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先是愣了半晌，似乎一开始没认出来霍钰瑶是谁，后来想起她是跟在姜沛手下干活的医生，他又将矛盾的机关枪对准霍钰瑶，噼里啪啦一顿抱怨。
第48章
“先不说病人的病情如何，就病人病情一事，咱们医生每天早上查完房都会找你们家属沟通，你现在反过来说我们没有告知你病情，你这不是睁着眼说瞎话吗？”
霍钰瑶让护士找出病人的病历夹，在一堆告知书、通知书里边找到了术前谈话告知的那张单子，这上边白纸黑字写着：病人病情危重，具备手术指征，但由于脑疝时间长，脑干功能逐步衰竭，后续若病情进一步加重，可能出现呼吸循环衰竭，随时可能出现死亡风险！
她指着上面家属签字那一栏质问他：“这上边写的是不是你的名字？你瞧仔细了？如果不认得自己写的一，这上边还有你亲自盖的指印，白纸黑字面前切勿颠倒黑白，把没有的事说成有，你若不承认我们有跟你交代过病情，那咱们随时可着这张告知书去做指纹鉴定！”
那位家属瞥见自己的亲笔签名上还印着鲜红的指印，方才还理直气壮嫡指控医生事先跟他交代病情，这下子瞬间泄了气。
他找不到台阶可下，又碍于尊严和面子，于是开始耍无赖，他两手一摊，满脸不屑的表情说道：“我不是学医的，你们之前跟我说的我听不懂，做手术之前，只知道跟我说，我爸如果不做手术就没有活下来的希望，你让我们做子女的怎么做？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他将病人预后不佳，最后可能导致人财两空的原因，直接归咎于主刀医生没有履行术前告知的义务。
然而术前谈话是姜沛和家属面对面交谈的，当时霍钰瑶不在场，她并不知晓姜沛到底是如何跟家属谈的，以她对姜沛的了解，他应该不是那种会盲目给家属希望的人。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风险，作为主刀医生也会将此详细告知家属。
所以当这位家属坚决认定姜沛术前没告知他预后不佳的事时，霍钰瑶是断然不会相信他的话。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各执一词的时候，科室主任梁主任出面了。
他见多了各式各样的家属，以他三十多年的临床工作经验，他一眼就看出这位家属眼神闪躲，存在说谎的嫌疑。
梁主任一改往日包公似的铁青脸色，以一种标准的三十度微笑面对患者家属，“这位先生莫急，您不就是想找姜医生讨个说法嘛？那很简单，我这就让人顶替姜沛，把姜沛从手术台上叫下来，咱们当面把话说个清楚可好？”
家属本想耍无赖，无奈遇上个非要讲理的主任，而科主任那稳重强大的气场又容不得他在此闹事，他只好垮着脸坐下等姜沛。
梁主任对一旁默不作声的霍钰瑶说：“小霍，你去把姜沛喊下来，手术你替他上。”
霍钰瑶不敢多问，更不敢提自己的意见，她连忙应了一声’好‘，然后飞快地奔向手术室。
她赶到手术室的时候，肖教授他们的手术正进行到脑内关键的部分，手术台上的两人专心致志地看着显微镜下的术野，肖教授正在剥离肿瘤组织，一刻也不得分心。
霍钰瑶担心影响到他，于是蹑着手脚悄悄进入手术间，巡回护士和麻醉师注意到她的到来，正想打招呼，霍钰瑶连忙做出一个嘘声的手势。
肖教授喜静，这正值手术关键的节骨眼上，旁人不得喧哗。
至于姜沛，他虽然两眼注视着显微镜的助手镜，但手术间里的异样动静他都能察觉到，也听见了霍钰瑶与麻醉师的低语声。
