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镜年身兼翻译与主持两重任务,讲座结束时总结陈词,笑说:“过几天就要出高考成绩,受院长委托,为我们院打个广告,如果各位同学亲戚朋友中有刚刚毕业的学生,欢迎报考我校大气科学学院。”
走廊里人群疏散开去,纷纷离场。
林檎在离开之前,又回头看了一眼。
孟镜年和Schmidt教授已经离开讲台,走到了第一排的位置。
这时候,林檎才看见从第一排站起来了一个女人,米色套装,齐颈中发。
正是那回在三食堂二楼看见的那一位。
隔了这样远,不知道在聊什么,三人脸上都带着笑容,似乎是相谈甚欢。
在嫉妒的情绪泛滥之前,林檎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
今日讲座原本计划只在学院内部进行,但Schmidt教授有意启发更多人对于气象学的兴趣,因此改成了面向全校的科普分享。因在期末,又是临时安排,对到场率并不报以期望,但没想到现场如此火爆。
Schmidt教授很是高兴,用英语感谢倪叶和孟镜年对讲座付出的辛勤工作。
倪叶笑说:“不客气。您同意更改行程前来分享,我非常感激。我在校外餐厅定了座,我们回学院休息片刻,就可以出发去吃晚餐了。”
Schmidt教授说:“我很期待品尝不同的中国美食。”
三人一道往外走去。
倪叶落后半步,低声笑问孟镜年:“晚餐再继续麻烦你一会儿,不知道方不方便?Schmidt听说你在MPI学习过,很希望跟你交流一些学术问题。”
孟镜年微笑说道:“Schmidt教授远道而来,是学院的客人,这自然是我应该做的。”
温和礼貌,挑不出半分瑕疵。
只是,也疏离得没有任何接近的可能。
倪叶看了他一眼,面上表情没有太大变化,微笑着往前走了一步,与Schmidt并肩。
五点半,孟镜年与倪叶、Schmidt,连同院里的另外两位老师,一同去往明珠楼吃饭。
Schmidt的英语日常会话完全够用,只不过涉及一些专业术语,会担心不够精准而选择用母语表达,这种时候,就会由孟镜年代为翻译。
七点左右,饭局将要结束时,孟镜年去了一趟洗手间。
返回包间的路上,手机振动一瞬。
他从长裤口袋里拿出手机一看,是林檎发来的消息。
林一一:小舅,你还在学校吗?
孟镜年回复:还在。怎么了?
林一一:我校园卡丢了,进不去图书馆。
mjn:要查资料?
林一一:嗯。要借两本书,今晚就要。
mjn:现在在哪里?
林一一:校图门口。
mjn:等我十五分钟?
林一一:好。
孟镜年收起手机,一抬眼,却见餐厅收银台处有一道打量的目光。
倪叶正在买单,等人开发票,侧身而立,望着他所在的方向。
孟镜年微微笑了笑,颔了颔首,“我先回包间了。”
倪叶点头。
孟镜年回包厢十分钟左右,这场饭局总算结束。
在餐馆门口再作寒暄,分别之后,孟镜年从后门又回到了校园里。
大部分学院考试周都已结束,走了大半学生,一切文体活动都停了,校园里格外寂静。
图书馆馆体建筑气派恢弘,坐落在三层楼高的地势之上,这一点每每被学生吐槽:上个图书馆还得爬几十级台阶。
林檎坐在图书馆门前回廊的大理石立柱下方,耳朵里塞着蓝牙耳机。
视线往下一望,忽然一顿。
她摘下一只耳机,手托着腮,看着正低头拾级而上的人,墨色头发、额头、鼻梁、下巴……而后整个上半身,都露了出来。
这时,他忽地抬眼,目光停顿一瞬,微笑说:“一一。”
林檎不自觉地捏紧了手里的耳机,“……你迟到了一点。”
孟镜年低头,抬腕看了看手表,“嗯。抱歉。”
林檎摘下耳机,收入耳机仓里,丢进帆布袋,从台阶上站起身。
“我以为你已经离校了。”孟镜年说。
“还有点事。”
他们有三天没见。
学校太大,林檎每顿都跑三食堂,也没有和他偶遇一次。
孟镜年走到她跟前,“你校园卡挂失了吗?”
“……挂了。但是今天周五,下周一才拿得到。”
孟镜年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递给她,“你拿去用吧,补办好了再还给我。”
“你吃饭不要紧吗?”
“可以借同学的。”
林檎接过,把卡攥在手里,无法克制地,抬头朝他看去。
夜风里有股草木气息,混杂一股酒精的味道。
“……你喝酒了?”
