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经病总是穿着各种款式材质不一, 颜色却永远是黑色的打底,那张脸万年不变的死人白,也没有什么表情可以说得上是冷酷嫌恶地看着在地上的兰利。
她一股冲劲儿上头,根本没有来得及注意心声。
而且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完全看不出来受伤了……
不,等等, 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他好像很轻地蹙了蹙眉,看起来像是想说什么,又什么都没说。
“至少,要去看看他的伤口怎么样吧。”兰利伸手比划道,“那个刺有这么粗, 这么长, 全扎他身上了, 我一点事没有。”
贝芙拒绝:“要去你去, 他又不是因为我受伤的。”
兰利做了一个推的动作:“你确定?你没份儿?”
“那是他活该。”贝芙甩掉手上的水珠,“他明明可以躲开的, 他哪有那么弱,而且你来院子里干嘛。”
兰利摸了摸鼻子,干巴巴地哈哈两声想要糊弄过去。
贝芙狐疑地眯起眼睛:“你想走?”
兰利不说话,只猛地摇头,要是贝芙知道他居然想和神经病交流沟通,恐怕就不只是挨训那么简单了。
他想得没有那么复杂,也不在乎后果。
如果能从那个男人身上获得跻身怪物世界的方法,那是最好不过,如果不行,最差的结果——至少代替贝芙。
如果说在这个世界里,贝芙是不爱和人打交道的臭脸小猫,那现在他就要做一只伶俐的乖巧小狗。
现在……
轮到他勇敢地保护她。
兰利看着眼前少女清瘦素白的脸。
她白得好似一张纸,风一吹就碎裂,一双水润眼瞳隐隐藏着担忧,似林中时刻警惕的鹿。
在老鼠沟里的贝芙也很白,是遍布泥水污垢肮脏垃圾堆里鱼眼睛中唯一一颗珍珠。
她大概不知道,那天清晨,在罗丝阿姨身后穿戴整齐的他,在女人摁响门铃看到里面走出来的人是她,那一刻自己有多紧张。
幸运的是,贝芙不记得他,这很好。
还没有被罗丝阿姨领养前,在老鼠沟的那些日子,他昼伏夜出,用一顶毛边的烂帽子将头发包得严严实实。
——为了避开那些找乐子的家伙们。
头发太扎眼,好几次被抓住差点烧到脸,拼了命才跑掉。
兰利有时候觉得自己就是只见不得光的老鼠。
他想过要推光所有头发,如果他没有这头白金色的头发,看起来和任何一个普通男孩都没有区别。
而贝芙,贝芙和他完全不一样。
她很漂亮,漂亮到和老鼠沟格格不入,安静得像是一幅画,即使瘦弱纤细,行动之间也有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美感。
在没有秩序与监管的环境里,这样过分的美貌会给她带来多少问题可想而知。
但贝芙和他不同,她完全不遮掩。
兰利为此而感到羞愧,他比贝芙要高,要强壮,可他面对那些混混的第一反应是回避,是想要把自己惹麻烦的头发藏起来。
他们又出奇的相似,同样沉默寡言,对生活逆来顺受。
他看到过一次。
被堵在巷子角落的少女,和好几个衣着打扮看起来就条件优渥的男生,她不配合对方的调笑,只是无声的反抗。
兰利暗暗捏紧拳头。
他知道巷口餐点店里系着围裙的坏脾气大妈几分钟之后就会在这里教训新来的小工,于是偷偷地推倒了放在那儿两人高的泔水桶。
很快,他在大妈的斥责里听见那些男的嫌恶大叫,最后不满离开。
从巷子里走出来的贝芙头发湿漉漉,手肘膝盖都有擦伤,衣衫也帖在肌肤上,显露出起伏的曲线。
大妈的人身攻击是无差别的,兰利几乎能清醒回想起来那些词汇有多露骨下流。
可少女恍若未闻,蹲下扶起泔水桶,然后不紧不慢地离开。
她总是这样,淋湿的衣物毫不在意,他人的谩骂全然不在乎,仿佛什么都影响不了她,从不张扬,也不掩饰自己,面对所有的恶意都坦然接受。
可她也会痛,会哭。
她厌丧的外表下跳动着生机勃勃的心。
在他看到的片段里,她艰难喘息,哭得撕心裂肺,眼泪像蛛网在苍白的脸颊上划出破碎的痕迹。
兰利不知不觉屏住呼吸,伸手想要摸摸她的脸。
贝芙皱眉拍开:“发什么癫?”