他趁着肖教授分离肿瘤的间隙，侧眼瞥了瞥站在一旁的霍钰瑶，凌厉的眼神睥睨着她，这一眼看得霍钰瑶心跳漏了节拍，险些心律失常。
姜沛对她作出一个口型“你来干嘛？”
“我”霍钰瑶凑至他耳旁低声道：“病房里出了点事，梁主任让你下去处理，让我来替你。”
姜沛疑惑地看向她，正想细问是何事，肖教授此时突然发话：“姜沛你去吧！小霍赶紧洗手上台！”
得了肖教授的允许，霍钰瑶二话不说就走向手术间外的洗手池刷手，待她穿好手术服戴好无菌手套后，姜沛才起身将手里的注射器递给她。
姜沛严厉的语气叮嘱她：“等会关颅记得水密缝合硬脑膜，如果这个病人术后发生脑脊液漏，我就唯你是问。”
瞧见霍钰瑶那副委屈不悦的神情，姜沛的语气越来越弱，最后只是用缓柔的眼神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解下手术衣，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手术室。
霍钰瑶上台后，原本不爱在手术台上聊天说话的肖教授蓦然间问起她话来：“出什么事了？”
霍钰瑶不敢隐瞒，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叙述给了肖教授听。
听说有家属要’讨伐‘姜沛，肖教授虽然表面上镇定自若地进行着手术操作，但心里已经隐约在担心姜沛的处境了。
他沉默半晌后蓦然叹了一口长气，以长辈的口吻对霍钰瑶说：
“姜沛当初还是硕士研究生时就跟着我，我基本上摸透了他的性格。关于这件事，家属绝不是空穴来风，因为姜沛他过于自信了，从而对家属把话说得百分满；纵使他有能力，但他忽略了一点，那就是’医生不是神‘；没有神来之手，再简单的手术也会有出意外的可能。”
肖教授意味深长的说出这段话的时候，既像是在向霍钰瑶抱怨姜沛的缺点，又像是在训导霍钰瑶。
他那双拿着双极电凝镊的手小心翼翼地在脆弱的脑组织表面上止血，如蜻蜓点水般，手法极为轻柔。
“小霍呀！这段时间你都是跟着姜沛上手术，我也鲜少有机会教你了，你别看这止血的操作简单，这里边却有不少技巧和学问的，对于神经外科医生来说，开颅切除病变固然是手术的重点，但止血这一过程的重要性绝不亚于切除，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肖教授用双极电凝镊的尖端轻轻碰了碰霍钰瑶手里的注射器软针头，像是要点醒她。
霍钰瑶方才还在愣神思考姜沛的事，这会儿被肖教授点名问话，她蓦地’啊？‘了一声，尴尬回应道：“我明白，止血当然重要了，如果止血不充分，后续创面持续渗血形成硬膜外血肿，那便是人为造成的二次伤害了。”
“嗯～”肖教授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将双极电凝镊递给霍钰瑶，“那你来止血吧！”
“嗯？我来吗？”
霍钰瑶不可置信地望着肖教授，他平时不是个放手让底下医生去做的人，尤其是平诊手术，因为那些病人都是慕他的名而来，如果手术出现失误，对他的职业生涯恐怕会有影响。
既然如此，那为何他今日突然发善心放手让霍钰瑶来操作？
“小霍你还愣着干嘛？快止血呀！”
肖教授将显微镜推开，催促着霍钰瑶，“手术最关键的切除部分我已经完成了，剩下的止血关颅操作就是你大显身手的时候了，切记我刚才嘱咐你的。”
霍钰瑶颤颤巍巍地接过双极电凝镊，明明这把镊子只有签字笔那般的轻，可被她拿起来仿佛沉重如铁，手臂有些发抖。
