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可以,小乖。”他顿了一下,“不要让它碰到你的皮肤。”
一只手指骨节做的哨子,空洞洞漆黑的孔里,有什么白色的东西,贝芙转动了一下,从某个角度,看到一只肥胖的雪白色虫子在里面蠕动……
她起了起皮疙瘩,直觉哪里不对:“不,你等的不是雨,还有别的什么。”
“你也听见了吗?”男人取回骨哨,缓缓转过头来,温和地叮嘱道,“靠近一点。”
贝芙犹豫着走前一步。
她不太确定:“你等的……”
他语气坚定:“是虫潮。”
他们异口同声。
天空在颤抖,地面在震动,啪嗒,雨水落下,溅起圆形的尘灰斑点,沙砾簌簌发出声响,有什么将从下面出来。
安德鲁将小哨递到嘴边,吹响。
嗡——
嗡嗡——
虫子,用无比硕大的可怖口器顶翻地面,一只就有数米大的虫子掀动翅膀,嗡嗡鸣动摩擦着狰狞的爪肢。
“……”贝芙睁大眼睛,“你。”
阴影极速掠过他们的头顶,在毫无征兆迅猛变大的雨中。
她的手被另一只粗糙的手牵起。
“有人送给了我这个,告诉我会等来一个合适的机会。”安德鲁把哨子放在少女的手心上,珍而重之地轻吻她颤抖的手指,“我等到了机会,也等来了你,这是最好的礼物,最棒的礼物。”
“你会为我骄傲的,不是么?”他看着少女柔软湿润的眼睫,一滴水珠挂在那儿,透过那双眼睛,看到什么人的影子,期待着对方的应答。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紧张的感觉了。
“你疯了。”
下一秒,少女就带着那只小小的哨子,一路飞奔往人群,垂落的兜帽像在舞会落幕溜走的灰白色裙角。
她几乎完全没有犹豫就想要吹响骨哨停止虫群的上涌。
吹不响。
雨已经下大。
一阵风带着冰冷的水迎面吹来,吹过安德鲁空洞洞的胸膛。
她当然吹不响,她根本不知道他为了养这只哨子喂了多少的血,即便是这样,她依旧声嘶力竭地在呼喊着,努力想要做点什么。
“醒醒!你们被骗了,他根本就不想回去,也没有什么建造新秩序的可能,他……”
如此的天真,不过只是徒劳白费力气。
少女高昂尖锐的嗓音划破他等待已久的美梦,但对已经深陷在【意志】之中,深陷在他的【意志】里的人来说,这几声细弱的叫喊完全无济于事。
安德鲁静静看着,恍惚又看见那扇透明的玻璃墙映出他落魄的脸。
失去他的珍宝之后,他才发现自己浪费了多么有用的东西,或者说,一直被他忽视的能力,他流浪了很久,直到被怪物抓起来送进白房间,遇到那一位的帮助,又在宠物店被卖出去。
现在,他的计划马上要成功了,正如那句话——人类的力量,在异种生物面前,完全不值一提。
安德鲁很想笑,他裂开嘴角,耸着肩膀弓着背,从喉咙里哈出气来。
他抬头,从雨幕中精准捕捉到灰白色的纤细人影。
贝芙一巴掌拍醒抬手准备抠自己眼睛的兰利,伸手就要拉着他跑,他们紧紧握着手。
尽管不知道这个少女为什么可以不受【意志】影响,安德鲁只觉得这一幕真是刺眼。
人群调转目标,围堵上那两只清醒又狼狈的小老鼠,他们对虫群明明惊恐万分,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贝芙紧紧捏着那只哨子,尝试了许多次,可一次都没有吹响。
驱散只有三秒钟的作用,对于这些已经被彻底洗脑的狂热家伙无异于杯水车薪,完全无济于事。
穿过人群追上来抓住少女的男人丝毫不心慈手软,只是一拳头砸下去,拦在前面的少年眼窝就高高青肿起来,他用力甩开,像丢垃圾一样把人丢到一旁。
“兰利!”
