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乌没有回答。
他盯着前辈传过来的那几个字看出了神——重视之人。
重视之人。
楚乌花了几秒钟想清楚这几个字的含义,然后感到非常荒唐。
他马上从江云那要来了江章的神经元,然后询问了一些关于兰利的问题,包括宠物店以及诺唯返检的一系列资料。
很快猜想得到了验证——兰利确实是在他发现贝芙的那次裂隙笼域中被公司收容的。
他们之前就认识,因此,会产生依存感而格外信任彼此再正常不过。
江章还给了他一份关于兰利的过往记忆存档。
楚乌没看,人类的大脑就像一块会缓慢消磁的磁石,能留在里面形成记忆的部分多半和浓郁的情绪有关联,反复浸透情绪的片段记忆会愈发牢固。
他不想自己的神经元沾染上其他人类的气味,也不打算窥探兰利的隐私。
而且,人类从来就不喜欢被窥视隐私。
他只是偷偷看了一眼贝芙对于居住条件的喜好,就不自在了好几天,忐忑不安如果被她发现的后果……
一定会被当成变态,或者不正常的家伙。
他难以控制思维发散。
资料上显示,这两个人并没有亲缘关系,那为什么贝芙会这么亲近兰利……
楚乌感到巨大的无力感:自己对于她的了解都不能用少来形容,简直是贫瘠。
每一只人类都有自己与众不同的性格,而他,居然一直用前辈给的手札里面的通用记录对待他独一无二的宝贝,幸好现在还来得及。
“贝……”
小巧而简短的音节。
“……”贝芙。
楚乌跪坐在那儿,感受着牙齿落在唇瓣的轻微重量,生涩地练习了几遍发出浅浅的气音,直到完美无误,也不曾将她的名字宣之于口,仿若噙着一触即碎的花瓣。
他想,四肢百骸缓缓浮现起来的酥麻感也许是因为项圈带来的影响——贝芙亲近兰利,而他想要亲近贝芙。
这种感觉真的很奇妙,但又生出细细密密的蜇刺感,可兰利能让贝芙高兴或是开心,那么这些微的异样便不值一提……
而且,他会从他们的相处里学到很多。
见楚乌没有回消息,前辈又絮絮叨叨啰嗦上了。
「虽然说雄性人类大部分都是爱捣蛋的活泼麻烦精,但也正是这种性格才讨小姑娘欢心哦,人类的心情是很容易被环境和他人影响的。」
「只是寄养一段时间不是么,这是一个很棒的观察机会,让贝贝放松,逐渐和你亲昵起来。」
楚乌:「我明白了,谢谢。」
他终于整理并控制好躯干中四处游走的神经元,双手放在胸前,仰面躺在地上。
二楼楼梯转角处冒出俩小脑袋。
兰利有些不太放心:“他在做什么?”
“不知道,不用管,也许是死了,那样再好不过。”从楼梯上慢慢走下来的贝芙完全不在乎,她扯了扯脖子上的项圈,用力之下脖颈传来些许扼窒的压迫感。
兰利并没有察觉到尖锐又刻薄的语气下隐隐压着来源不明的怒火。
他有些疑惑:“贝芙,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怎样?不是这样冷漠,冷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贝芙头也没抬,拉开冰箱门,“你什么时候开始以为很了解我,刚刚么,那你真是有够了解的。”
她取出一瓶矿泉水:“我认为我已经够关照你了,至于他,你觉得我应该有什么好脸色?”
兰利跟下来:“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只是担心你……)
“那是什么意思?”贝芙冷冷说道,“我应该讨好他?我试过了,兰利,没用,你不会想知道最开始我为了一口吃的有多卑微。”
“而我切身的经验表明,处在不对等的地位上,你连发声的资格都没有。”她拧松矿泉水瓶盖子,“他只要用一点点力气,就像这样。”
“我的脑袋和我的身子,然后它们。”贝芙用力。
瓶身变扁的同时,啪嗒瓶盖弹飞,水顺着苍白的手指乱七八糟淌下。
她咕咚咕咚喝了几口,随手把捏变形的瓶子拍在他胸口:“你想替我收尸?”
兰利呆呆地摇了摇头:“不。”
“那就别管我怎么看他。”贝芙无视了在沙发前面地毯上硬挺挺躺着的男人,跨过他往沙发上面一躺,两条腿都盘起来,脑袋以一个对脊椎不太友好的方式别扭缩着。
兰利还傻站在那里。
她扯了扯嘴角:“吓到了?我开玩笑的。”
兰利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挪过脚步,把弹到男人腿边的矿泉水瓶盖捡起来,然后才抱着那瓶水坐上沙发。
“你,你们平常就是这样?”他抬了抬下巴,“这样相处的?”
贝芙长长叹了一口气:“你不是看到了?”
兰利解释道:“我看到的,呃,画面是不连贯的,怎么说,有时候只是想法或者念头,有时候像照片,只有印象比较深刻的部分会很清晰。”
于是贝芙简单地说了一些过去发生的事情。
当中有挺多部分可以说得上是惨烈,现在回想起来一点儿感觉也没有,她摸了摸脖子上的项圈,干笑两声。
兰利皱眉道:“我感觉你说的这些听起来,还有那些画面里,他就不像一个正常人。”
“拜托,我早和你说了他这里不对劲。”贝芙点点太阳穴。
“不是,我是说,你不觉得他的举止像某方面有缺陷?”
