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体户,顾名思义,以个人为单位进行生产经营,个体户能不能雇工、雇多少工,这个问题甚至发展成了一个社会论题。
周知意在报纸上看到过一篇报道,新宁远郊一农民承包鱼塘,因着家大业大,雇了四百多人,因此引来了一阵热议。
有人用《资本论》来质疑,说雇工超过八个就不再是个体经济了,而是资本主义经济,是剥削。
但也不可否认,这生意兴隆、摊子铺得挺大的渔民为新宁的经济发展贡献了不少力量。
在报纸上反反复复论战了快一个礼拜,最后以领导们给出的八个字“先放一放,看看再说”盖棺定论,让风波暂时平息下来。
做生意有时候要胆大,有时候又要胆小。
周知意一直小心的控制自己摊子铺开的规模,安排在南风服装店的赵娟和何萍,制衣作坊里姜玉芝和四个缝纫女工,再加上后来的新版师穆霖,正正好好控制在雇工八人的安全线内,就算忙不过来,她也想出了把一些手工活派发给城中村的其他女人这种擦边办法,而不是再多招个人。
阴差阳错使那些女人生活好起来倒也能算是意外的收获。
只是周知意现在必须再扩大规模了。
秋装展销会上接到的订单,要把那部分衣服生产出来交货,周知意也没打算把这些拿到展销会上售卖的衣服再放到南风服装店里售卖,哪怕用一开始的定价,对于来东坝街进货的客商也是难以接受的高昂价格,而且没人想看到自己花高价钱买的衣服转头见别人以更低价格买到同款。
「南风」化作两条线已是必须。
一条线专供展销会上的那些各大商场、百货商店,提供做工更繁复、工艺更复杂、用料更昂贵的衣服;另一条线则是继续铺货在档口服装店里,提供物美价廉的平价服装给全国各地来进货的客商们。
两条线并行,现在的生产线就不够用了。
周知意便想着,她也许可以像海林制衣厂那样,建立一个自己的制衣厂,将规模扩大开来,一直受限在雇工八人的范围内,也发展不起来。
一听村口那家兄妹又要买房子,准备建厂,不只北发村原住民们躁动起来,连村委主任马长远也行动起来了。
周知意看着找来的马长远,疑惑的问,“马主任,你家也要卖房子?”
“那不卖,”马主任连连摆手,“我对这片土地有感情咧,才不会卖了房子搬去城里楼房住。”
周知意更奇怪了,“那您过来是?”
马主任搓搓手,有些不好意思开口,“我来是想问问你,你们兄妹几个想办制衣厂,有没有想过挂靠到哪里啊?”
挂靠其实是这时候部分个体户为了避免争议想出的办法,为了规避社会上的“另眼相看”,挂靠到国营厂子下变成分营小厂、或是挂靠到乡镇农村以“乡镇企业”安稳存活下来都是不错的办法,像钟玲和姚海林的海林制衣厂其实也是挂靠在东坝街市场管理办公室名下。
马主任这一问,周知意立刻意会,“您想让我们建厂挂靠在村里?”
“对的,你放心就是个名头,”马主任姿态放得很低,他这些日子也能看出,虽说是兄妹几个一起做生意,但拿主意的反而是这个年纪最小的女仔,“说是和我们北发村联合建厂,但利润一分都不用分给我们村,并且你办厂的一些证明我都可以给你开。”
这么一听倒是对她有利无害,但周知意总要问清楚,避免踩到什么不可见的陷阱,试探的问,“那村里呢?总不能事情只对我有好处吧。”
“你不是让村里女人们也赚到了钱,而且……”马主任犹豫片刻,还是直说了,“我算是看清楚了,村里没人有本事建厂,你们兄妹几个能在我们村里建厂对我就是件好事了。”
他越说,忍不住倒起苦水,“每回几个村子被召集起来去开会,我都是被嘲笑的那个,明明都是城中村,他们大夭村有陶瓷厂、成元村有酿酒厂、团山村有造纸厂,只有我们村子的人没一点奋斗精神,眼皮子浅的只能看到把房子租给外地打工仔们这个商机,赚到钱就知道到城里去住楼房。”
周知意看着说着说着变得又气又难过的中年男人,“额……您也别太难过,人各有志嘛。您说的挂靠村里办厂的事我觉得可行——”
马主任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尽数变成惊喜,“真的?太好了,女仔你放心,我肯定不贪你们的,不然我给你写个保证书,我就是图一个你们厂的名号用用。”
不等周知意说话,马主任就说,“你先一等,我这就回家写保证书,按了手印拿给你!”
