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拖延一点时间。”叶星听到沉洛说,“宴……”
站在叶星前方的沉洛扭过头,刀光只来得及在她余光里闪过一瞬苍白。叶星微微皱眉,几乎是本能的反应推着她向前,越过了眼前露出破绽的训练者,抬刀替沉洛挡下那一击。
叶星在右腿传来刺痛的瞬间,一刀捅进了眼前训练者的胸腹,鲜血在抽刀时喷溅了她半脸,继而又沿着下颌缓缓淌进领口。叶星抬起眼眸,右腿的抽痛让她不受控制地屈膝,血泊里的血点随着膝盖砸地向四周迸溅,如同大漠纷扬的黄沙。
贺兰图想要起身去帮,却被图坤和身边另一个住客阻拦。他们摇了摇头。
“……世子,已经来不及了。”
叶星撑刀稳住身体。她缓缓抬起头,看着宴知洲走过来,声音嘶哑,语气却镇静如常,就像她多年来同世子汇报情况时一样:“他们要过来了。”
他们要过来了。
人群的声音从外面逐渐转到了楼内,有人误闯进了被重物挡死的房间,徒劳绝望地捶打着房门;还有些住客则待在边缘的暗处抱团取暖,等着这最后一场血腥风波过去;但更多的人都挤在了大堂里,那些守卫和训练者在拼杀时不会像那帮住客一样大声咒骂,刀锋划擦的铮响代替了喊声,在空荡昏暗的客栈中回荡,宛如袭扫而来的黑雾。
“……做得好。无论是哪一次,你的能力都没有让我失望过。虽然这次你的目标是我。”
宴知洲近乎是鼓励地说道,就像多年以来他们之间无数次的对话一样。叶星看着他蹲下来,黑色的衣摆坠进血里。她隐约能闻到一股腥甜的血味,不知道是自己鼻腔里散出的,还是屋子里本有的味道。
她缓慢地眨了下眼,尽量去平复喘息,随后见他从狐裘内袋里取出两本巴掌大小的书卷,“你想要的机会,就是这个?”
叶星看着那破旧的手札,暗淡的血迹因为岁月的流逝而层层蚀刻在泛黄的封皮上,形成一道道如同枯树般交织缠杂的纹壑。因为经常翻动的原因,边缘已经出现了严重的磨损。
“……天啊。”叶星看着视线里的血手缓缓伸向手札,指尖轻轻触摸着手札,“这上面得洒着多少人的血?”
叶星没有说话。
宴知洲从训练者腰侧抽出火折子,那一小撮微弱的火光在两人的眼底轻轻跃动,紧接着,那火光逐渐明亮,如同藤蔓般迅速攀上手札。叶星当即伸手,却被旁边的训练者划伤了手腕,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破损的外皮开始蜷曲,被火苗吞噬。火焰仍在迅速攀沿,残余的灰烬掉落在两人之间。
她捂着手腕,看向宴知洲。
“这么多年过去了,乌洛部的这些古文和族史早就记在我的脑袋里了。那些乌洛部零散的后人,恐怕也不会比我更了解那个已经没落的部族了吧。”宴知洲将那两本燃烧过半的手札放到旁边碎了一半的瓷瓶里,缓缓地说:“就算我放弃这些手札,一样能操控狼群。”
“世子不需要这些东西。”叶星轻声说,“但需要我。”
宴知洲说:“我想要离开这里。”
叶星目光移向他身后的房门,“所以,世子想要让龙潭镖局继续为世子效命,帮世子挡住剩下那些想要反抗世子的人。”
“如今手札已经不存在了,你们就算拿到了秘宝,也未必能顺利操控狼群。”宴知洲坦然道:“你的后路已经没了,叶星。你不是也想离开这里吗?时至于此,我是唯一能让你做到这点的人。”
叶星看着那白瓷瓶里燃烧的手札。
“等一切都结束后,我会离开这里。”
宴知洲站起身。外面的尘雾不知不觉已经渐渐消散,淡冷的光宛如日出般在屋中慢慢落进一束模糊的光柱。他望着那在光柱中漂浮的微尘,说:
“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留在这里,等着我走后再做打算。我带着狼群,有其他事情要做,没有时间耽搁,自然也没有余力去解决你和龙潭镖局那几个人……”他低眸看着叶星,顿了顿,平和地说:“更何况,我并没有杀了你的打算。”
叶星低垂着眼,尽量放缓呼吸。楼下住客纷乱的喊杀声正逐渐向上蔓延,他们开始挨个房间去找自己失散的同伴。一片混杂的闷响里,她隐约能听见靴底踩压地板时发出的声音,那是与之格格不入的轻缓、安定,就像是在毫无任何危险的浅滩边漫步,只不过汇聚在脚边的水变成了粘稠的血污。
