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一次酒醉后,宴离淮无意间发现了那张布防图。
这张图详细记录着潜伏在南阳王府暗处的眼线,以及炼药场所有机关的位置。
宴离淮这些年来看了不少医书,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他趁着叶星睡觉时,偷偷抽出了布防图,仔仔细细看了三遍,又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
后来,为了让身边的守卫放松警惕,他找了个机会故意从三楼跳下,摔断了腿。自此整日在房中养伤,抱着医书闭门不出。
他愿意当个书呆子,宴知洲当然乐意,甚至更希望他能做一个一辈子只能坐在轮椅上的书呆子。
这两个月以来,宴知洲曾打着看望的名义试探过他,见他真摔断了腿,伤口也愈合得极为缓慢,才稍有放松。那些潜伏在院子周围的守卫,也渐渐撤走了小半。
日子就这样过了半年。
直到一天深夜,宴离淮悄无声息地暗杀了潜伏在南阳王府暗处的近五十名守卫。和十岁那年一样,他用匕首解脱了炼药场上备受折磨的药人,最后一把火烧了炼药场的药库,离开了皇城。
这一场毫无征兆的事故对于宴知洲来说,可以称得上是毁灭性的重创。药库中所有药毒,以及研制药毒所需的药材,全都成了灰烬。他辛苦花费数年精力培养的训练者也都死在了刑架上。
“我其实一直想不通你为何会背叛我。”叶星顿了顿,似是觉得背叛这个词太过别扭,片刻后才说:“后来我想,离开皇城的机会就在眼前,如果是我的话,也一定会毫不犹豫抓住——”
“但你算计到了我头上。”叶星看着他道:“你觉得我会让你活着离开中原吗?”
“你当然不会。”宴离淮说:“我活着就是为了查清当年阿娘的死亡真相,顺便杀了宴知洲。但既然我死了……这些事也就无所谓了。”
他满不在乎地道:“毕竟,能死在你的刀下,也值了。”
叶星指尖点了点那压在酒囊下的字条,“如果你这话在给我看纸条之前说,说不定我真就信了。”叶星说:“演了这么久,恐怕连你自己都忘了你最初离开南阳王府的动机到底是什么了吧?”
宴离淮眸光暗了暗。
“别忘了你的初心。”叶星好心地提醒:“偷布防图的确是你离开皇城的机会,但这也不过是你假死计策中最关键的一环而已。”
宴离淮掌心无意识微微收拢。
“既然是假死,自然要先想办法买通那个杀你的人。你有钱,但很可惜,你后来发现南阳王府的训练者最不需要的就是金钱。”
叶星说:“所以你需要物色一个能心甘情愿为你所用、关键时刻会配合你假死的训练者。这个人必须武力高强,不能像其他人那样做个没有思想的傀儡,而且这个人必须是世子近身的亲信——只有这样,世子才会放心派这个人去追杀你。”
“从什么时候开始盯上我的?”叶星看着他,神色镇静如常,仿佛只是在叙述着别人的故事,“从最初看见我偷偷埋掉世子的剑穗开始吗?不,应该是更早,我在练武场和别人厮杀的时候,你就已经注意到了——”
眼前画面骤然一闪,叶星后面的几个字还没来得及脱口,就被尽数堵了回去。
她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俊容,出乎意料地没有任何反抗,任由宴离淮把她扣进怀里,如一只走投无路的困兽般气急败坏地撕咬着自己。
欲望混杂着杀机在空气中交织蔓延,剑拔弩张的敌意演变成唇齿间的纠缠,似乎谁也没打算放过谁,那点微不足道的理智转瞬变成了孤注一掷的决绝。
叶星微微偏头欲要喘息,却被宴离淮钳住了下颌,强硬地掰正,被迫再次陷进新一轮的讨伐。
良久后,两人才堪堪分开,叶星看着宴离淮,用拇指抹去嘴角水渍,轻喘着说:“这是做什么?我不在乎过去那些已经发生的事,只不过是随口聊聊而已。何必再演呢?”
“……身体的本能反应真的没法克制。”宴离淮与她额头相抵,笑了笑说:“利用你这么多次,唯独色|诱这件事,是我心甘情愿的。”
叶星轻声说:“好歹是南阳王府的二公子,为了那点不确定又渺茫的机会,不惜屈尊以色侍人。倒真是难为你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会不会成功呢。”宴离淮说:“况且,我喜欢挑战不可能的事。”
“赌鬼。”叶星一哂:“地牢那次,我若不救你,你当如何?”