金灿灿的头发散乱一脸,闭着眼睛的少年脸色惨白如一张纸。
贝芙飞扑过去接住,用胳膊挡住他的脑袋,就差一点点将要磕在石块上,下一刻,她的头发被拽起。
安德鲁踩上少女的手脚:“小骗子。”
手腕脚踝传来骨裂的剧痛,疼得贝芙冷汗直流,她大概猜到那根做哨子的手指骨头是怎么来的了。
他扼住她的脖子:“你的潜能,根本就不是心灵感应。”(让我猜猜,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安德鲁从少女的反应中如愿证实到答案。
贝芙的声音都在颤:“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么,你为什么要救他们?”安德鲁的声音很轻,“我以为你应该站在我这边,从你出现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和我是一样的……)
“你和我,我们的想法是一样的。”(堕落,贪婪,无所顾忌,活在这个世界的人和狗有什么区别……)
“看看你,你和我的小天使年纪一样大。”(她这么可爱,这么聪明,这么勇敢……)
“她比你还要天真,还努力地去适应这个世界。”(这个该死的怪物世界……)
冷静到毫无起伏的话语,混乱至重重叠叠声嘶力竭的心声。
贝芙有些分不清,哪些是从他嘴里说出来,哪些又是他压抑到极致像是在心脏中痉挛跳动挣出的狂乱呓语。
她努力喘息着。
在模糊的视野中,她清晰看见男人额头暴起青筋,看见雨水从他眉毛的疤痕顺着眼角拉出长长的一条痕迹。
雨越下越大,安德鲁鲜艳的红发被淋湿浇透,看起来就像顶着一头乱糟糟的拖把破布。
他的手很烫,紧紧地箍着她的脖子。
贝芙感觉眼睑的血管在抽搐,自己的眼珠要从眼眶里爆出来。
“遛狗还会牵绳,可怪物遛人类不需要。”他一个字一个字咬着牙说出来,嘴角裂开的弧度像是在笑,“我亲爱的小天使,我为她梳好头发,我梳得很不好,她高高兴兴地坐在玻璃箱里出去,躺在里面回来。”
他的手开始颤抖,贝芙寻到一点儿喘息的机会。
“除了她,箱子里还有三个男人,他们是真正的畜生。”
“你不会想知道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你也不会想知道他们对我说了什么,现在,他们就在那堆垃圾里面,瞧。”
安德鲁似乎想要扯起她的头发让她看看,拉拽的那一刻又古怪地松开,拎着她的肩膀,往高台的边缘一贯。
贝芙终于能喘口气,脸颊擦过砂石的钝痛让眼皮跳动。
雨,泥水,无数的虫子。
仓皇逃窜蠕动的球型怪物,像果冻一样被划开,软趴趴地裂成两半……两半身体继续在地上蠕动拼在一起。
它们好像不会死,但另外一些生物就没这么好运气了,比如说,人类,在虫子的袭击下没有任何自保能力。
破开的泡泡,摔烂的玻璃箱,灰黑的雨水哗哗打在废墟上。
人类,深坑遍布死掉的人,乱七八糟的肢体,视野之中撞进一张不算陌生的面孔,就在两周前,她们曾经打过照面,非常近的距离,蒜头鼻,小眼睛。
本。
男人那张本来就算不上好看的脸被虫子的涎水腐蚀了一般,也许他死了,也许没死,被虫子锋利口器破开的喉咙汩汩往外流血,染红想要徒劳捂住伤口的手。
她无法同情这个男人,但也从没想过让他以这种惨烈的方式死去——作为虫子的食物。
“但是。”贝芙感觉每说一个字喉咙都像有一把火在烧,“但还有很多人,是无辜的。”
“是啊,就比如你,还有你的弟弟,那个蠢兮兮的笨蛋小子,他在宠物店的笼子里还跟我打听你,脸上的焦虑和担心就和你现在看起来的表情一模一样。”安德鲁蹲在她的身边,把她的脑袋往下摁。
额头重重擦过粗粝的地面。
“一样的糟糕。”
“我当时真的很想跟他说,是么,这么漂亮的小家伙也许已经变成野狗嘴里的一坨烂肉,就算这样,你还想找到她吗,你能忍受她一天天萎靡凋零下去,直到眼巴巴看着她连眼泪也流不出来,无声无息地死在小毯子里么?”
