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离淮刚沐浴完出来,身上的水还没来得及擦干,微卷的湿发散在肩后,水珠浸湿了玄衣,隐约露出肌肉虬实的肩颈。他低眸看着叶星,眼底藏着坠进梦魇般的沉郁。
叶星不动声色地收了糖纸,说:“我敲门了,还以为你不在。”
“洗了个澡。”宴离淮似对方才的人影毫无察觉,侧身说:“让梵尘告诉我一声就好,何必等在这里?”
“闲着无聊。”叶星看了眼屋内燃着的熏香,意有所指:“没打扰到你吧?”
宴离淮笑了,“怎么,我说打扰了,你会吃醋吗?”
叶星这次却没和他斗嘴,只往里走着,“吃醋了你又当如何?”
宴离淮愣了一下,继而笑了笑,半真半假地说:“这还真没想过。毕竟我严于律己,从不做任何让你吃醋的事。”
屋内朦烟缭绕,低冷清淡的檀木香盖住了屋内残留的血味,叶星扫了眼周围,没见任何异常。
她问:“这狼毒,你可有解决方法?”
宴离淮反手关上房门,不答反问:“你查到了什么?”
“你不是也猜到了。”叶星指尖摸着桌面,“图坤被咬却没被感染,那就说明咬他的狼和其他狼并不是同一群。沙丘后面的狼群已经过来了。”
宴离淮扯了块干净的白巾擦头发,“只来了几头而已,那狼王倒是聪明,还知道试探我们。至于狼毒这东西,我已经让梵尘去赶制第一批方子了。”
“要多久?”
“大概还需要四五日吧。”
“太久了。”叶星微微蹙眉,“按照前世的时间,狼群还有不到十天就要过来了,我们到时恐怕会应接不暇。”
“这事不能心急,”宴离淮看着她:“这一世狼王出现,那个半药人离奇中毒,搅混水的御光派也不在了,情况或许也会和上一世不同。”
叶星低眸看着桌面,哂道:“但愿吧。”
她这般说着,手指微动,掌心里的纸花飘旋落地。叶星一手扶着桌沿,正要俯身去捡东西,却忽然被人从后环住了腰。
沾着水汽的发辫轻轻划过颈侧,叶星被激得想躲,下意识抬手挡住藏在腰间的锦囊。
皂香下浅淡的酒气随着微风萦绕鼻间,叶星微微皱眉:“发什么酒疯?起开。”
“自小跟着你练出来的酒力,”宴离淮将人拥进自己怀里,布着刀疤的苍劲大手覆住叶星的手,含笑说:“千杯不醉,清醒着呢。”
叶星低眸瞥了眼脚边的糖纸,淡声说:“那就松开,别还跟个小孩似的黏人。”
“五年时间,叶少主倒是变得多了。”宴离淮贴着她的耳廓,低声似耳语:“从宴知洲想要铲除的隐患,变成了他最信任的心腹。这条路不好走吧?”
“……还行。”叶少主见脱不开桎梏,反而临危不乱了,偏首道:“多亏了你的好计策,世子殿下待我很好。”
两人侧脸相贴,宴离淮手劲收拢了些,含笑的声音低沉沙哑:“嗯?有多好?说来听听。”
叶星似是想了片刻,说:“让一个药人训练者自由地离开皇城,来大漠独自办差,算吗?”
这话里的意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叶星此次来大漠的确和宴知洲有关。既然能让皇家镖局的少主亲自出城督办,想来这任务也并非表面那么简单。
“短暂的放飞应该不叫自由吧。”宴离淮握了握她的手腕,意有所指地说:“你的利爪上仍被套着一根锁链,你甘心就这样当一只囚鹰吗?”
叶星虽是宴知洲的心腹,可宴知洲本就生性多疑,归根结底,除了他自己,其他人他谁也不信。不然也不会暗中布下御光派这一棋子在背后牵制叶星。
两人鼻尖近乎相碰,叶星无所谓似的说:“被迫隐姓埋名也不叫自由。你敢跟楼下哪怕任何一个人提起皇城南阳王府一个字吗?”
一缕清风顺着微开的窗棂拂扫而至,将周围萦绕的檀香吹散稍许。
半晌后,宴离淮终于慢慢松开了叶星,轻声叹道:“这条路还真是任重而道远啊。”
“嗯?这是送我的定情礼物么?”他似是才注意到什么,俯身捡起糖纸,一眼未看设在桌面下方的圆玉机关,笑了笑:“我收下了。”
“定情的前提下是彼此坦诚相待。”叶星顺势靠坐在桌边,抱着胳膊,道:“我们俩和这东西可搭不上边。”
“从现在开始坦诚也不晚,”宴离淮随手拉了把椅子坐下,抬眸看着叶星,微笑道:“怎么样,想试试看我这人到底有多坦诚吗?”
叶星倒也不客气,直接问:“是御光派的人杀了那两位住客?”