“嗯。”
“和美女老师吗?”林檎稍稍歪头,以玩笑语气说道。
孟镜年微微眯眼,“……跑去听讲座了?”
“嗯。”
“怎么样?”
“去的时候已经要结束了。”林檎仍旧望着他,“你讲德语很好听……我之前都没有听你说过。”
孟镜年笑了笑,“重点是不是跑偏了?”
“那大家都跑偏了。”林檎的语气不大好。
“一一,你是不是心情不好?”孟镜年收敛了笑意,语气更认真一些。
“……到了图书馆门口,才发现进不去,很难心情很好。”
“那吃饭了吗?”
“你要请我吗?”
“你没吃的话,我当然请你,怎么会看着你饿肚子。”
“那可惜,你今天没机会做个慷慨的好长辈了。”
孟镜年一怔,向着她走近半步,低下头去,“怎么了,一一?”
林檎咬了一下唇。
他们近得就剩下半臂距离,只要她出手,他根本没有躲避的余地。
墨蓝夜色栖在他白色衬衫上,染出一种拿水晕过的月光的调子,沾染了一点夜风的气息。
林檎深深吸气,某种情绪沉闷地顶在心口。
忽听“嗡”的一声,孟镜年的手机振动起来。
他伸手把手机拿了出来,看一眼,便挂断了。
片刻,振动声又响起来,林檎听得很是焦虑,“……你先接吧。”
孟镜年望着她,犹豫一瞬,微微侧身,把语音电话接通。
话筒是免提的,一瞬间从那端传来一道疲惫又沙哑的女声:“喂?在忙没?你还没睡吧?”
孟镜年:“没有。”
“哦。是这样,我寄了一个邮包给你,里面是你要的几本书,还有给孟老师的生日礼物,希望来得及吧。我这几天感冒了,头疼得要命,差点搞忘记……”
是江澄的声音。
林檎往后退了两步,绕过孟镜年,迅速往里走去。
孟镜年愣了一下,条件反射地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却没抓紧,手腕从他手里一滑,人已飞快跑远,被立柱遮挡,身影消失不见了。
孟镜年下意识地往前跟了两步,才想起来自己没卡,进不了图书馆。
馆内灯火通明。
林檎一口气快步上了二楼,才慢慢停住脚步。
掌心传来隐约痛感,她低头,发现自己紧攥着校园卡。
博士研究生、硕士研究生和本科生的校园卡各有细微差别,手里的这一张孟镜年的校园卡,主题色是深蓝色的。
证件可能是新近办的,证件照却不是,因为照片的发型跟现在不大一样,发尾更长一些。
她脑海里没有他这个形象的记忆,那么极有可能是他在德国的时候拍的。望着镜头的样子有一点忧郁,配合冷白的皮肤,和那样深邃的眉眼,显得清贵又遥远。
嫉妒得不得了,又不知道嫉妒谁。
好像是虚空里的某个人,某个在那段她刻意远离他的岁月里,却完整地参与了他这一程生命的,抽象的概念。
她突然就不生气了,只是有点难过。
长得这样好看的人,跟他生气都觉得是自己在无理取闹。
林檎掏出手机,给他的学生证拍了一张照片。
在图书馆里游荡了一会儿,拿了几本书,办理了租借。
她把书塞进帆布袋里,穿过闸机走出大门,往外走了两步,一下顿住脚步。
孟镜年抱着手臂,背靠着大理石的立柱,低着头。
那样子是在等她。
她却步不前,孟镜年却似乎察觉到了,倏然抬起头来。
好半晌,她都没有挪动脚步,纷乱的情绪在心口翻涌。
孟镜年站直了身体,望着她,声音温和:“一一,过来。”
她情不自禁地迈开脚步,走到了他面前。
孟镜年低头注视着她,语气无限温柔:“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就是丢了校园卡,心情有点不爽。尤其可能是去听讲座的时候丢的。”
孟镜年笑了一下,“难怪。你是在怪我是吧?”
“……嗯。”
“那你要我怎么补偿你?”
林檎低垂目光,思考了好一会儿,说道:“可以送我回宿舍吗?”
“当然。没有校园卡,能进得去吗?”
“能……”林檎说完,就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咬掉。这个破脑袋,能不能多想一秒钟再回答。
“好。”孟镜年点头,“现在回去?”
“……还有其他选项?”
“你想做什么都行,既然是我补偿你。”
林檎认真地想了想,“……我明天要拍照,想回家去睡。”她所谓的回家,通常是指回父母留下的那套房子。
“我送你。”
“开车吗?”