“宴知洲不会杀我的。”宴离淮不以为然,道:“我最多受点皮肉之苦,身上多几道疤而已。”
“但是,”他看着叶星的瞳眸,“你和我当初不过是几面之交,你如果捅了我,以后就不必再去练武场了。这只眼睛也不会瞎。”他问:“为什么?”
“南安王府最不缺听话的训练者。”叶星坦然地说:“我若是按照世子的吩咐去做,怎么可能会引起世子的注意?”
这是叶星第一次直白地讲出自己的想法,她点了点宴离淮的心口,“我如果捅你一刀,的确可以不用再去练武场了。可年纪一到,我依旧会被送去炼药场为世子炼药。”
宴离淮忽然想起当年在地牢时,叶星接过匕首后,只问了一个问题:“如果我伤了公子,会对世子不利吗?”
——宴知洲真正需要的从来都不是只会听命行事的木讷傀儡,而是无论发生什么,都会无条件舍身护着他的心腹。
更何况宴离淮当时虽被宴知洲打压,但也是南阳王府的二公子,性格又是出了名的乖戾阴郁,就连宴知洲身边的下属也不敢给他脸色看。
叶星无亲无故,若是得罪了宴离淮,她往后的日子必定也不好过。
她只能在夹缝中如履薄冰地前行,警惕思考着每一个选项会带来的未知风险,在两难全中抉择出那条对自己利益最大的路。
她其实并不忠心于宴知洲,当然,也不太在意宴离淮。
“还有,”叶星两指抵着宴离淮的肩膀,将人推远了些,纠正道:“我的眼睛没瞎,它只是看东西稍微有点模糊而已。”
宴离淮看着叶星,他这才意识到,以叶星的洞察力,恐怕早就猜到了他其实是带着目的故意与她亲近的。
他失笑说:“那张布防图,也是你故意透露给我的吧?你早就发现了不对劲,故意装作醉酒昏睡来试探我——但其实,你本就千杯不醉,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喝得不省人事?”
叶星双手撑在身侧,轻声说:“真是抱歉了,你的美人计,在我这里并不好用。”
“也不尽然吧。”
叶星侧眸看他。
宴离淮慢条斯理地将酒囊挂回她腰间,说:“试探我的方法有很多种,你完全可以拿一张假的布防图来骗我,何必冒着被宴知洲惩罚的危险,用真图测试我。”
“既然你已经发觉我拿走了你的布防图,我断腿养伤的这半年,你大可以向宴知洲告发我。但你还是眼睁睁看着我把南阳王府里那些监视我的守卫全杀了,甚至还任由我进炼药场放火烧了药库。”
他随手理了理叶星略有褶皱的领口,微笑道:“看我摧毁宴知洲数年来的心血,你心里一定特痛快吧?”
第030章 030
叶星目光有些游离。
或许是因为刚才那一阵风彻底吹散了缥缈朦胧的酒意, 理智迅速冲破情感的屏障,占据了大脑。
——她透露得太多了。
蛊蝎、尸狼、南阳王妃死亡的真相。
这些对她来说都是从未察觉到的秘密,关于那些能助她离开客栈的线索, 她本能地想要探究更多。
但是她却忽略了最关键的一点——她在试探宴离淮的同时, 宴离淮也在话里行间中试探着她。
他在孤注一掷地用自己的秘密去赌叶星的立场。
可是,背叛过你的人,你还能再次信任他吗?
“……那倒没有。”叶星说:“当时你烧得越欢快,我受的惩罚就越严重。”她淡然地迎上宴离淮的目光, “甚至世子很可能会因此杀了我。”
宴离淮的笑容有些僵硬。
他张了张口, 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见叶星稍一偏头,“这是什么?”
叶星伸手按住那一叠险些被风吹走的字条,正打算随手塞进袖口时, 发现这里面多了一张字条。
字条上面写着一连串繁复陌生的古字。
“北漠古部落自创的文字。”宴离淮接过字条,面上已经恢复了以往从容模样。他指了指字, 道:“这是骨头的骨。”
“骨?”叶星问:“……狼骨吗?”