“到那个时候,你所知道的那些真相和秘密,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宴知洲说,“你可以在我们彻底离开后再走,去偏远的小镇,又或是去到别国安居,都随你。”
“但世子不会就这样放属下离开去报信吧?”叶星平静地说:“在属下离开这间屋子前,世子应该打算砍下属下一条胳膊,又或是截去五指,让属下就算到时反悔,也没办法再拿刀做些什么。”
“我可以做这些。”宴知洲没有否认,他轻轻捻过指腹的血迹,说:“有很多药可以吊着你的性命,让你走出这里,向沈之明他们下命令,但没有任何多余的力气去提刀杀人。手札已经被毁,你为了活下去,别无选择。而等这一切结束后,你有可能会因为伤势过重,伤口感染,导致走出客栈没有几步,就倒在那片大漠里。”
叶星抬起眼,“和几十年前乌洛部的那些人一样。”
宴知洲回以温和的笑,“放心,我不会那么做的。”
第183章 183
“……世子是不会这么做的。”
沉洛单膝蹲在叶星旁边, 低头看着瓷瓶里逐渐化为灰烬的手札,说:“你和世子都已经互相摊牌了,你坦白说出了自己有背叛之意, 世子也无意再遮掩需要你的事实, 所以才会烧了这两本手札,断了你的后路,让你不得不继续效忠于世子……关键在于,世子需要你。”
她转过头, 看着叶星, 耸了耸肩,说:“你已经有了背叛的意图。如今主楼虽被炸毁,但剩下那些还活着的人还‘阴魂不散’地聚在这里,他们像漩涡一样混乱难测, 而其中对世子威胁最大的一方变成了龙潭镖局。世子在这种不了解外部的处境下,绝不可能让你离开。万一你死在那场混乱里该怎么办?又或者, 万一你又做出了什么出人意料的威胁该怎么办?”
叶星听不清外面的脚步声了。
“……你不需要离开这里,一样可以给他们传递命令。”
宴知洲经过叶星, 走向窗边。刺骨的冷风在两人之间穿行而过, 带着一丝腥锈的血味。叶星在刀剑相指中轻轻抬起手,蹭掉划过下颌的血滴。
“你既独自一人前来, 想必是给龙潭镖局交代了其他的事情。是去主楼那边帮北漠商队那些人吗?还是去帮那些守卫?又或是去救客栈老板?”
宴知洲望着远方被滚滚浓烟吞噬的高楼,仿佛能听到烈火咀嚼尸骨和木板时发出的噼啪声响, 那声响里一定还掺带着人群陷入绝望的哀泣,令人心惊胆战、脊背发寒, 但却又如此微不足道, 转瞬就被火焰更大的咆哮声所掩盖。人的生命是多么脆弱,他早就深刻体会过。
“无论你想救的是谁, 对我而言都不重要。”宴知洲说:“重要的是,他们一定会来这里找寻秘宝。”
叶星没有回头,“……所以,当他们和其他守卫过来的时候,世子想让他们意识到,属下已经选择继续效忠世子殿下,从而让龙潭镖局也不得不追随属下的选择。”
“……追随。”宴知洲轻笑了笑,看着楼下徘徊的人群,道:“他们对你忠心耿耿,哪怕可能会面临生不如死的下场,也依旧选择跟着你来背叛我。看来对于这一点,你学到的远比我教给你的多。”
“但还不够多。”叶星抬起头,“笼络人心并不是真正的手段。如果属下不按照世子的想法去做,那么龙潭镖局或许会继续跟着外面那些人来对付世子。到那时,世子可能会杀了他们,又或者彻底失去秘宝……”
沉洛单手撑着下巴,接话道:“但无论结果……”
“但无论结果如何,”叶星说:“世子恐怕都不会让属下好过。”
宴知洲没有否认,“为了活下去,你一定会按照我的想法做。”
楼下的声音越来越近,那些训练者沉默地盯着叶星,其中几人戒备地看向房门,时刻准备应对那些人的闯入,悬在剑锋的鲜血因为微微颤动而坠进白瓷瓶里。瓷瓶内的火光逐渐减小,像是饱餐过后的野兽,退回到腾升的烟缕中,只留下几片支离破碎的纸页。
叶星看着落进血泊里的碎屑,无声笑了下,似乎觉得有些惨淡,说:“……世子连这一步也算到了吗?”
“谨慎一点总没有坏处。”宴知洲望着远处的尸堆,语气总是带着和周遭气氛格格不入的随和:“毕竟我们都已经穷途末路了。”
“……哪怕已经穷途末路,”叶星伸手捡起地上的残屑,指腹轻压着卷曲翻黑的纸页,偏头说:“世子真的会把最关键的赌注全部押在属下身上吗?”