马长远脚步都变得像年轻时一样麻利,燥热的风都不恼人了,他心情轻快,腰板挺直,哼哼,谁村里还没有个厂,他们北发村也要有制衣厂了。
见村委主任比她还着急办厂的事,周知意摇头失笑,回去继续研究场地的事。
做生意的人都知道,供求关系会使价格波动。
当供大于求,就会变成需方市场,价格会在供给方的竞争下不断降低,但这种不断压榨自己利益空间的竞争其实是应该及时制止的,否则对己方和竞争者都是不利的,但这些着急出手村里房子、想要和之前李老头一样去城里买房的北发村村民们可想不到这点。
在不断的叫低价格、试图比过其他人过后,周知意乐呵呵的以比之前更低的六十五元每平的价格拿下原本房子周围三块宅基地,将自己的版图扩张成一片六百多平的四方形。
旁边赵娟的房子周知意没压价压到这么狠,私底下按八十元每平的价格成交,一百一十二平方总共八千九百六。
签过宅基地转让书,陈拴柱满面红光,一回到自家房子里便再次打开铁盒,又一次数了一遍钱,他半辈子从来没有拥有过如此多的钱,没想到二十年前结婚分给他的小宅子居然能在今天换得这么多钱。
陈拴柱珍惜的把盒子扣好,感觉自己都要半截入土才终于算是真正的活出了个人样,说话声音都变得高亢起来,“娟子,你快和晓慧收拾行李,咱们明天就去城里买房子去!还有你俩也别跟着那姓周的女老板干了,既然做生意这么赚钱,我们就自己干!”
陈晓慧闻言不由得脸上浮现出抵触的表情,她一点都不想自己干。老板没什么架子还很体贴,一忙起来就会加奖金;领班的玉芝姐慷慨又细心,教会了她不少做衣服的技巧;共事的郑香、王静红和吕艳虽然是外地人,但大家相处起来都很能聊得起来。
她喜欢那里的氛围。
但陈晓慧习惯了听话,她努力张开了嘴,可还是说不出一个“不”字。
“不行。”
陈晓慧立刻看向说话的赵娟。
“怎么不行了,你看店有经验,晓慧现在又学会了做衣服,她和那女老板还是同岁的,没有只有别人能赚钱、咱家赚不到钱的道理。”陈拴柱自信说道。
“你也知道我们娘俩现在是有本事了?”赵娟上手直接去夺陈拴柱手里那装钱的铁盒。
陈拴柱没想到赵娟会做出这样的事,一愣,随即连忙抱着盒子不撒手,可最后还是被抢走了,他都不知道原来这老实媳妇居然还有这么大的力气。
赵娟抢过铁盒,因为只生了个女儿而弯了半辈子的腰终于直起来了,她直视着男人,“你想住楼房,行,我们现在有钱可以买,但是别的事你别给我们娘俩拿主意。”
陈晓慧崇拜的看向她妈。
赵娟说完长出了一口气,她快五十岁才终于活出了个人样。
手指在铁盒上摩挲了一下,赵娟垂首看去,不只是这些钱给了她底气,更是因为给了她们娘俩工作的周知意。
隔壁房子里,周知意正和姜佑青、姜玉芝兄妹俩规划自己新得的这片地皮。
“后面几座房子先打通做成一个厂房,”周知意在纸上大概画着草图,“等展销会的订单都交货,收回来货款后再把隔壁赵姐的房子加盖起来,像村里其他人‘种楼’那样,我想建个楼房出来,向上延伸,建出更多的住所以供未来更多的员工居住或是租给外地打工妹们。”
这可不是之前那种拆拆外墙上加装的门、把门重新改回朝内开的工程量,周知意看向姜佑青,“姜大哥,你有自己的工作,这事怕是不能再麻烦你了,之前干活的那两个工人有包工头吗?你说他们能接我这活儿吗?”
姜佑青却是灵机一动,提议道,“不如我以后也跟着你干吧,建厂房的事就还是交给我。”
周知意一怔,“啊?”
