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深春尚浅——溪畔蔷薇【完结】
时间:2024-12-06 14:43:50

  张国公讪讪看了一眼一旁端坐如松的刘使相,“这些事都是何时商定好的?”
  枢密使单鸿远捋了捋须,看向帐中道:“王才人诞下的四皇子不过半岁,官家竟为了要立他为储,要将二殿下出继为肃王嗣子,御史台和六部的人都聚在紫宸殿外,在等陛下给一个说法,此事怕不好善了。”
  程之衍听到这才明白,原来宫中又添了新的皇子,起身跪下来,恭喜官家。
  乾德帝咳了一声,“四皇子乃王才人所出,因她身子之前发虚,朕怕这一子留不住,便没对外宣布。”
  程之衍颔首,“陛下深明远虑!”
  乾德帝唔了一声,让他起身,这么大把的岁数,竟又添了子嗣,虽说是喜事,但多少有些令人赧然。隔着纱帐,见程之衍起身坐到了官帽椅中。以往他在明处,他大多守着君臣本分,不曾抬起过头,目下自己躲在了暗处,倒是可以好好观察这孩子的眉眼,长得同她有六七分相像,尤其那双丹凤眼眸,乌沉似墨,而唇角和下颌似乎更像自己多一些,棱角鲜明,似一柄剑。
  程之衍之前便知道官家无意端王,但却苦于寻不到驳斥的理由,他双臂垂在腿上,余光瞥见云云笼笼的纱帐中,乾德帝呼吸匀稳,便明白过来这只是一出戏,而早先他在禁中曾见到的那位由江问行领着入内的郎中,想必也是为了给王才人接生才悄悄入得大内,只是官家虽说身体康健,但毕竟已年过四十,是以大家便都没往这方面多想。
  乾德帝收回了目光,哼了一声道:“这是朕的江山,朕想立谁便立谁!”这便是赌气了,官家的江山,又何曾只是一个人说了算的。
  果然,张国公反对道:“陛下,秦大学士和几位御史台的大人还跪在殿外,其余诸位虽说退了班,但目下都守在垂拱殿前,这样的理由可交代不过去。”
  他们都是早年同官家一起在封地上任职的新臣,同外面那些老臣不一样,是官家心腹,自然以官家心意为首。
  一直静默的刘使相开了口,“要理由,那便给他们个理由。”
  见众人目光都看了过来,他同程之衍换了个眼色,笑道:“说来是巧,早些日子宁王殿下的人在城外救了两个人,是对父女。当时这二人正被二殿下的人马追赶,宁王殿下的人摸不清状况,也不敢贸然上前,后来见那父女二人被二殿下的人追到泄愤,不止断了手脚,还丢了入海,这才觉得事情蹊跷。宁王殿下身边的近卫将两人救了起来,安置在老臣家中,据那康员外说,他手上有这几年直接或间接孝敬给二殿下的银两账册,一应都记录得很是详尽,之前藏在他名下的一家笔墨铺子里。”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沓纸来,交给一旁的江问行,“陛下,此为证物,再加上那康员外父女的证词,二殿下不轨敛财,又扇动文臣逼立储君,罚他出继,承继肃王之宗位,已是陛下格外的开恩了。”
  程之衍低着头,微微叹息,其实端王不是输在谋略,而是一开始,官家就对这个儿子无甚在意,他做得越多,希望多大,跌下来得时候便会愈发地痛。
  出了福宁殿,刘使相与他并肩走,回眸看了他一眼,叹道:“老臣实在不知此举究竟是对还是不对,秦大学士虽聚党争,但一句话说的还是不错,国赖长君,这位四皇子年纪委实小了些。”他迭声叹着,“至于殿下你,实在可惜了。”
  程之衍微微一笑,“官家春秋正盛,待四皇子继位还早得很,时日尚长,他会慢慢长大,有使相在他身旁教导,总是比二殿下视人命如草芥的性情强上许多。”
  刘使相为未置可否,只深深看了他一眼,负手往宫外去了。
  又过了几日,禁中下了晓喻的旨意,令端王出继,为肃王嗣子,即日起迁出燕京,去镇守皇陵,非诏再不得出郡,一应家眷也要同行。
  端嗣王接完传旨,脸色铁青地站起身,连谢恩都没谢,大步往回廊上去了,走了一段路,突然站住了脚,抬头望向宫禁,见殿宇的翘脚飞檐隐在连绵的春雨中,威严而庄重,曲线玲珑的灵韵一点点点缀着天青色的雨空,而那样美好的地方,他再也不能回去了,没了皇子的身份,他只是一位近宗而已。
  胸口剧烈颤动起来,他握紧了手指,究竟为何呢?他想不通,究竟他与大哥和四弟差在了哪?为何同样都是孩儿,他的父亲宁可立一个刚出生的黄口小儿,也不肯将储君之位留给他?他究竟是哪里做得不好?
