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时起了风,漫天沙砾如雨点般拍砸着客栈的房檐, 沙沙响声里偶尔夹杂着几道惊心动魄的狼嗥。
叶星梦见了很多事,大多是年少时在练武场上的过往。她提着血剑站在比武台的另一端, 漠然地看着面前的残尸被人抬走。
周围的训练者习以为常地看着这一幕,甚至还有不少人为这刺激的场面低声吆喝。紧接着, 人群里忽然传来清浅的掌声, 窃语的人群几乎在瞬间就陷入了死寂,缓缓退向两侧让出一条路。
叶星没有抬头, 只淡淡地看着比武台上混着肉碎的血洼。
绣着祥云银纹的长靴踏进血洼,溅起的血滴攀上衣角,在一片雪白中迅速绽放出朵朵血花。
年轻的男子在她面前站定,似是在打量着她,片刻后略微俯身,轻轻抬起她手上已经砍得卷刃的血剑,道:“做得不错。”
叶星垂头不语。
男子倒也不生气,反而轻轻拍了拍叶星肩膀,笑得清润温和:“这种级别的野蛮撕斗配不上你的天赋。叶星,想离开这里吗?”
梦境断断续续,她中途转醒过几次,发现外面没什么消息后,又昏昏沉沉继续睡去。
后来的梦和那些回忆不同,她梦到了自己在客栈里驱狼的场景。
烈风在耳边呼啸刮过,漫天尘沙砸得人睁不开眼。叶星满身鲜血,站在一豺狼的尸体边,用碎布缠着胳膊上的伤口。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闷沉的踏沙声,叶星抽刀旋身横劈,霎时,浓血就像被划开的米袋般喷涌而出,叶星不得不抬臂挡面后退几步。然而就在这时,另一只豺狼突然从沙雾中冲出——
伴着一声惊心动魄的惨嚎,滚烫的鲜血将叶星的后背浸透。她一转头,便看到宴离淮随手甩掉了剑上血珠,朝她懒散一笑:“怎么样,这可是我时隔五年,第一次拿剑……”
话音未落,一道如小山般的阴影蓦然笼罩在两人身上。叶星瞳孔骤然放大,手中双刀已然高抬,张口似要喊些什么。然而一切都已无济于事——
那半面挂着腐肉的尸狼已然张开血口,露出一排挂着碎肉的尖牙。下一刻,在宴离淮侧身转身的瞬间,前爪腾空,朝他扑去!
叶星猛地睁开眼睛,梦境与现实的撕扯在昏光下变得朦胧起来,她眨了眨发涩的双眼,便见视线里,出现一小片缠着纱布的胸膛。
宴离淮这两天也没怎么睡觉,这会儿刚处理完外面的事,回来时见叶星没醒,便在床边跟着休息了一会。察觉到怀里人醒了,他也没睁眼,把下巴垫在她的发顶上轻轻蹭了蹭,声音里还带着几分倦懒:“醒了。”
叶星被那些莫名其妙的梦扰得头疼,枕着他的胳膊没动,缓了片刻,才问:“我睡多久了?”
“大概两个时辰吧。”
叶星按着额角,觉得睡这一觉比没睡还要累,“这中间没出什么事吧?”
“没有。”宴离淮手搭在叶星腰上,道:“我已经派人把解药的事透露给外面的住客了。和我们料想的一样,那群人在得知有解药后,已经开始想要出去剿狼了。”
但解药只是开启计划的第一步。
如何驱散狼群才是关键。
这场仗他们没办法借助“骨”的力量,必须要用手里的刀剑去搏,就像前世那样,用命跟狼群厮杀。
但和前世不同的是,那个时候他们被逼得没有出路,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在厮杀中快速找到豺狼的弱点,然后在下一头豺狼身上做出实践。
她在血尸骸骨中找到了狼群的弱点,在今世成功设计引出了狼王。她知道如何对付狼群,但前世的狼群里并没有掺着尸狼。
叶星用力眨了眨眼,让自己清醒了几分,说:“尸狼和普通狼群不同,它们远比豺狼的攻击性更强。我们不能再像前世那样毫无策略地出去剿狼……”
说着,她似是想到了什么,撑着手臂起身,侧头看向桌上那些图纸,犹豫了片刻,说:“我可以让龙潭镖局的人告诉他们狼群的弱点。”
宴离淮闻言挑了下眉,看着她单衣下清瘦挺直的脊背,说:“你不怕凌息动手脚吗?”