她平日里也做过不少手术，双极电凝镊也能熟练运用，但因为肖教授在旁边，她不自主地紧张起来，生怕一个闪失被他训斥。
这种紧张的感觉和当初跟着姜沛上台时候的紧张大有不同，她在姜沛面前紧张大部分是因为她曾深深爱慕过他，在喜欢的人面前总会想表现出最优秀的那一面。
而在肖教授面前，她只是个身份地位、学识浅薄的小小住院医，同时又是以学生的身份跟着他，这股紧张感是因为害怕被老师训斥和责罚。
肖教授为人仁慈心善，他和梁主任最大的不同便是对下级医师的态度，梁主任是科主任，无论何时都是一副高高在上、不许下人犯错的样子；而肖教授则是像一位耐心教导的温柔长者，即便是碰上姜沛这样倔性子的学生，他也能用三寸不烂之舌说得他心服口服。
“小霍你紧张干嘛呀？没事别怕，我就在一旁看着，你要是不会，我手把手教你。”
肖教授玩笑的语气说出这话，一旁安静推药的麻醉师突然插话：“哇哦～原来肖教授也是个双标的人呀？刚才姜博士在台上时，可没见你手把手教他呀？果然小霍是你们科的团宠呀！”
他嗤嗤笑道：“我哪有资格教姜博士？我只是个硕导，还不够博导的资格。”
肖教授有意无意的开着玩笑，手术间里死沉的气氛瞬间活跃了起来。
见霍钰瑶的手法不再和刚才那样紧张僵硬了，他才安然地坐在她身后默默指导。
“不错，就是这样！吸引器吸除渗血，明确出血点后再用双极电凝镊的尖端去电灼，每一步都必须确切，而不是漫无目的地烧来烧去，否则整个颞肌和硬脑膜都被烧得焦黑也未必能止住血。”
“嗯，明白。”
霍钰瑶愈发得心应手，三两下便将渗血的创面止血干净，在得到肖教授确认后，她才开始拿起持针器缝合硬脑膜。
第49章
手术临近收尾，霍钰瑶的表现深得肖教授的夸赞，他本来还在隐约担心霍钰瑶一个人关颅可能会出差错，但见到她扎实的基本功后，他也就放下心来。
放心过后的肖教授坐在一旁开始找话题聊天，他突然对霍钰瑶提道：“小霍，梁主任是派的你去坦桑尼亚出差的吧？”
“是的，肖老师。”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咱们科应该只有一个援非的名额，可姜沛刚才也跟我提了句，说他下个月也要去非洲了？”
霍钰瑶听见这话后，持着线剪的右手蓦地剪了个空。
“你是说师兄也报名了？”
她此刻担心的不是姜沛去不去的问题，而是科里有且仅有这一个名额，如果两个人都报了名，那么以霍钰瑶目前的能力和资质，根本就不是姜沛的竞争对手，那么这次援非医疗队很可能会落选。
肖教授深沉叹气道：“是啊，他刚才在台上还跟我提起这事来着，但当时我忙着切瘤子，没有心思多问他，等到你来了，我才想起来这事，话说梁主任的意思是怎样的你清楚吗？那到底是派你去还是派他去呢？”
肖教授之所以关心这个事情，是因为姜沛和霍钰瑶同属于她的治疗组，派一个人走了，也就意味着组内的劳动力少了，若真要在他俩中间选一个派出去，其实肖教授的心里已经有了偏向。
他以这种假装无意问起的方式，试图葱霍钰瑶口中打听掉消息，然后霍钰瑶自己也是刚得知姜沛也报名了，此刻的她人虽在手术台上，可心思已经飘远了，她比肖教授更想知道梁主任会派谁。
另一边的姜沛下了手术台后就立马给梁主任拨了一通电话。
面对梁主任的质问，他淡定地解释着当时的情形，然而梁主任的声音里带着怒气，厉声命令他：“到我办公室来一趟！病人家属就在这儿，你们俩当面对峙，今儿个务必把家属安抚好了，因为这关系到咱们科室的满意度，如果一旦有不满意，将会直接影响到科室绩效！”
姜沛挂断电话后刻意加快了步伐，因为梁主任雷厉风行且利益至上的性格，即便他在此事上有再多的委屈理由，一旦要动到科室利益这个大蛋糕，他管你是天王老子还是地狱阎罗，统统都按谁惹出来的事谁来负责，科主任绝不背锅！
