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揪紧裹着的毯子角,往后瑟缩。
楚乌思索片刻:“需要再靠近一些么?”
他单膝跪上来。
男人的身材高大,四肢修长,两个手撑在她两侧,阴影完完全全覆盖住。
贝芙紧抿着唇,低下了头,快地思考着。
这一次醒来他没有伤害自己,温暖的粥,热水澡,离开几天回来后甚至流露出担忧与关切,也没有折磨腿上的伤口。
浑身上下都被看光,但他的视线目光坦荡,没有半点儿其他的意图。
僵持半晌。
楚乌从窝巢低下抽出折叠的软毯,摊开盖在小家伙露出的脚上。
他温温和和道:“我在这里,哪里也不去,不用害怕。”
再一次听到低沉的含混音节,贝芙烦闷地嘟囔。
“说人话。”
它回应了,但好像不太高兴,叫声短促。
这明显抗拒的气息让楚乌有些不知所措。
这个型号的窝巢大小对人类而言足够舒适,但和他的拟态身高相比,太逼仄,衬得被圈在身下的小家伙有些局促。
要不还是抱出来?
楚乌弯腰。
贝芙呲溜几下就缩到了果冻床的角落,脊背紧紧地贴住墙壁。
刚刚呛声完她就后悔了,有些瘆得慌,惹怒对方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她偷偷抬眼去看。
这个角度,男人唇珠非常明显——他居然有一张微笑唇,嘴角明明是向下的弧度,整体看起来却像是在笑。
更瘆得慌了。
而且他真的在笑,面无表情地,只有胸口震动的那种……
好不正常。
贝芙拧住眉头。
男人笑起来有一种仿生人模拟人类的别扭AI感。
——他是人么?
这个念头出现的一瞬间,耳旁仿佛幻听到一阵机械波动,她眼前短暂一黑,刚刚捕捉到的诡异哧溜滑到记忆的边角中,短暂晕眩。
贝芙闭了闭眼,有点迷茫。
男人凑近,似乎在嗅闻着她脸颊旁垂落的头发,又摇摇头离开。
她身上有味道吗?
贝芙皱着鼻子吸了吸,果然闻到自己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汗味,浑身都不舒服起来,从他长长的胳膊下滑到地板上。
“洗澡,我要去洗澡了。”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
贝芙清洗着自己,脑海里又重复了一遍这个念头。
明明知道忤逆,无视,抗拒都可能会激怒对方,而身高将近两米的男人杀死一个体格瘦弱的少女就像杀小鸡。
但她还是这么做了。
从他回来的那一刻起,矛盾着,畏惧着,雀跃着,期盼着他的到来。
她讨厌这样懦弱的自己。
贝芙在朦胧的水流里将自己分成两半。
一半想活着,毫无尊严,像条狗一样对男人甩动着无形的尾巴;一半想逃离,愤怒冷静,像个神经质的鸟一般啄食掉身上翘起的羽毛。
她太愚蠢了。
愚蠢的,笨拙的虫子。
不伪装,不示弱,就会死掉,这是自然界的生存法则。
有一种虫子,背上坠着宽阔的翅膀,上面点缀各种各样以人类的审美而言,或是美丽,或是恶心的花纹与斑点。
它们的翅膀的面积要尽可能大,吸引着天敌的注意,而脑袋尽可能小,就算翅膀破破烂烂,只要不被捕食者吃掉脑袋,也能活下去。
而她,一直在犯蠢。
贝芙捋掉脸上的水,落在脊背上的水流发热发麻,和冰冷的细链形成强烈的对比,似乎从这一刻,那儿生出各种各样的丑陋翅膀。
她知道,男人就在沐浴间外。
水滴从湿透的头发上缓慢聚拢成滚圆的珠,沿着锁骨向下滑落,没入阴影的起伏里,编织成宽阔的网,笼罩着每一寸肌肤,以及,将会扫在上面的目光。
贝芙打开门。
淅淅沥沥的水声没有停,水流落在薄薄的后背上。
她感受到自上而下的目光,一寸一寸,从头到脚,像是在审视一件死物。
莫大的屈辱感让眼眶充斥起生理性泪水,很快被理性强行压下。
她单手抬起,掩住三分之一,也更好的挤压出弧度饱满的线条,脸并不抬起,声音颤抖地请求:“我的……毯子。”
楚乌确实在注视着。
发育健康,伤口恢复良好,有些缺乏营养,体脂率还好,比他想象的还要瘦。
从身体特征来看,这是一只雌性人类。
楚乌开始思考工作多久可以抵得起绝育的费用,既然决定将它带回家,那就要负起责任来。
项目很复杂,连带着有更多需要购买的东西,因此颇有些出神。
直到湿漉漉的,带着温热水意的什么落在他交叠的胳膊上,它的前爪,或者说,一只小手,细腻的指腹触碰到的一瞬间仿佛带起一连串过电的火花。
眼前的人类在缓缓散发着一股极淡,但又无法忽视,不同于手札上记载的任何情绪气味。
楚乌听见自己的神经元像被点燃般发出各种噼啪和嘶嘶声。
它们被强烈的吸引,疯狂想要挣脱束缚,去到那气味的源头。
它需要我。
需要我需要我需要我。
每一条神经元都在重复着同样的信息,蜇得楚乌浑身一颤。
对宠物的需求产生这么急促而迫切的回应想法,这正常么?