“昨日他们当着白小星的面行刺你,”叶星倾身去拿搭在床架上的发带,说:“过了这么长时间,白小星都没来问过我这件事,恐怕已经开始对这件事起疑了。”
“自己信任的手下其实是替别人卖命的内鬼,换做是谁都没办法平静。”宴离淮枕着左手,右手指尖绕着叶星的发尾玩,漫不经心地说:“以他这直来直往的性子,按理说,应该会第一时间来问你是怎么回事。”
“他如果怀疑是我做的,肯定会来问我,但既然没来,那就说明他已经有了怀疑的人选。”
叶星正绑着头发,说到这,不由得无声一哂,说:“凌息到底还是低估了白小星。他虽然有些想法和别人不同,但不是傻的。他们相处这么多年,早就对彼此再熟悉不过。即便刺杀一事未经过她手,但这杀人的刀,却沾上了她的气味。”
宴离淮闻言指尖微顿,饶有兴致地看向叶星。
叶星做事向来果决利落,比起稳重,她更追求任务完成的效率。刺杀这种事,无论成功与否,顶的都是龙潭镖局的名号。所以对于叶星来说,与其让下属行刺,还不如自己动手,起码成功的把握会更大一些。
况且,叶星从不会做安插眼线在别人身边的事。太浪费时间和精力了,她没这耐心。
但凌息不同,她的做事方式和叶星恰恰相反。在执行任务之前,她会习惯性去估量任务途中要面临的阻碍,她会设法规避这些危险。这就意味着她的顾虑会增多,想要掩藏的东西也会变多,为了填埋那些谨小慎微的隐患,她铺的路要比别人更缜密。
但这些“缜密谋划”,有时反而会成为一张困住自己的蛛网,不仅让自己变得束手束脚,还会暴露自己的身份。
“你想给白小星一个试探的机会。”宴离淮坐起身,缓慢地说:“如果内鬼在这期间有所收敛,没有动手,白小星把狼群弱点告诉大家,让驱离狼群成功的把握增加,皆大欢喜。”
他从叶星身后抽出她手中的发带,帮她束发,“但如果,内鬼打算在图纸上动手脚,白小星一定会顺藤摸瓜查下去。说不定你能利用这次机会彻底揪出内鬼。”
叶星双手撑在腰后,感受着指腹按揉头皮的力道,舒服得半眯着眼,说:“无论是哪一种,我们都不亏。”
“好计谋。”宴离淮露出笑,佩服地说:“还好我们不是敌人。”
叶星偏过头,这笑容让她想起了那场朦胧模糊的梦。外面随风掀起的尘沙正拍着窗,那“哗啦”声响仿佛又将她拽进了血肉迸溅的沙雾中。她用指尖狠切了下掌心,才让自己清醒一点,忽然说:“你的人探查过外面的情况吗?”
宴离淮正理着她的头发,没看见她面上的异常,说:“他们去屋檐上看过,但风沙太大了,能见度不足十丈远,没办法确定狼群具体数量。”
叶星看向床内侧的窗户,说:“御光派破坏了院墙,如果我们没办法修补墙壁,狼群只会不计其数地涌过来。”
但想要修补墙壁,只能先驱离狼群。如今风沙肆虐,涌进客栈的尸狼随着天数推移会越来越多。这就意味着狼群的优势会逐渐变大,但留给他们制定战策剿狼的时间却所剩无几。
“不仅如此,”宴离淮帮叶星系好发带,说:“狼群早已经适应了在风沙中生存,但是我们不行。我们站在沙雾里,无异于被人蒙住了眼睛,既没办法摸清狼群的数量,也看不到狼群进攻时的阵型。”
“……所以,我们不能只靠刀剑驱散狼群。”叶星侧过身,看他,“我们需要再想个办法,既能围堵墙壁的同时,也能肃清闯进客栈里的狼。”
宴离淮伸手理着叶星额发,说:“我记得,你出去搭救北漠商队那群人时,往尸狼身上扔了火把。”
叶星点头,下意识说:“尸狼怕火。有的时候往它们脖子划上几刀都不会死,但火却能轻易杀了它们。”
“所以,我们用火对付他们。”
叶星想都没想,摆了摆手,“这天气别说火把了,连火星子都点不着。”
“不,我们不在外面点火。”
宴离淮指了指身后,昏光的阴影遮住了他半张脸,叶星看到他眼底闪烁着残忍的狡诈:“我们可以在那栋楼里放火。”
第061章 061
晌午刮起的风到现在也没停, 围在附近虎视眈眈的狼却少了很多。叶星觉得奇怪,目光透过朦胧尘沙,追着一道隐约移动的狼影, 才发现这些狼正夹着尾巴往旁边的楼里跑。
这个位置看不太清身后那栋楼的具体情况, 叶星眯着眼睛望了一会儿,才将窗户合上,说:“这样做太冒险了。”
“你打算把狼群全部引到客楼里,再想办法烧毁整栋楼。”她背靠着墙坐在床内侧, “这计划的难度和站在沙雾里跟狼群肉|搏不相上下。”