  转身往马厩去,骑马一路奔到了出阙前,“父皇!”进不去宫禁,他只得在宫门前大喊,“父皇,求您再见儿子最后一面。”
  雨声淅沥,留给他的除了回声只有砭骨的冷意。
  馄饨的雨幕中,宫门开启,他擦了擦眼,这才看清来人,奔上前来,“母妃。”他跪下来,抱住端贵妃,“阿娘,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呀?孩儿哪里做得不如大哥,哪里不如四弟?”
  端贵妃一向清冷的眸子里终于回过一点柔光来,将一应人赶去了墙角避雨,这才架着他的双腋,迫使他站起身来,一手撑着伞,一手拿帕子轻轻为他拭去雨水和泪水,“我儿。”她哽咽道,“你哪里都好,哪里都做得比你长兄和四弟出色,原本这样安安稳稳的,不好吗?为何非要去争那个位置?”
  端嗣王愤然道:“这就是母妃一直不肯助我的原因吗?在您心里,即便我比他们都好,却只能屈做一个闲散的王爷?当不得天下之主?”
  端贵妃身心被巨大的悲痛撕扯着,望着面前执拗到近乎疯狂的儿子,终于道:“不是你不够好,而是你从一开始便与他们不一样,我儿,你不是你父皇的孩子,又如何能代替他的子嗣承担起这宗挑呢?”
  端嗣王怔住了,仿若一道惊雷劈在了他的头顶,“阿娘,你在说什么呀?”
第119章
  雨声淅淅,薄薄的雨雾顺着漆红的鸱吻凝聚成了线一样的白痕。
  端贵妃吩咐宫人们回了庑房,又让心腹的嬷嬷把好了门窗,这才转身坐回到赵弦对面。为他倒了一盏熟水,推过去,道:“换下了湿衫,再喝口热的,先将身子暖和过来再说吧!”
  赵弦仍在巨大的震惊中没有回过神,嗓音带了一点暗哑,道:“阿娘.....”他不敢相信,梗声,“您方才说的究竟是真还是假?”
  端贵妃神情哀然,嗟叹一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还记得官家为我们母子选封号的事吗?端,即静也,这是官家赐予,又何尝不是他对我们母子的期许。官家之意,便是让我们母子二人一辈子平平静静守着这份富贵,代替她的身份活下去。”
  “她?她是?”
  端贵妃道:“你还记得宁王当日是如何为母亲伸冤的吗?”