“我喝了酒。”孟镜年有些歉疚地笑了笑,“打车可以吗?或者我叫朋友帮忙开。”
“坐地铁吧。”林檎毫不犹豫。
第21章
坐上地铁的时候, 林檎的情绪已经完全平复下来。
她反思自己方才乱发脾气,是有点无理取闹了,孟镜年什么都不知道, 却要承受她师出无名的醋意。
他一定莫名其妙吧,可他还是这样耐心, 既不忽视也不敷衍。
从前也是这样, 她在家里不能表露出来的负面情绪,基本都倾诉给了孟镜年――他对于她的情绪相当敏锐, 就好比回国的第一天就发现她发烧却在逞强, 以往饭桌上但凡她少说两句话,他都会私下多问一句, 是不是在学校里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
这样敏锐的人,为什么到现在都还没发现她越界的心情?
是因为压根就没有往那个方向去思考过吗?
还是说, 发现了也在装作不知道?
两厢比较,她还是宁愿他从来没有多想过。
这个时间, 进城的地铁车厢里很是空荡。
林檎习惯坐在门口靠着扶手挡板位置, 这样自己一个人坐车时,只用一侧挨着陌生人。
“我去挂失的时候,卡上余额少了一百五十多块。”林檎忽说, “刷一两顿饭就算了, 一下刷掉这么多。”
“难怪你这么生气。”孟镜年笑说。
林檎伸手从帆布袋里把自己的蓝牙耳机拿了出来, 打开耳机仓,取出一只递给他, “要听歌吗?”
孟镜年略有迟疑地接过耳机, 塞进自己耳朵里。
林檎打开听歌的app, 随意点开一个自己收藏的纯音乐的歌单,不会太吵闹, 干扰她与孟镜年聊天。
“我今天去得比较晚,没有听见讲座的主要内容……”
“嗯?”
林檎坐在他左手边,分给他的也是左耳的耳机,导致他没有第一时间听清她的话。
“我说……”
孟镜年这时把耳机摘了下来,对她笑说:“换一个。”
林檎把自己右耳的耳机摘下,放进他手掌里,拿上了左耳的那一只。
这一瞬像鸟喙轻轻地在他掌心里啄了一下。
耳机戴上,音乐自动续播,林檎说:“我看到讲座的主题是水在9 ℃结冰。一般不是0 ℃以下水才会结冰吗?”
“那是1927年科考队在考察厄尔布鲁士峰的一个发现,当天早上气温只有8.8 ℃,水面就结了冰。”
“为什么?”
“当时空气水蒸气含量少,相对湿度低,导致地面辐射更强,局部温度低于测量出来的气温。”
林檎点头说道:“不了解原理的话,会有点反直觉。”
“气象学有很多反直觉的地方。”
“比如还有什么?”
“你觉得地球上哪里最热?”
“赤道?”
“理论上是这样。实际美国加州的死亡谷和伊朗的卢特沙漠,都比赤道附近更热。”
“最冷在哪里?”
“最冷的自然环境是南极洲的东南极高原,靠近俄罗斯的沃斯托克站的周围区域。有人类居住的地方,最冷的是西伯利亚的奥伊米亚康。”
林檎点头:“好的,我明天就开始准备跨专业考研。”
孟镜年也煞有介事地开玩笑:“等你来做我直系学妹。”
话音落下,两个人都骤然地沉默了一下。
林檎轻撑在座椅边沿的手指微微收拢,状似随意地说:“……其实我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考虑过气象学。”
孟镜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人工智能才是未来的前沿趋势,你没有选气象学是对的。”
“我没有报是因为,学了这个肯定要和你做比较,如果比不过你,我会很生气的。”
孟镜年笑了笑:“我还远远够不上拿来做比较的标杆。”
“过度谦虚就有点讨厌了。”
“哦,抱歉。”
林檎笑了一下。
帆布包她一直放在腿上,里头装了几本书,抱久了觉得沉,就把它拿起来,身体往右侧挪了挪,放到了左手边与座椅挡板之间。
孟镜年蓦地垂眸――她穿着一条脏粉色的运动式短裤,骨骼分明的膝盖,此刻就挨着他的左腿的膝盖。
他不动声色地将腿往右边挪开了寸许。
下了地铁站,步行七百米,就到了那处老房子所在的小区。
林檎让孟镜年不必再送,他却坚持跟着出了站,担心她晚上一个人不安全。
这条路上回开车时来过,步行却有不同感受,沿路几个小吃摊子,卖烧烤或者炒面,经过时一股浓郁的香气,城市开发日新月异,这样有生活气息的老街却越来越少了。
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小区门口,林檎停住脚步,看向孟镜年,以十分随意的语气问道:“要不要上去吃点水果再走?小舅你这么远送我回来,我有点不太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