宴离淮摇了摇头,“这上面只有一个字, 猜不出来。”
“那训练者是中原人, 又自小就被圈|禁在南阳王府里,几乎不可能接触到古部落这些早已失传的东西。”叶星低声说:“这么多年以来, 他们一直在调查药毒的秘密。”
他们不仅在调查,还特意把这些线索拆解成谜题, 分放进一个个致命的陷阱里。
“为了防止有人知道这些秘密,他不惜把这些线索埋在药毒里。”宴离淮折着字条, 漫不经心地说:“但如果他真不想让人知道这些秘密, 直接把它永远藏在心里就行了,何必再给自己制造隐患?”
“他想让人知道这些秘密。”叶星翻动着手上的四张字条, 思考着说:“ 他故意把这些东西藏进药毒里,除了训练者和世子以外,没人会知道那些药的毒性,所以他……”
叶星停顿了下,似乎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他想把这些线索,告诉其他的训练者。”宴离淮刚好将字条折成了星形,随口接道。
那一瞬间,叶星那常年淡冷漠然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裂痕,眼底显露出预料不及的茫然。
宴离淮单指勾着叶星的腰间束带,将那颗小星星塞了进去,掀眸看着她,“看来,想要推翻宴知洲的人,不止我们几个。”
叶星怔然地看着手上的纸条,完全没注意到宴离淮话里的试探。
顿了少顷,她缓缓道:“……当初世子既然伪造了尸体给我们看,那就说明已经放弃了追杀他。”她皱了皱眉,说出了心中困惑:“他大可以重新换个身份名字,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南阳王府的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了,他为何还要再回头调查这件事?”
宴离淮坐在叶星身边,指尖有一搭没一搭轻叩着瓦砖,“也许是他有什么朋友仍被困在南阳王府?”
叶星摇摇头,“不会。当年他从炼药场一路逃出皇城,过程太过顺利,世子怀疑南阳王府内有人在暗中帮助他。”
她顿了顿,说:“当时所有和他有过交集的训练者,都被用刑审了一轮。这其中和他关系稍微要好一些的,直接被世子除掉了。”
宴离淮敲动瓦砖的手指猝然一顿。
“……哦,我没事。”叶星猜到了他要说什么,抢先一步淡淡开口:“当年你临走前把我的屋子点着了,整间房都塌了。世子以为我也是你众多仇恨对象之一,并没有因此罚我。”
“我放火前确认过了。”宴离淮缓缓地说:“当时你正在荒林里和沉洛喝酒。”
叶星面无表情道:“我说那晚背后怎么凉嗖嗖的,沉洛还跟我说可能是碰到野鬼了。”
“孤家寡人,野鬼一个。”宴离淮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她说的对。”
叶星似是想到了什么,自嘲般扯了扯嘴角。
宴离淮说:“那么,既然不是为了朋友,那就只有剩下这一种可能了。”
他偏头对上叶星的视线,一字一顿地道:“他想救出所有被困在南阳王府的训练者。”
这也是叶星觉得不可思议的地方。
南阳王府的训练者大都是因天灾或战争失去亲人的遗孤,他们跟人来到南阳王府的初衷,不过是想要摆脱吃一顿饿三顿的流亡生活。
但没想到,这里才是他们陷入万劫不复的开始。
练武场上强度日渐加剧的比武厮杀,炼药场上生还几率微乎其微的试药。那些被血腥和死亡笼罩的每时每刻,无一不在刺激着他们幼小而脆弱的恐慌情绪,让他们想要逃离这里。
训练者中有人存有异心并不奇怪,相反,这种人很多。但这么多年以来,真正能逃出南阳王府的人,只有两个。
宴知洲最懂驭人之术。为了不让训练者联合起来,他会故意将两个关系甚好的训练者分配到一个擂台上。默认了那些训练者为了能获胜,而故意在比武前一天往对方的饭菜里偷偷下|药,或是在对方的枕芯里扎满毒针。
如果那些所谓的亲朋好友,最终会为了活命而背叛你,你还能将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告诉别人吗?
所以南阳王府的训练者是独立而无助的个体,他们就如同宴离淮所说的一样,无亲无故,野鬼一个。他们不敢去相信别人,更不会去依靠别人,纵使有想要逃出南阳王府的念头,但因自身力量的渺小,这些想法只能压抑在内心的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