  “是她的母亲,程家的庶女。”
  端贵妃说是,又叹道,“我被指到颖王身边侍奉时,应该只有十六岁。王室尊贵,便是连开了脸的丫头都比高门大户里的妾得脸些,那时我们几个侍过寝的,都天真地以为我们是得到了上天的眷顾,会有一辈子享用不尽的荣华在等着我们。那时,颖王之母尚得宠,颖王妃亦是名门贵女,三朝元老龚太傅曾断言,先帝子嗣众多,可托者,唯颖王一人尔。颖王府的势头不可谓不猛,根基不可谓不壮,这样的形势下,我们从未想过有一天会遭遇那样的不幸。”
  端贵妃喝了口水,“那一日,先帝的恩宠终究没能抵挡住小人的挑拨,巫蛊案发生了。颖王之母拒不认罪,以一条白绫将自己自缢在了寝宫内,而后颖王也被先帝下诏诓骗回了京。赫赫扬扬的巫蛊大案,牵连了多少条的人命!当王府的大门被人自外面撞开时,我甚至没有认出走在最前的那人,那个我日日服侍,又放在心上温着的如玉一般的人儿。他穿着血污斑驳的中衣,拖着沉重的铁锁,披头散发,如世间最肮脏的一颗尘垢,当大门在他身后重重关上的那一刻,我望向四四方方的院落突然才知道,原来我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端贵妃脸色不豫道:“你可知道被圈禁的那些个王爷们,过得都是什么样的日子?”端贵妃眼中浮出了薄雾,“馊食馊水,残羹冷炙,这些都是常事。贵人之府,食不安,寝不眠,贪其醒,惧其杀。除却提防有人在食物中下毒外,更惧怕所居之所会废椽,漏雨,吹风,打雷。因为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导致自己丧生在肃王之手,这便是颖王殿下当年被先帝囚禁后的生活。冬无厚纩,夏为蚊虻,鼠攀衾枕更是常态。”她的语调平缓,唯眼尾的一点跳动,暴露了此刻内心剧烈的震颤。
  “连堂堂亲王都是这样的处境,更遑论我们这些侍女。”端贵妃叹息也裹着颤动,长长纳了口气,“我们在那些看守军卫眼中同那些有了名分的妻妾不同,我们是颖王沾染过,但却没有上到宗蝶上的,我们没有身份,却曾有过归属。我们身上被刻了宗室亲王的烙印,成了宗室这个字眼的所有之物,那些往日甚至穷其一生都不能得窥天颜一面的军士们,却能通过另一种方式与皇室融为了一体。我们女孩子,时常会被褪了衣衫,驱赶到同一间暗室中,被一具又一具汗臭淋漓得躯体覆上身来,六七个姐妹轮番,从日出到日落,从日落到日出,我们甚至被要求在那样的场合要叫出声来,所叫所言皆不能脱离颖王两个字。高门深深,没有人会听到,那些畜生在听到我们被逼诋毁颖王时,发出的龌龊和嘲讽的笑声,是那样的污秽和不堪。”
  端贵妃在儿子面前诉说这些,觉得羞赧而尴尬,仿若又被迫将当日的暗无天日再次经历了一遍,交叠握紧的指尖剧烈颤抖着,眸光躲闪地看向窗外,“随着颖王被一同圈禁进来的,除了颖王妃和我们几位侍婢,还有一位姑娘,叫做冯筝。我后来才得知,那是她的化名,她的本名叫做明凝。”
  赵弦猛然收紧了拳,“就是那个程家的庶女。”
  端贵妃说是,“她是颖王的妾室,自南面被带回的,颖王以死护她周全,所以她被关押在了一个独立的院落。可后来我们为她所救之后,才慢慢明白过来,她的周全并非是因颖王的抗争有了效果,而是遇到了命定的贵人。”
  “姑且称之为贵人吧!至少当时的官家自己是这样认为的。我被救下来休息了一段日子,恢复后到了明凝夫人身边伺候,也是那时第一次见到官家。”她叹息道,“那时的官家比现在要飞扬激昂,更加纯粹一些,他信奉他所信奉的东西,别人同不同意,认不认可并没所谓。我不知道他是何时与夫人认识的,只知道从那以后的许多个夜晚,那个院子,那扇门扉,勾勒起了他们二人短暂的欢愉。直到有一日,明凝夫人突然对我说,她要离开了。”
  “后来呢?她可成功逃出了?”
  端贵妃回过眸来,“那日之后,我便被调离了那个院子,后来再见到她时,她却疯了。青阴遍布,眼窝深陷,竟然连我是谁都不认识了。一个深夜,于无人时,自己点了床榻和纱帐...”
  赵弦明白过来,“脱身之计。”
  端贵妃说是,“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却又叹气,“可世上的事又如何能有这般顺利呢?那日大火烧得通天,连半边夜空都染成了橘红之色,惊动了军卫,自然也惊动了紧紧盯着颖王府的肃王。也不知是他早在内里埋了暗线,还是真的竟那般凑巧,正正将官家堵在了府外。明凝夫人随着一场大火已经命丧其中,偏官家却漏夜守在颖王府的门外,官家自然咬定是为探望弟弟而来,可这样的说辞显然不能让肃王相信。肃王仗着权柄,将全府的下人都用了一遍大刑,终于抓到了官家的把柄,是一名小婢子,熬不住刑,招认出了官家在颖王府内有欢好之人。好在这姑娘只瞧到了背影,官家听罢,松了口气,便拉我出来顶了缸。”
  “所以,”赵弦面如死灰道,“孩儿的父亲?”