“……”兰利尴尬收回手,“没什么。”
他轻咳一声,认真强调:“我不会走的,这个世界里我只有你,而你也只有我。”
(我们相依为命……)
贝芙宁愿自己没问过。
“够了,听起来好可怕。”她怎么不知道小金毛的煽情心声听起来比普信男更让她起鸡皮疙瘩。
她叹了口气:“还是去看看他怎么样。”
兰利眼睛一亮:“我就知道。”
(一直都超级好心的贝芙……)
贝芙有些不自在地躲开他的目光:“比较滥好心的是你才对。”
她和神经病可是有生死过节。
他就算被扎几下又怎么了,他最好伤口感染不治而亡死掉……
那才是完美的下场啊。
-
房屋内,楚乌犹豫着。
原本,他可以取消拟态变成本体,然后再变回来,这样拟态身体上的组织伤口都会被自动修复,但胸腔内的核一直不稳定,不稳定的后果就是重构拟态身躯的细节上容易出差错。
比如多出几只发光复眼或者异色瞳孔之类的。
他不能冒任何惊吓到人类的风险。
因此只能采用一些比较简陋的方法修复——把这些洞状的伤口通过某种方式连在一起形成一个创面,再一次性用束状神经元补足。
右手手指嵌进左胳膊的皮肤里……
他的拟态很逼真,完美复刻了人类的器官、肌肤与毛发,唯一一点问题是,大部分时间会疏忽于控制体温。
冰冷的红色体.液在血管内游走,它们其实是神经元的一部分。
楚乌对于抠自己的伤口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只是手上的动作让脑海里隐隐约约掠过一些零碎的片段。
好像在什么时候,他的指尖曾经嵌进过有温度的,滚烫的,温热的皮肉?
楚乌忍不住走神,以至于没有注意到脚步声响起。
贝芙没想到会看到这样一副具有冲击力的画面。
赤.裸着上半身的人就站在客厅里,背对着她,线条流畅的后背肌理随着动作耸起,垂落的棕黑发丝衬得侧着的半张脸更加苍白。
他似乎有些意外,僵在那儿。
兰利大呼小叫着尝试挡住贝芙的目光:“不是,你在做什么?”(这里还有女孩子……)
贝芙眼眸微动。
视线落在那条淅淅沥沥淌血的胳膊上。
蜿蜒的红如细细的毒蛇从左上臂的伤口处往下,一条一条汇到手背,再聚集到指尖滑落。
看起来很痛……
一阵过电般的酥麻感让她浑身颤栗,贝芙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头皮发麻的源头。
快意。
她突突跳动的心脏在兴奋,因为什么?