当他走进主任办公室时，里面坐着的几位齐刷刷地将目光扫向他，他们眼里有不满，也有困惑，甚至还有不服。
病人的几位家属一并起身看向姜沛，毕竟这件事的系铃人是他，家属也正想找姜沛问个清楚。
家属的目的或许是想讨要个交代，又或许只是为了找个人担责从而解决高额的医药费。
“大忙人姜医生终于忙完了？是不是可以抽一点点时间来跟我们说说我爸的情况呀？”那位率先挑衅的男家属阴阳怪气地说道。
姜沛听出来他语气里的不满和责怪，他倒也不着急，而是淡然镇定地坐在家属对面，冷漠应道：“你爸的命是命，别人的命就不是命了？事情是不是应该要有轻重缓急？你爸的情况我早在术前和术后当晚就已经交代清楚了，我不明白你们究竟还有什么疑问？是你们耳聋没听见还是脑子不好使没听懂？”
男家属被他的讽刺言语激怒，怒吼一声：“姜沛！你没有医德！你把我爸害成植物人还在这儿自命清高？你的良心喂了狗吗？”
“放肆！”梁主任拍桌而立，呵斥那五大三粗的男家属，“我给你对峙的机会，不是让你在这儿撒野骂人的！姜沛是我手下的人，你骂他就是在骂我！”
梁主任身为科主任的威严瞬间震慑住了那位男家属，他默默放下叉腰的双臂，站在姜沛面前却不敢直视他，眼神闪烁。
而姜沛也是头一回见梁主任护短，他刚想跟家属理论，没想到被梁主任抢先了一步。
男家属吞吐说道：“我们并不是针对谁，为人子女，看见自己的老父亲躺在那儿一动不动，而我们却什么都做不了，那种痛心的感觉你们能体会到吗？”
他说着说着便呜咽起来，涕泪纵横，伸手朝旁边的人要纸巾。
姜沛沉默不言，他能理解家属的心情，但不能容忍他们以弱者的姿态来道德绑架他人，更何况姜沛自认为在整个医疗救治过程中并未有出过差错。
至于病人转归不好，那是病情的演变与发展二导致的必然结果，通俗来说，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未必救得了他。
家属一味地指责主刀医师，认为是姜沛技艺不精才导致病人术后预后不佳。
姜沛振振有词地解释道：“手术从头到尾都很顺利，期间没有出现任何差错，病人能够活过来就是奇迹，是我的手术拯救了他濒死的性命，但是！术前病人脑疝时间过长，这一直接原因就决定了他醒过来的机率微乎其微！”
双方各执一词，谁也不愿退让，无奈之下，梁主任只能出面调和。
他以科主任的名义给家属担保，一定会尽力救治病人，至于在整个医疗救治过程中姜沛是否存在失误，尚需调查鉴定。
家属得了科主任的话，倒也识相的暂先离开，而当他们离开后，姜沛转头就问梁主任：“我不懂您为何这样？明明知道他们就是无理取闹的无赖，可为什么还要站在他们那边？”
“姜沛，不是我要站在他们那边，而是一旦家属将此事闹大，哪怕你有理也会变成无理，一旦吃上官司，咱们科室，还有你以后的职业生涯都会染上污点的，你明白吗？”
姜沛别过脸去，心里有千万的不服，奈何梁主任是他的顶头上司，他只能忍。
可当梁主任命令他去给家属道歉的时候，他忍不下去了，厉声驳斥道：“我说过，我没错！”
“你！”
梁主任蓦地愤懑拍桌，斥责他：“你到现在都还不明白自己错在哪儿吗？同样的病人若是遇到其他医生，他们绝不会像你这般处理，即便病人的结局是一样，但家属的心境和接受程度绝对不同！”
姜沛感觉自己被人用言语的刀劈在了心上，劈裂了他引以为傲的信念感和那不容践踏的自尊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