  端贵妃摇摇头,泪水漱漱而下,“为娘也不知道,但这二十多年来,我们母子确然是受了官家大恩。即便我空有个贵妃的头衔,与官家并无夫妻之实,但为娘依然是满足的。”
  赵弦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怔怔站起身来,痴痴往外面走,门外玉兰树随风狂摆,他的眼前只剩下灰暗的天空,和一大片漫无边际的苍白。
  -
  凉夜微寒,雨停罢,月亮露出了一笼朦朦胧胧的影子,天际却依旧沉蓝如墨,灰暗暗的,程之衍将马缰丢给一旁候着的小厮,往门廊上略站了站,“王妃睡下了吗?”
  小厮说并未,“前头端嗣王府上有女使过来,说是嗣王妃娘娘小产后,身子愈发不好了,可却请不到宫里的太医前去诊治,问咱们王妃能不能腾开了手,明日带着太医上门去瞧瞧。王妃善性,说不去了,直接递了牌子给素瓷姐姐,让她去请太医。后来王妃又往小郡主房中坐到了酉时末,之后进了少许饭,因说要读书,便挑灯往您的书房去了,后头芙蕖姐姐传过话来,让小的务必守在廊前一刻不离,待您回了府,便赶紧让人往后宅递话。”
  说罢,比手叫了个婆子,“紧着腿脚,去同王妃说一声,咱们爷回来了。”
  婆子应是,一路跑着往后宅去了。程之衍却站定了,转过身,面朝着禁宫的方向微微蹙起了眉,这宫宇看似威严肃穆,实则冰冷无情。坐在最高处的人,当真能一生无忧,心想事成吗?他今日奉召入禁中去,与官家商议新一年的禁卫军备,由内侍引着外出时,曾有幸看到了那位传说中的王才人,她确实有一双同阿娘相似的眼眸,这样的眼眸此刻也正出现在自己这张脸上。可他却从未恍惚过,阿娘是阿娘,王才人是王才人,阿娘是任何人都不能替代的。
  又想,官家便是因为这双眼,这才择立了四皇子为储吗?他想起刘使相今日与官家的晤对,将来四皇子是要交到他二人手上扶持的,一文一武,表面看来似乎很平常,可他总感到这背后有更深一层的意思。
  官家要保的当真是四皇子吗?
  “怎么不进去?”程之衍回过头,见门廊内走来一个少女,穿翠羽檀色的半臂和月白色的旋裙,行止之间,迈过门槛来,镶绿滚边的裙边划起一道翠绿的弧线,两耳下的珍珠坠子在烛红照耀下勾起两个轻巧的弯来,像是落到人间的净雪。
  有她在,自己不论出身如何,总有一方相思可寄托,他回过神,应了一声,上前来牵她的手,笑道:“雨停了,街景不错,便站住了脚,多瞧了两眼。”
  “是吗?”她蹙着弯弯的眉眼,要往外面去,“哪里好看,我也要瞧瞧。”
  “菀菀,”他唤住了她。
  “嗯?”少甯惘惘的,被他拉回来,嘀咕道,“也没看到什么好看的呀!莫不是在瞧织女星,可时候还没到呢?”
  他听出浓浓的醋意来,促狭地挑了挑眉,将唇贴上了她的耳廓,“也许不用时候到,也能瞧到呢!”又耳鬓厮磨着,“菀菀,咱们明日去趟望绣山吧!春日了,正是泡温泉的好日子。”
  声音低沉缠绵,似发酵了数年的老酒,只一杯,少甯便沉沉陷入了梦乡之中,她感受着他热烈而炙热的温度,绯色悄悄爬上了颊畔,嗯了一声道:“我也想来着。”
  两人相携往门内去了。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