“不确定。”宴离淮继续擦着头发,沾水的白巾恰好挡住了耳梢上一抹潮红,他若无其事地说:“但那个半药人身上的确有他们需要的东西,只不过还没找到罢了。”
叶星回想起那日御大光要带人上手去翻贺兰图房间的场景,问:“在你手里?”
宴离淮坦然地笑了笑,说:“怎么可能?要是真在我这里,他就不至于去招惹北漠商队的人了。”
叶星指尖轻缓叩着桌面,没说话。
“特意来诈我呢?”宴离淮身体缓靠在椅背上,抬指点了点自己的额角,“叶星,我都快听见你脑袋里的声音了。”
叶星自知难瞒得过宴离淮,只轻声一哂:“你说的,坦诚相待。”
“那半药人与其他人毫无交集,唯一的接触就是北漠商队,”宴离淮道:“前几日图坤临行前,还因一些事和那半药人大吵一架。既然御光派在半药人那里找不到要找的东西,必然会把目标放到北漠商队身上。”
他说:“图坤虽然做事莽了点,但却颇为照顾家人,对于客栈里这些漩涡暗斗,他都是能避则避。”
这事不算什么难猜的秘密,在他多次派人来找叶星,却从不过多和别人透露目的的时候,叶星就已经察觉到此人在故意规避锋芒。
因为家人是他的软肋,有软肋的人玩不起这场夺命角逐。
宴离淮接着道:“所以,那两个住客离奇感染狼毒后,他就隐约察觉到不对劲了。可究竟是哪里不对劲,他也不知道。直到御光派——”
“直到御光派故意散播流言,撺动人手,不管不顾要赶走贺兰图。”
叶星接话道:“御光派与北漠商队无冤无仇,却总是隔三差五找贺兰图的麻烦,图坤行走江湖多年,很快就会察觉到自己应该是拿了什么不该拿的,才会惹上无名祸端。”
“既然拿了不该拿的,那自然就要想办法赶紧把这烫手山芋脱手,”宴离淮将白巾叠好,放在了桌上,抬眼着她:“让我猜猜,这东西现在就在你手里吧?”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叶星也没有瞒的必要了。
“我无家无室,孑然一人,了无牵挂。”叶星后撑着胳膊,嘲弄一哂:“简直是最适合加入这场游戏的不二人选。”
宴离淮抱着胳膊,挑了挑眉,“不想早点剿灭狼群离开客栈?”
“肃清狼群当然重要,可也不能只让龙潭镖局一人出力当这马前卒。”叶星扫了眼周围,最终将目光落在他身上,“更何况,你费尽心思把我拽上船,不就是想让我陪你玩这场游戏吗?”
“我们早就身处在这漩涡中心了,没人能逃得了。上船是为了保命。”宴离淮微笑着说:“而我也恰好没有软肋,一身轻松,应该也是最适合当你搭档的不二之选吧?”
叶星站起身,借着这个角度低眸俯视着他 ,眼中带着懒得遮掩的讽意,“怎么办呢,可惜最后这奖赏只有一份。”
宴离淮后靠在椅背,双手交叉放在腿上,姿态从容放松。他温和一笑:“就当是我给你的定情信物了。”
叶星正要说些什么,却听这时门外一阵紧促脚步声传来,下一刻,那人连门都没敲,直接推门而入。
“公子,不好了,”梵尘满身尘土,手握铁钩黑链,一脸狼狈:“有人纵火烧了药库!”
叶星打开窗,望了眼楼下浓烟滚滚的厢房,转头看向宴离淮,“……你还有备用的药库,对吧?”
梵尘被烟熏得满面乌黑,这才得空抹了把淌进眼眶的汗珠。
顶着两道沉重焦灼的目光,宴离淮坐在椅子里,无辜一摊手,“钱财有限,当初只造了这么一座药库。”
第024章 024
半刻钟后, 大火才被扑灭。药库半面房梁已经坍塌,院墙被熏得漆黑,杂役正从屋里往外搬还没被烧毁的药草。
宴离淮抬步跨进废墟, “怎么回事?”
梵尘扒开拦路的焦木, “属下刚接到传信,说第三批解药已经制成了,正要带人去搬,结果赶到时便看到药库已经起火了。”
他抬臂抹了把脸上的汗, 俊朗的面容被尘土所遮掩, 他低声道:“公子,药房全天有人看守,我去的时候却连一个人都没有,恐怕并不是意外。”
“药库设置这么多年, 偏偏在研制解药的关头失火,当然不是意外。”宴离淮望了眼浓云笼罩的天, 对另一人问:“今日轮守的人是谁?”
“回公子,是屠落木和陵兰。陵兰自起火后就失踪了, 属下已经派人去找了。”那下属顿了顿, 目光望向远处盖着白布的尸体,“……屠落木已经死了。”
宴离淮稍一侧首, 与跟在身后的叶星目光一触即离。他抬步走到尸体旁,蹲下身, 掀开了白布。
这具尸体已经成了一具焦炭,皮肉萎缩僵硬, 光从面貌和衣着上根本认不出是谁, 只能勉强通过体型判断身份。
叶星抬手虚量了下那人宽厚的肩颈,问:“这人武功很高吧?”