宴知洲转过身。
叶星撑着剑缓缓起身,悬在身侧的长剑跟着谨慎地后移,但她没有任何攻击别人的想法,仅仅只是看着手中的残片,说:“世子想把属下逼到绝路,让属下不得不为世子铲除楼下那些最后的阻碍……但世子真的会不惜毁掉另一件至关重要的东西,只为了逼龙潭镖局站在世子这边吗?甚至在对龙潭镖局具体伤亡程度毫不知情的情况下?”
“我不需要亲自去了解龙潭镖局的情况。”宴知洲近乎是耐心地回答,就像是在为一个警惕十足的孩子解答她尖锐的困惑一样:“当你站在这里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龙潭镖局还没有沦落到像青雄寨那样溃不成军,只能可怜地守在院墙,躲着训练者追杀的地步。”
“……如果龙潭镖局真的损耗惨重,当你找到宁步尘的时候,你一定会选择杀了她,然后带走秘宝。因为它是你手上唯一能与世子抗衡的底牌,但……”沉洛不知何时也跟着叶星起身,她沉思似的停顿了一瞬,接着看向叶星,喃喃道:“但你放弃了秘宝,因为你还有更好的底牌。”
“……如果没有筹码的话,连游戏都不能开始。”宴知洲轻抚着扳指,坦然说:“而你的筹码就是龙潭镖局,这也是你独身一人前来这里的原因。你有足够吸引人的筹码,我自然也会做出让步。叶星,你没有必要怀疑我,忘了吗?你不能死在这座客栈里,光是这一点,我就没有任何动你的理由。既然你要找人合作,不如与我合作。”
“的确是这样。你是这座客栈里世子目前唯一知道的能够重生、并且还活着的人。其他人都可以死,但唯独你不能死在这里。”沉洛低声道:“你应该答应世子的。”
答应他的话,我们会死的。
“不是‘会’,只是‘可能’,还是‘极小的可能’。”沉洛提醒道:“就像世子所说的那样,等这一切都结束后,世子会带着狼群即刻启程,他需要和大漠之外的那些部下会合,那时你已经对他造成不了任何威胁,他也没必要再派人埋伏你了。”
叶星看向房门虚掩的缝隙,走廊上的烛灯已经熄灭了,昏黑的阴影覆盖在附近,她没有看见任何人影经过,就连脚步声也没再响起。盯守的训练者同样没有任何动作,仿佛刚才的声音仅仅只是蛊毒作用下的又一个幻觉。
沉洛用指尖不安地压着嘴唇,像是被外面不明的刀剑声影响了,她随着叶星的视线望向房门,微微加快语速道:“世子又不是那种对背叛者有赶尽杀绝执念的人……总之,你应该答应——”
“……我一直在想,既然世子熟知乌洛部的古字,也早已将那上面的曲谱熟记于心,却为何始终带着这些手札。”叶星轻轻地道:“后来我猜,大概是因为世子需要其他曲谱的拼凑,有总比没有强,这些手札也许可以帮世子更顺利地操控狼群。毕竟在这一点上,容不得半点闪失。”
宴知洲轻摸着扳指,没有说话。
的确容不得半点闪失。
数十年前葬身在此地的乌洛部人就是最惨痛的先例。‘骨’是操控兽群为己所用的珍宝,但其中曲谱一旦出错,珍宝就会变成刺向自己的利刃。那些兽群会像疯狗一样相互残杀,它们会脱离掌控,撕咬眼前的一切活物,包括它们的主人。
“那些狼群与数十年前的兽群不同,体内炼制的蛊让它们的攻击更加凶悍的同时,也更难以受人掌控。世子曾试图在乌洛部遗留的曲谱基础上加以改进,让它们的行动不再依赖于古老、零散失传的旧曲谱,以此来减少出错的风险。”叶星镇定地说:“但过程应该并不算顺利。不然世子也不会再派人耗费时间去搜找原来的曲谱,作为备用的后路了。”
宴知洲有些意外地看了眼叶星,手搭放在狐裘下的革带上,他似乎还有什么话想问,但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所以,这些手札对于狼群来说至关重要。而外面的那些人都认为只要得到秘宝,就能推翻世子、活着走出客栈,事实也的确如此。”
那些训练者注视着叶星,之前盯着房门的人也不由微微转头,他们从来都没有听过这些,更不知道乌洛部与此地的联系,但他们还是下意识地跟着叶星的话走,这是他们从未听到的秘闻,也是世子接下来的打算。他们冥冥之中有种预感,这很有可能关系到他们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