——他又不是变态。
楚乌闭了闭眼睛,灰蓝色的瞳孔极快收缩成一点又扩散成正常大小。
那只湿漉漉的小手没有离开。
他反应过来,胳膊里挽着小人类需要的布料,于是取下来递过去。
对方却只是松松地拽着,并不取走,抬起脸来看他。
小小的脸蛋,湿润润的眼睛眨巴着,雾气朦胧。
楚乌不明白它要做什么。
贝芙再一次对自己说。
——搞清楚状态,不要试图跟上对方的脑回路。
——他难道真的只是单纯地用两个红眼珠子正大光明等你洗完澡吗,别天真了你个傻子,既然决定要做,那么就做到底。
她受伤的脚还没有完全好,慢慢地拖着步子,在床上坐下。
而被牵引过来的男人站在床前,宽肩窄腰,完美的倒三角形身材包裹在漆黑的半高领黑色内搭里,一双长腿修长笔直,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裤子连一条褶皱都没有。
而自己,贫瘦干瘪,什么也没穿,就像最底层出卖身体的……
贝芙止开始怀疑,会有用么?
果冻状的床会吸收水分,头发上,膝盖大腿小腿上湿哒哒的水珠落在床上的那一刻就消失不见。
她拽了拽毯子。
男人似乎无动于衷。
楚乌正在整理自己拟态身体里莫名其妙扭打着乱成一坨的神经元,把它们分类成束引去合适的地方。
他不希望在小人类面前暴露出本体或者扭曲的拟态肢体。
直到一股轻微的拉扯感,刚回过神来,就看到窝巢里的小家伙昂着脸看着自己。
……核转得太快,几乎要失控,这种情况非常危险。
贝芙一无所觉。
她没什么底气:“别弄伤我,可以么?”
如果一定要这样的话,能最大程度的保护自己不受伤,是最后的底线。
她慢慢地抬起手。
楚乌目光凝住。
第13章 白皙
人类的前爪白皙,无害,以及可以想象的柔软。
他非常非常想将本体贴上去蹭,或是化成一滩液状去包裹着描摹,那些浅浅的纹路,将它们完全记录在神经元里。
第一次主动伸出爪爪,意义如此重大。
“不要弄坏我。”
贝芙心里十分忐忑。
她结结巴巴改口,尝试从性价比的角度劝服对方:“如果死掉或者毁坏了,很遗憾,不是么?”
不会有用的……
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主动讨好一个脑子有问题的家伙,而且他也不像是能听得懂中文的样子,从此前的交流来看,无论是中文英文,他的反应都跟缺根筋的傻子没有区别。
然后,男人上前一步,弯腰,线条分明的下颌就落在她的手掌里。
他歪了歪头,稍稍眯起眼睛。
和她之前的做法,一般无二。
贝芙的手完全僵住,脑子里像小鱼吐泡泡一样啵出三个字——学人精。
他的停留非常短暂,几乎没有什么重量,眼睛复又睁开的同时,微凉的下颌离开了她的手心。
随即,下一刻,男人修长宽大的手掌覆了上来。
他说:“喜欢这样?”
她说:“不伤害我?”