这是什么屎一般准确的形容,何止是某一方面有缺陷啊,这狗男人整个人都是黑不见底的深坑。
贝芙哼了一声,没说话,整个人都恹恹的,歪着脖子像是要陷进沙发里去。
兰利从箱子里抽出一只小抱枕:“困了吧,眯一会儿。”
贝芙费力撑着眼皮,摇了摇头:“不。”
“没事,我不会有事的,我对你保证,不会去招惹他,不会有事的,贝芙,相信我。”兰利的声音有些清脆,放低音量的时候略微沙沙的,听起来很顺耳。
直到见她慢慢闭上眼睛,兰利这才小心翼翼地从沙发上下来上了楼。
楚乌调整了很久,听着两只小人类有一搭没一搭的叫声,确定自己已经能够接受多出一只人类的现状。
他坐起来,看着小家伙睡着之后的样子。
最开始,她要很久才能睡着,总是睁着眼睛不知道在看什么,就算是睡着了,也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个球,胳膊和手都蜷在胸口,而且眼皮颤抖得厉害,时不时会无意识地皱眉,像是在做噩梦。
有时候,楚乌听见她半夜惊醒,坐在床上,眼睛里不停地往外流出液体——无声的哭泣,一开始带回家的人类总会有一段时间是这样的,医生说习惯就好。
但他没法习惯。
楚乌知道,自己的出现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他只是默默坐在墙壁里,看着黑水沉默地流淌下来,在床边积聚成一滩……
楼上的脚步声轻微。
兰利抱着一张毯子蹑手蹑脚地靠近,他没想到在地上“装死”的男人忽然坐起来了,面无表情就坐在那儿不知道在深思什么。
贝芙一贯睡得很浅,只要有一点点声响都会醒过来,身上落下来些许重量,模糊感觉有人在给她盖毯子,动作很轻。
也许是兰利,神经病只会在沙发前用一双眼珠子盯得她脊背发凉。
她迷迷糊糊想着,没有睁开眼睛。
楚乌很想碰碰她的额头或是眉心,很想让她睡得更舒服一点,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做。
兰利蹲在一旁,一手握拳抵着下巴,拿不准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意思。
——如果说不想自己和贝芙“玩耍”,可之前在沙发上自己都握住贝芙的手了对方还是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如果说不介意,那干嘛抢掉自己取来的毯子。
而且,他那张面瘫脸,看起来诡异的深情。
伸手要毯子的时候有多面无表情的冷酷,给贝芙盖上毯子的时候就有多面无表情的温柔,一种与周身气质格格不入的突兀割裂感出现在他笨拙的动作上。
兰利一边往门口走去,一边比划着几个手势。
楚乌没看懂,但大概能明白他想要自己跟过去。
兰利来的时候就发现了这栋带院子的小房子和人类世界的差不多,他想到了一个绝佳的沟通方式。
这儿有泥土和树枝,图画最容易表意……
兰利物色好某株低矮的灌木,走过去伸手想要掰下一段枝桠,快要碰到的时候,他后脖颈发凉,胳膊上忽然起了一连串鸡皮疙瘩。
下一秒。
他被一双手推开,趔趄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灌木”一瞬间膨胀炸开挣出长长的尖刺,尽数扎在男人的臂膀上。
“啊啊啊啊啊!”
少年清脆的尖叫直冲云霄。
楚乌:“……”
他听到屋子里的脚步声,小家伙被吵醒了,她才睡没一会儿,前辈说的对,雄性人类就是爱惹祸的麻烦精。
门砰得被踹开。
贝芙快步流星跑过来:“兰利?兰利,没事吧?”
兰利缓了缓神,指指楚乌,又指指那个灌木,结结巴巴道:“我,他,他推我,然后那个树……”
“他推你?!”
“嗯,但是……”
“没有但是,都说了不要靠近他!”大脑一片空白,耳膜里狂乱的杂音嗡嗡作响,贝芙根本听不进后面,眼瞳颤抖着上下打量一通,确定没有缺胳膊少腿,然后一把把兰利拉到身后。
她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一般热燥滚动,眼睛发热像是要流出什么液体。
贝芙忍无可忍道:“有什么冲我来,无论你想要做什么就算杀了我也好。”
她一字一句说着,步步上前,活像一只护犊子的母狮子。
就算是听不懂,楚乌也看明白了,这一连串带着辛辣气味的叫声表示排挤与愤怒。
可是,为什么?
楚乌有些迷惑,看着走到近前的少女。
那双黑眼睛因为生理性的水汽氤氲而更加发亮,此时此刻里面盛满怒火,只针对他的怒火。
“不管你用了什么手段把兰利也搞到这里,不管你想要什么,都没门。”贝芙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推搡。
兰利倒吸一口冷气:“贝芙,别。”
男人后退一步,手往后撑摁在灌木丛上。
贝芙甚至已经想好了对方纹丝不动而自己白费力气的狼狈模样,没想到这么容易能推动。
她努力把话说完:“除非我死,否则你别想伤害他。”
意料之外的是,对方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慢吞吞地站起来,走开了。
“他没有,他没伤害我。”兰利着急得很,终于找到机会见缝插针辩解,“是他受伤了,为了保护我。”
贝芙忽然觉得手黏黏的。
她低头,手掌上一片红,石子路上斑斑点点的血迹一直到门口。
第29章 伤口
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
兰利很快把刚刚发生了什么简要说了一下, 贝芙看了看那些平平无奇的灌木,有些难以相信,但手上的血迹做不了假。
坐在泳池边上搓完手, 她一巴掌摁到金发小卷毛的脑袋上:“你为什么不早说?”
兰利弱弱为自己辩驳:“我以为你能听到我在想。”
贝芙:“……”
就刚刚, 她又急又气,一出来看见一个站着, 一个坐着,站着的一脸不悦, 坐在地上的那个满脸惊魂未定,瞬间脑补了一大箩筐不好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