,一个畏首畏尾多了,谁都不愿率先打破僵局。
“谁是向春生?”尖细的声音来自于一位戴眼镜的女老师。
“老师,我是。”
向春生的音色与长相反差很大。
看长相会觉得那属于江南绵软咏叹调,开口却是意外的沉稳坚定。
“跟我来。”
她就这么被带走了。
老师在前面走着,鞋跟砸的地面声响。身材娇小,力气看上去并不小,尤其是看到她单手推开多媒体黑板的那个丝滑瞬间。
她的声音像是划破云际的飞机轨道:“我是你们高一一班的班主任,卢瑞音。”
一手好看的斜体粉笔字,留在了黑板上。
底下的同学翘首看戏,一个月了他们怎么可能不认识自己班主任。
这显然是介绍给她的,外来的,转校生。
卢瑞音示意她也介绍一下自己。
向春生站在讲台上,开口道:“向春生。”
言简意赅。
“哪几个字啊?不认识。”
“转学生这么高冷吗?”
“她好像是二中来的。”
……
下面的声音开始有些噪意,为了避免下一步的此起彼伏。
向春生更冷淡的说出了介绍词;“方向的向,春生何处暗周游。”
这还是她在情急之下胡编乱造挪用的一个。
说完就立刻坐到教室最后排的空座上。
这个位置除了离空调近一点,离讲台远一点,其余的没什么不好,客观上来说。
就是前桌长得太高了,黑色后脑勺会挡住她的视线。
就是这短短的几分钟,她能察觉到周围若有似无的视线,有探究、有好奇、有不怀好意,其中有一道锋利的眼神。
在向春生看回去的瞬间,她冷酷又傲慢地扭头了。宋写宁,初中隔壁班同学,应该是她在这个班唯一一个还算熟的陌生人。
一中的学习进度很快,准确的开学时间已经过了一个月,所以第一堂数学课不是集合,而是基本初等函数。
好在暑假紧张地预习过,所以她很快就能适应老师的讲课速度。
课程是一门接着一门,紧锣密鼓的,就连短暂的下课十分钟,联络新同学的时间都没有。
或许是新同学的透明度太低,位置太过角落,以至于被选择性遗忘了,也可能是校服背后的“2”深深隔开了他们。
很讽刺的是,周末的街道上常常能看见一中的学生穿校服。
苏合市区高中的校服样式都大差不差,用于区别的只有背后的一串装饰性字母和胸前的校徽。数字很大很显眼,好像在说就算布料材质都一样也改变不了你属于二中的事实,没有这件校服你就天生比别人矮了一头。
畸形却又现实。
她不得不承认,那个时刻脸被这些目光火辣辣地灼烧着。
早在半个月前,校服就发到了高一新生的手上,苏合一中的校服不仅象征着重点高中的名气、地位。
还是那些在中考这场战役上取得胜利的人的“特殊仪仗”。
除了一个人。
他好似不在乎任何人的看法,可以说是一刻也闲不住。
他转身特意露出示好的八颗白牙:“同学,我叫周柏羽,那个柏树的柏,羽毛的羽。”
“你好。”
向春生抬眼,看着这张咖啡色笑脸,没忍心说出那个薄情寡义的“哦”字。
两个人也算是打开了话匣子:“你看上去好高冷。”
“有吗?”向春生表示疑惑,明明语气再普通不过,怎么遇见一个人就有一个人说她高冷呢?
“非常有。”周柏羽佯装摸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打了个寒战。
向春生没忍住笑了。
脸上漾开的笑,像是蒲公英被风吹散,恣意又生动,没有丝毫的拘谨严肃,一板一眼。
让他感到震惊以及不可思议。
她笑到最后转为了咳嗽,几声剧烈的咳嗽声连带着桌面一齐震动,同样,触碰到了前桌白衬衫的背。
艰难止住咳嗽后,她率先弱弱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前桌像是从沉睡中蛰伏已久的巨龙,懒散地支起身子,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很吵。”
毫不留情。
“别管他,他就这副死德行。”周柏羽听见铃声才悻悻回头,嘴里还念叨着巨龙的不是,“没睡醒就等于欠他八辈子的身家性命。”
向春生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她没有与巨龙抢夺金银珠宝的念头。
除了上课,他的所有时间都拿来补觉。
一是,避免那些无用且麻烦的社交;二是,真的困。
陈念荒在地理老师走到讲台后,才慢慢抬了眼皮,直起脊背。
这样一来,以他的身高完完全全挡住了向春生的视线,她只能把头探出桌面,才能看全老师写得板书。
地理老师的语速很快,ppt播放得也很着急,以至于她总是抄到一半就没了。
面前的后脑勺和他手中一下一下转动的笔,越看越不爽。
“来,同学们看,这里是一个易错点,地壳的范围是从地面以下到莫霍面以上……”地理老师重重地敲击了黑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