贝芙想撑着身体起来,手指能动,手腕却使不上力气:“但你没有,兰利说……你是个,好人。”
“我不是。”安德鲁扯动嘴角,“天不会亮起来。”
从来就没有什么破晓计划,只有筹谋已久的复仇。
贝芙费力地吐出嘴里的血沫和沙子:“你也会死的,我们都会死。”
他扯起嘴角,笑容的弧度像一个巨大的伤口直直裂到耳根,连带着声音都扭曲:“那真是,真是,太好不过。”
她僵住。
——安德鲁根本就没想活着,他本来就想拉着所有人一起死,她只是个意外,意外与丽贝卡有几分相像,以至于他愿意和她说这么多。
这个男人的心,早就和他的女儿一起死掉了,所以才会那么冷硬空洞。
贝芙听见某个极近的地方传来叩叩的细微声响,很小声,但却非常突兀地夺走她的注意力,视线落在安德鲁的另一只手上,那儿在流血,血从他的指缝渗出来被雨水稀释。
不,血顺着一条细细的白色丝线状的东西流进他手里的骨哨。
“我亲爱的小丽贝卡。”
(丽贝卡……)
一瞬间,他的眼神变得无限温柔,松开手里的女孩,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在满是碎石的路上。
他漫无目的在雨里地走着,对那些虫子视若无睹。
男人垮掉了,一步一步,头发褪去鲜艳的红,变得干枯苍白,就和他佝偻的身体一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机流向手中的骨哨。
“丽贝卡——”
贝芙听见仿若野兽的哀嚎,和极高极快频率的振翅。
骨哨里长成的虫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挣出,筋膜联结声音噼啪作响,它只是轻轻掀动翅膀,就削掉了男人的声带,连带头颅滚落地面,啪嗒啪嗒溅起泥水。
她对上那双浑浊黯淡的眼睛。
直到这一刻,就像是一个信号,【意志】彻底失去作用,所有被拧在一起的意志迅速溃散,此起彼伏的尖叫哭泣呼救,混杂的心声如海潮一般汹涌打来。
贝芙撑着身体坐起来,太阳穴钝钝闷痛,心脏跳地很快很快。
她感到一抹温热从鼻腔涌出。
一滴红色掉在地上,溅起震动的石屑,不,是膝盖下的地面在颤抖。
自己大概是出现了幻觉。
本的尸体在动,在抽搐,喉咙处的那只手用力握紧虫子的口器往他的身躯拉扯,而正在进食的虫子翅膀有些急躁地扑腾起来,似乎想要飞离这纠缠住它的食物。
只是几个呼吸的时间,虫子不动了,“本”缓缓站起来,纤毛覆盖烂掉的半张脸,滴滴答答的粘稠红色液体顺着他新长出来的嘴——锋利旋齿的口器,和着涎水往下流淌。
【同化】一只虫子,显然意犹未尽。
他果然是幸运的,在将死之时,触发潜能。
本看见了坐在雨里的少女,口器旁的触角抖动,捕捉到一抹馥郁的清香,破烂的喉咙上下滑动。
“我说过,这个世界……终究是…属于恶人,的世界。”
贝芙听见他猖狂狰狞不似人言,近乎昆虫嘶鸣的咆哮,看到他一脚一脚癫狂地用力踩烂安德鲁的头。
“你……你们…只配拥有烂泥一样的…人生。”
她想呕。
像有什么在她的胸口烧起来,烧得她无法吐出,就会窒息。
“你好吵。”
这一句话很轻,在雨中比一滴水珠还轻,朦胧的白色光点在滂沱的雨中凭空汇集在少女举起的指尖逐渐转为红色,迅速凝成一条锁链的形状。
这条锁链看起来仿佛由无数游弋的晦涩文字构成,古老而又神秘,精致的黑色底纹路构筑文字游弋的路线,盘旋上少女的白皙的手掌与腕部,似狰狞的毒蛇。
她说:“本。”
随着贝芙眼眸半垂,抬起手指的一瞬间,蛇吻尖利冲出,鲜红锁链刹那消失在了视野。
准备享用第二个猎物的本,在这一刻,刚刚同化获得的第六感疯狂扯动警报,浑身的纤毛都炸起。
他张望四周,却什么也没有看见,于是绷紧腿部肌肉,一个跃步来到雨中的可怜小白兔身前。
“哭吧…我喜欢听…害怕与绝望的哭声…悦耳……至……极。”
“实在……美……妙。”
她说:“闭嘴。”
他忽然感觉吐字无比费力,扭动弹出的舌尖上有红色的字迹疯狂抖动,它们勒紧,勒紧,直到口腔中啪得爆出碎肉与血浆。
抬起头的猎物眼眶通红,不,是猩红一片。
【言语】
【禁锢之蛇:你口吐所言,可唤醒绞缠的毒蛇,亦释放拘束的狂蟒。】
第37章 撕吻
半人半虫生物发声的器官被破坏, 他再也无法说出半个挑衅的字。
贝芙却并没有感觉胸腔的怒火消下去半分。
这个世界没有法律惩处恶人,但这个世界,也不属于恶人, 她从未如此清晰地知晓……
这个世界真正属于的, 是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