彼此听来都是无意义的音节,却意外统一地感知到对方的放松,一大一小的手交错在一起,似乎达成某种默契的协议。
楚乌眯起眼睛。
他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小家伙细细的手指。
——这样的话,很快就能得到足够的信任,把它带回去。
贝芙回避着那灼人的视线,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手指慢慢回蜷,像卷起片片软弱的翅膀。
——如此看来,暂时不会有事。
她颓然闭眼,说:“那么,继续吧。”
贝芙并没有得到想象中的回应。
男人只是坐在床边,为她盖上了毯子。
橘黄色的光线不知道从什么源头斜斜地撒在这张床上,这种柔柔的,霞光一样温和的暖色调的光,让贝芙不自觉缓缓放松。
已经多久没有看到外面,傍晚的天空,一定是这个颜色。
她试着抽回手。
过往的十八年经历里,她从来没有和同龄之外的异性有过任何亲密的接触。
好吧,即使同龄。
超过三秒钟往上的视线接触,都会引起贝芙心理生理的双重恶心。
满脑子充斥着废料的男生们,用水管冲湿她的衣裳流露出来的眼神就足够下流。
但现在,这个男人,只是握了一会儿自己的手,就让心脏砰砰直跳,血液加速流动,手指微微发抖。
贝芙抿嘴。
这绝不是好感,更像是身体本能的畏惧带起想要逃离的催促。
他的手,手掌,手指,浅浅的纹路像冰封的白黑色河流,底下是汹涌的力量,这温度让她无比清醒,头皮发麻。
贝芙闭上眼睛。
她贫瘠的想象力无法做到更多主动,大脑的催促矛盾而割裂。
——快点,快点想办法。
——不,会有更好的办法。
人的本性是恶劣的,太过容易实现的目的与得到满足,种种例子证明,废物的归宿就是垃圾场。
也许,她一事无成的人生,早已被划归到废弃品中。
办不到,她做不到。
只要想象着自己将和一个陌生人,做世界上唯有相爱之人才能够做的,最亲密的事情,浑身的汗毛就竖立起来,连肠胃都绞痛在一起。
贝芙决定放过折磨自己,很慢很慢地单手将毯子裹在自己身上,裹得更紧。
她闭着眼睛,轻轻靠在男人的腿旁。
多么可怕的事实。
身体惧怕着害怕他会伤害自己,感性又害怕他再一次消失不见,瞬间的死亡比起缓缓感受到生机分秒流逝,居然是前者更容易被接受呢……
如果贝芙这个时候睁开眼睛,就能看见以人类的肌肉控制程度绝对做不到的,堪称惊悚特效恐怖片的画面。
楚乌的眼睛要掉出来了。
因为太激动。
长而浓密的硬挺睫毛上沾着细微的水汽,稳稳地凝成渺小的水珠而抖落,眼睑斜下侧浮动着妖异的金红色,仿佛血液在皮肤底下不受控制地焚烧,导致眼瞳一跳一跳地在眼眶里鼓动。
楚乌深深地闭眼。
从遇到这只人类开始起,他短短几天内,核的波动要比过去所有加起来都多。
星尘在橘黄色的光线里踮着人类的皮肤飞舞,让软软脸颊上细小的绒毛闪闪发光。
它并没有睡着。
他尝试抚摸那些湿漉漉的发丝……噢不,等等。
神经元快速翻阅手札。
※人类必须保持毛发干燥才能睡觉,否则有概率导致生病。
注:即便生病是最容易建立感情纽带的时候,也不要故意这么做。
将它抱起来,放进沐浴间烘干?
捞起来的那一刻,纤细的胳膊非常自然地就圈住他的脖颈与肩膀。
楚乌已经放弃调节胸腔里抖动的核震颤幅度,总归还能保持着拟态的人型。
“现在不可以睡。”
明明听不懂,这低沉的,粘稠的,温和的,带着无法抗拒诱惑力的嗓音。
贝芙脑子清醒起来。
她又被男人抱起来了。
似乎吃饱喝足,洗完热水,不再为随时可能死掉担忧,心忽然就大起来,连仅仅只是裹着毯子,不着寸缕坐在石雕一样坚硬的地方也无所谓。
“我要下去,放开我。”
贝芙面无表情地咬了一口男人的肩膀,牙齿用力啃到呢料的质感和内里并不算厚的毛衣。
呃,像毛呢包裹着石头。
这家伙的肌肉一定是铁打的。
“放我下去。”
对方无动于衷,耳朵像是个摆设,直接过滤掉她的话语,坐在像是沙发的不明家具上。
他甚至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台笔记本。
没错,看起来像是一台轻薄的便携式电脑,是准备办公么?
贝芙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她转头瞥到一眼就被男人宽大的手掌转回来,大脑里掠过看到的画面,银色的屏幕上跳动的字体就像一只只小蝌蚪,是完全认不出的符号。
她锲而不舍:“你在做什么?”
男人依旧不回答,只时不时调整一下把她放在怀里的姿势,摸一把她的头发。
他是有什么奇怪的癖好么?
贝芙想不通。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从反复地试探里更加确定,这徒有其表的家伙,是个全然无法沟通,不折不扣的沉浸在某种自我为中心的世界,罹患特殊精神疾病的变态……
贝芙咬了咬唇,愈发觉得自己开始神经质起来:仅仅是这种程度的了解,对于现状有帮助吗?
远远不够。
这样毫无逃离可能的现实,还不如杀了自己。
贝芙愤愤地张口就咬第二口。
楚乌单手抱着不安分动来动去的小家伙,认真地敲打着观察记录,这是前辈的建议,不过他本来也有这个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