宴离淮点头, 接过属下递来的特质手套,“从小跟着兄弟在沙里跑,蛮力大。这客栈里也就梵尘能和他过过招。你觉得这事是谁做的?”
叶星收回了手,环视四周,临时搭建的遮沙棚子蒙着一层白纱,遮住了外面忙碌焦灼的身影,“你的手下忠心耿耿,即便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也都在尽心尽力地跟着你做事。应该不会是余怜。”
宴离淮不置可否,他抬手侧翻尸体,“研究解药一事我从未跟任何人透露过。”
叶星沉思着说:“狼群将至,偏偏此时药库被毁,藏在暗处那人显然不想让我们肃清狼群。可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
无论那人究竟有何目的,想寻何物,可他依然潜伏在这座客栈里。如今解药被毁,狼群到时真冲进客栈,无人能够幸免。
不管他所求的东西是什么,在性命不保的前提下,那都是痴心妄想。
屠落木的尸体被小心翼翼翻了过去。他身上的衣袍已经被烧成碎片,沾着灰土的布料黏附在泛着黑红的皮肉上。
“不管那人是什么目的。”宴离淮察看着尸体,边漫不经心道:“你要换个角度看问题,藏在这客栈里的所有人,不过都是一颗棋子。那么他的目的或许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背后的人。”
叶星动作稍顿。她从没想过那人费尽心思所编织的陷阱网,竟是为了给别人做嫁衣。
她和宴离淮两人都带着不同的目的来到大漠。她表面是为了帮宴知洲寻找秘宝才来这里,但其实没人知道,她来大漠本就藏有私心。
她先入为主,也理所当然地认为那人也是因为一己私利,才会精心费力布下这么一盘大局。
叶星按了按额角,正欲开口,却听宴离淮道:“看这里。”
叶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便见屠落木的后腰处有一道极不明显的皮肉外翻焦痕。
“刀伤。”叶星伸手虚虚丈量了一下,微一皱眉:“起码是一掌宽的弯刀。”
“身上只有这一处伤口。”宴离淮说:“一击毙命,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反抗。”
“也可能是压根没想着反抗。”叶星手扶着刀鞘,说:“这种弯刀大都重达四五十斤,根本做不到不动声色地从人背后行刺。按你说的,以屠落木的身手,也必然不会对此毫无察觉。”
她看向宴离淮,“你的人从不用刀,那会是谁?”
谁能值得让屠落木放下所有警惕,毫无防备地任由别人拎着刀接近药库?
宴离淮没急着答话,天光昏沉,将他半边眉眼笼在阴影中。他摘了手套,站起身,这时有人从远处跑来,艰涩道:“……公子,找到余怜的尸体了。”
。
余怜的尸体就在药库最里边的角落里。
那里是药库坍塌的地方,外面又放着太多还未被大火波及的药草,所有人都在第一时间灭火救物资,直到一点点从外部清理残土,才发现了被房梁压埋在沙土里的余怜。
余怜的尸体近乎不成人形。他没有屠落木那样身高体大,薄而瘦的身体蜷缩在角落里,后颈被一根横木压得弯折内陷,膝盖近乎要顶破额头。他双臂紧紧护在身前,似乎在竭力保护着什么。
屋内灰屑随风飘摇,所有人肃目站在周围,气氛沉重压抑。叶星作为这里唯一一个外来者,默默退到了人群边缘。
梵尘和另一人跪在一旁,动作轻缓小心地将余怜从深坑里抱出来。见宴离淮来了,颤抖地将一破烂包裹递给了他,声音低颤:“……公子,小鱼到死都在护着这些东西。”
宴离淮接过包裹,里面是几本被揉得褶皱的医书,还有几瓶刚制好的解药。
余怜今年不过十七呢。三年前初遇宴离淮时,他还是跟着沙匪后面烧杀抢掠的小混球。结果那群沙匪运气不好,偏偏抢上了宴离淮。
宴离淮当时急着招揽人手为己所用,又看余怜只是跟着沙匪浑水摸鱼,瞧着机灵敏锐,便留了他性命,随手扔给他几本医书让他学。想着如果他要一直这么混,再扔去地府也不迟。
结果这小混球见医书如遇知音,不过八九天的时间,就把那两本医书背得滚瓜烂熟。
如今小混球已经长大了,那些药草纲目也都早已铭记在脑袋里,这两本本该扔到不知哪个角落里的医书,到头来却一直被他带在身边。
宴离淮收好包裹,如兄长般俯身摸了摸余怜的发顶,对梵尘说:“彻查今日接近药库的所有人,任何行踪有异的,全部暗中除掉。”
他的声音亦如往常那般平稳轻慢:“客栈不过千人,行踪有异一人,我除一人。我就不信他能一直躲到最后。”
梵尘声音颤抖,和身后属下齐齐应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