“站在沙暴里, 我们要对抗的不只是狼群,还有恶劣的环境。”宴离淮懒懒地倚坐在床头,手肘随意搭在屈起的膝盖上,说:“但如果按这个方法来, 需要我们正面交锋的就只有那栋楼里的尸狼。它们在狭窄的地方无法组成阵型,这是我们的优势。”
“但我们对那栋楼的情况一无所知, 那里面大大小小房间加起来将近四十个,狼群把它们当成了庇护所。”
说到这, 叶星按了按额角, 觉得难搞,“况且, 我们根本没办法确定躲在里面的狼究竟有多少。这么贸然进去,无异于闯进猎物巢穴的猎人, 隐患大于优势。”
“这不算什么难事。”天边翻涌的云浪彻底吞噬了残日,屋内光线昏沉, 宴离淮摊开手掌, 打量着手背上交错浅淡的刀疤,说:“我们可以派人先去探查那里。”
“如果想要探清那里, 派去的人必须要对客栈的构造极为熟悉。”叶星放下手,“但尽管如此,楼里仍有太多变数。一旦身受重伤失去行动能力,楼内外皆是狼群,人根本救回不来,只能在里面等死。”
相对的,他们所得到的情报也带不出那栋楼。
退一步来讲,就算派出的人顺利将楼内情报带回,但这也仅仅只是计划的开端。
他们后面还要面临更多相同的难题。比如清空那栋楼里的狼群后,如何将油桶运进楼内、如何设计引来狼群、在这之后,那些充当诱饵的人又如何确保能在烈火瞬间吞噬整栋楼之前,平安离开那里?
这需要极其精密的谋划,从调查楼内情报,到分配人手,再到摧毁客楼。计划环环相扣,哪怕其中任何一个步骤出现差池,整个计划都会受到影响,甚至宣告失败。
相比之下,在沙雾里对抗狼群的方法倒显得粗暴简单得多,不需要费时费力布置计划,更不用担心其中步骤出现差错,他们依靠的只是自己的功夫,和手上的刀。
但简单的方法不代表安全稳妥,宴离淮说得没错,这场肆虐的风暴是他们最大的敌人。
叶星又想起了那场梦。
“你在犹豫。”短暂的沉默后,宴离淮坐直了身子,看着她的眼睛,慢慢地说:“但你心里其实已经有答案了。”
叶星握住宴离淮的手腕,微哂:“这个选择关系到我们会不会再次重蹈前世覆辙,我总要再三权衡下利弊。”
“两个选择都有丧命的危险,区别只是在于死在哪里而已。叶星,你担心的不只是这些。”宴离淮微笑着拆穿。
房间内再次陷入诡异的寂静。
片刻之后,叶星轻叹口气,似是有些无可奈何,道:“万一,我是说万一。那栋楼里还有活着的人,怎么办?”
叶星逆着光坐在窗下,那些冷漠的情绪都尽数藏在了异色瞳仁深处,被暗沉阴影所遮挡,“我们的计划是炸毁客楼。内外都是尸狼,我们没办法救出任何伤员。到那时,我们该怎么办?”
。
刚至戌时,西边的残阳彻底坠进沙丘,独留一抹余晖染红了云浪。
一楼的酒堂挤满了人,但谁也没兴致点饭菜,只三五成群围坐在桌边,跟身边人议论着什么。后面又陆陆续续来了些人,椅子坐满了,他们就坐在桌子上,或者抱着酒坛靠在墙边,吵嚷的声音很快盖过了外面的狼叫。
“这事成不了。”其中一中年男子摆摆手,说:“那楼里万一还有活人怎么办?几十间房,我们不可能一层一层推门去找。况且找到又能怎样,带着伤员离开吗?”
坐在他对面的同伴手扶腰侧佩刀,时不时警惕地环视四周,生怕人群里再突然出现什么疯子,趁人不注意推开大门。
“带不了。这才是最难搞的。”同伴用余光往旁边瞟了一眼,低声说:“那栋楼都快成外面那群畜生的老窝了,我们进去砍狼都自顾不暇,根本救不了伤患。”
“到时火油一点,轰——”男人比了个爆|炸的样子,随后一口气把酒喝完,吐着浊气摆手,道:“杀了狼又怎么样,我们成杀人凶手啦,和狼没区别!”
“……真吵啊这些人。”不远处,白小星揉了揉耳朵,喝了口水,低声抱怨道:“之前那么多野队出去剿狼,从没见过哪个队伍毫发无伤回来。剿狼哪有不死人的,更何况里面还掺着毒狼。这群人怎么到关键时刻这么矫情了。”
坐在对面的凌息仔细翻看着图纸,仿佛没注意白小星的话。旁边的黑衣人拍了下他肩膀,笑道:“自己动手杀人,和狼群动手,那性质能一样吗?等这事过去以后,他们会被自己的良心弄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