她应该感到歉疚不安,事实上,她的内心也在不停地催促她过去看看男人的伤口,毕竟伤上加伤是她的手笔。
贝芙开口:“兰利,去阁楼,无论听到什么,别下来。”
“可是……”
“没有可是。”她不容置喙。
在金毛小老鼠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的下一秒,贝芙几乎要屏住呼吸,才能抑住那种迫不及待,慢慢走到男人的身旁。
楚乌同样屏住呼吸,才克制住没入地板遁逃的冲动。
当少女的目光落在他左手指尖的时候,鼻尖嗅闻到令他身躯一窒的甜美气息。
很淡,却汹涌无比。
楚乌眼瞳翻涌晦暗,右手下意识用力,神经元被扯断的痛楚让他短暂清醒过来。
可那气息渐渐逼近,编织成铺天盖地的网,一如她轻盈无声的脚步,方向却是没有分毫偏差地走过来。
网的目标,她的目标,都是他。
“你受伤了。”
“真可怜。”
楚乌迷茫地看着身前的少女,听着她无比柔软的不明呢喃,如果刚刚还想要躲开……
现在,他只想和她待在一起。
贝芙眼底火光跳跃,嘴角无意识地翘起一点儿。
她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胆量,拉住他受伤的那条胳膊,却确定他会顺从地坐下。
贝芙的注意力全在伤口上,自然也没有看见男人克制,热切而又隐晦不明的视线。
楚乌坐着的高度,好像只要稍稍往前倾就能陷入她充盈香味的怀抱。
他见到过一些博主是怎么吸他们的宠物的:将脸贴近肚腹,从最柔软的部分一路往下,捏捏欲拒还迎的手掌,揉捻白皙细弱的根根手指……
或者舔一舔稍微用力就会泛红的脖颈处皮肤——它们像小蝴蝶一样的肩胛骨就会漂亮轻盈无比可爱地颤抖起来。
自己从来没想过这么做。
这一刻,他忽然萌生了尝试一下的念头,但紧接着,楚乌就思绪一片空白了。
贝芙在碰他。
动作很小心地避开那些伤口。
指甲以一种很轻却很有存在感的力气从他的小臂自上而下地划过皮肤。
那双水润的黑色眸子亮得灼人。
楚乌一直知道她的眼睛很漂亮,清浅锋利,半垂掩下的睫毛遮住里面他无法理解的情绪。
指尖划刻……
他很白,很快就起了一道白色的印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转红。
局部皮肤因为受到刺激导致毛细血管收缩挤压,血液缺失导致发白,然后是细微血管的破裂——就像里面也在流血。
对于身体而言,某种程度上可以算是一种完全不会有任何疼痛的伤害。
贝芙想起自己在图书馆借阅的一些资料,想起刀片摁在食指拇指指尖轻轻用力的那种充实感。
男人说了一句什么。
这声音低沉而沙哑,似乎在诱惑着她加大力道。
贝芙还想再划,被捉住了手。
“很痒,不要这样做。”楚乌喉结滚动。
他清晰地看见自己躯体内的神经元缴械投降裂开成一条条细丝,贪婪地跟随着若即若离的指尖游弋在肌肤皮层下,却无可奈何。
不能这样下去……
然而,下一秒,楚乌管不了了,因为她的手直接贴伏上了左臂伤口,随意抹过破开的边缘,从那儿极快蔓延至整个身躯仿佛过电一震。
他的额头完完全全抵靠在她的肩膀上,强忍着不让闷哼的声音溢出来:“嗯……”
贝芙能感受到他握住自己的右手在颤抖。
很痛吧。
这痛也要让你尝尝,大可以捏碎我的手腕……
她地想着,完全不在乎,手指从男人左臂上方错开一点点,愈发用力戳进那新鲜的口子。
浅浅的,窄窄的,黏腻而湿润的伤口,像沉默裂开的嘴,任白皙的指尖玩弄,肆意挑逗。
贝芙听到他极压抑的喘息,大脑产生一种模糊的错觉。
她似乎在侵略。
……以一种恶意却被默许的方式。
她在隐秘地报复,而他一无所知。
连带着幻想如膨胀的泡泡从心脏的腔室里悠悠飘出——手下的人完全没有任何退开的动作,似乎在等待,或者说期待,期待自己的更进一步,这种想法刺激到她,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贝芙没有看见,那双眼睛,蓝灰色的眼眸因湿润而迷蒙,黯色滚动无边。
楚乌竭力抑制住喘息的冲动,即便那张铺天盖地的网愈发收紧,将他勒得密不透风,似条被甩到岸上只能无助徒劳翕张鳃部的鱼。
痛楚对于他来说微不足道,或者说,他没有太大的感觉。
但当那股让神经元都震颤的好闻气息与些微麻痒联系起来的时候,楚乌第一次感受到痛凝成红色的死结,贪恋地诱惑他沉沦,让干涩的口腔无意识吞咽着渴望更多。
胸腔内的核在转动,速度快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频率。
他难耐地抵蹭,仅仅只是额头与肩膀一小块的接触,完全不够。
他能感受到她的热量,如此温暖,随着心脏脉动的节奏,源源不断蔓延至指尖,触碰到他滚烫的创口。
他在因为她而变得有温度,这种变化不受主观控制,完全由神经元主导——它们都在变得活跃,前所未有的活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