姜佑青说出来后,越想越觉得可行,罐头厂流水线上机械的装罐工作早已让他心生厌倦,只是为了单位分房子才一直坚持,但现在他突然发现,跟着周知意干,他就能住上楼房啊。
而且比起装罐头,姜佑青更喜欢房子在自己动手下变得更好的过程,他就喜欢折腾这些,不然之前也不会把自家隔壁房子租下来、还重新刮了腻子。
周知意怕他是一时头脑发热,连忙劝道,“我虽然现在缺人手,但姜大哥你要不再好好想想,罐头厂毕竟是国营厂子,比我这里要安稳些。”
姜玉芝在一旁附和她哥,“我觉得可以,知意是有本事的,你和我一起跟着她干。”
姜佑青兴奋的点点头,“我也觉得,这才半年时间吧,小周就从摆地摊把这生意做起来了,又是拿到了红裙评比第一名、又是参加省内秋装展销会,势头很猛啊……”
周知意看这两兄妹要上头的样子,音量提高了些,“等等,你们先听我说。”
“你要是能帮我盯着建厂房的事情,肯定是减轻了我的负担,”周知意看向姜佑青,“但是辞职毕竟是大事,姜大哥你回去要不再和淑芳姐商量一下?”
可出乎周知意意料的,严淑芳当晚就来找她,表现的比她对象还要头脑发热,“你还缺人吗?扎染、蜡染、蓝晒我都会,织布我也会,我能跟着你干吗?”
周知意哭笑不得,“淑芳姐,你就别闹我了,二纺厂的钟主任把你调去染织车间不就是想要培养你吗?你跑来跟我干活,她肯定要来找我。”
严淑芳这才冷静了些,“也是哦……”
最后姜佑青将他罐头厂的工作卖给了别人,也成为了周知意手下的员工,带着在虎镇区临时工市场找来的五个建筑工人,热火朝天的加盖着房子。
姜玉芝带着四个缝纫女工赶制着展销会的订单衣服。
周知意和穆霖开发着之后要放在南风服装店里售卖的新款秋装。
天气仍是燥热多雨,却不知不觉进入了九月。
邮递员骑着自行车驶进这片城中村,停在村口一间房门前,朝里面喊,“周知意,有你的一封信件——”
周知意闻声,以为是制衣厂的营业执照办好寄过来了。
其他人也是这么认为的,毕竟周知意为了办厂的事情都跑了好多趟了,又是提交一系列的文件材料、又是去申报税务登记等等,这营业执照也该下来了。
周知意从屋子里走出来,后面跟着一连串的人。
“知意制衣厂,连读有种结巴的感觉。”穆霖毒舌的吐槽道,但大步跟着周知意,想看到新营业执照的心也是迫切。
姜玉芝有种大家共同努力的成果要诞生的感觉,心情激动的说不出话来。
何萍反驳道,“只有你这么觉得,知意名字多好听啊,我觉得比什么海林制衣厂好听多了。”
赵娟无暇顾及斗嘴的年轻人们,只想快些看到好不容易办下来的营业执照。
年轻的邮递员看着一窝蜂出来的人,他都傻眼了,“这么多人叫周知意啊?”
周知意被他逗笑了,“是我,只有我叫周知意。”
邮递员因她的笑容闹了个大红脸,把信递过去,暗暗腹诽,这么漂亮的靓女怪不得能收到信呢。
周知意接过信封,没多想就直接拆开,将里面薄薄一张纸拿出来,这下傻眼的人变成了她。
她肩膀上探头凑过来的人们也一起愣住了。
不是营业执照,而是一封信,字迹清隽,能看出写字的青年人是如何的光风霁月。
第61章 书信寄情
因为职业的缘故,时不时一台手术或是看诊病人,段明礼其实没有多少闲暇时间,但他没想到周知意比他还忙,整个八月,他抽空跑了四次北发村,二舅是一次不落的看到了,但心仪的女孩是一次都没见到,据说是在忙着准备秋装展销会。
等段明礼再看日历,已经到了九月份。
这样可不行啊……
见不到人、又没办法通过电话联系,段明礼想出了另一个办法——写信。
男人总要主动些去争取才行,这么想着,段明礼在深夜的台灯下提笔写下了一封书信,第二天去医院上班前塞进了邮筒里。
他的一次主动,换来的是周知意无数次的被调侃取笑。
周末其他女工们放假,姜玉芝和穆霖也各回各家,只有何萍还苦哈哈的被周知意盯着背方程式,她趴在书上,窗外是被雨水洗过变得湛蓝的天空,鸟儿展翅飞过,她看得心痒,磨磨蹭蹭到在画图的周知意旁边,“多好的天气啊,咱俩出去逛逛呗?”
周知意只抬手看了一眼电子表,冷漠无情的说道,“十分钟前你说闻到花香了,想去看看淑芳姐种的三角梅歇歇眼睛;半个小时前你说要去厕所;一个小时前你跑去和两亿玩球,还踩了一心的脚……”
“停——”何萍制止她翻旧账的行为,“我就是一学习就觉得任何事情都变得有意思起来,你懂吗?”
“我懂,”周知意微微一笑,“继续学,不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