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说是晚饭, 晨起用了一餐,林昭昭就被送进了蔷薇楼, 又与瑶红打了一场,如今早已是饥肠辘辘, 陆鸣筝既然亲自作陪,总不至于在食水里下毒,林昭昭冲着陆鸣筝一拱手:“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陆鸣筝虽说了这桌小食是为他准备的,但实际上他吃得并不多,几下停了筷,又提起酒壶自斟自酌,或许是体谅林昭昭一个姑娘家住进生人府上不便饮酒,为林昭昭准备的是一碗百合甜羹。
不愧是镇抚司的人,这院里的伙食就是好,就这么一桌夜间小食,也准备得如此精细,这一向林昭昭走南闯北,她自以为也算见过些市面,可要论豪奢,还真没有哪里比得上京城了。
等到林昭昭吃得差不多了,陆鸣筝方开口问道:“林姑娘,这天门山一派,我也略有所闻,这阵子乃是掌门座下首徒侯明轩大婚,门里的人差不多都留下来观礼,怎么姑娘却一个人跑到京城里来了。”
“我这等末流外门弟子,就算留下来观礼,也不过凑个份子,连正席都未必能入,何必去凑那个虚热闹。”
林昭昭低头喝了一口甜羹,这陆鸣筝上赶着管自己的闲事,也不知究竟有何目的,虽说镇抚司监察百官,论理不会包庇刘慷,可就连江湖上所谓不涉朝堂的规矩,如今看来也只是个摆设,说不好朝上这帮人,虽明面上是两端,实则私下里沆瀣一气。
“天门山近年来才在江湖上冒头,也有个门规森严的名声,就算是外门弟子,恐怕也不能随意出入京城,莫非是门中有什么事,须得由姑娘向京城走一趟的。”林昭昭越是逃避陆鸣筝的眼神,陆鸣筝就越是不肯轻易罢休,直看得林昭昭从甜羹里抬头,对上他的双眼。
陆鸣筝脸虽生得周正,一双眼睛却从眼尾处上挑,无端生出几分邪气,林昭昭对上他的眼睛,才觉得丁二七如此防备陆鸣筝,不是没有道理,就算没有镇抚司这重身份在,这陆鸣筝恐怕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只是眼下她已入了陆府,也只得既来之则安之。
“自然是有要务在身,只是依门中的规矩,消息不得外泄,还望陆公子莫怪。”
陆鸣筝闻言轻笑了两声:“是陆某多嘴了。”
林昭昭以为这陆鸣筝碰了壁,能就此打住,没想到她这心才宽下些许,就听陆鸣筝话锋一转:“姑娘这身衣裳,用的是京城里流霞铺的织云锦,一匹就要十数金,寻常人家一家子几年的开销,都换不来一匹,这天门山好大的手笔,也不知其他外门弟子身上,是不是也穿着织云锦的衣裳,那衣裳上,有没有这么精巧的压纱绣花的工艺。”
林昭昭自幼长在山野之中,又是程峰那样的糙汉一手拉扯大,她哪里知道自己身上的衣服是个什么来头,用的什么样的绣法,这身衣服如此,蔷薇楼给她打点的钗环首饰恐怕更是如此,她若是再扯谎,恐怕说多错多,倒不如闭口不言的好。
“姑娘就是不说,陆某也能猜到一二,姑娘这个发髻,除了蔷薇楼,京城还有哪里的丫鬟手这么巧,能梳出这样娇而不妖的样式,姑娘的任务,恐怕跟蔷薇楼脱不了干系。”
此话一出,林昭昭心下一震,她假意理云鬓,悄悄地将手伸向鬓边的耳坠,她与白皎猜到蔷薇楼的人难免查验林昭昭随身物件,因此将毒粉装在了白皎的东珠耳坠里,这东珠本是青羊谷为了入药,特意差人从南海寻回来的,大概也过得了蔷薇楼的眼,故此让林昭昭留在了身上。
如今林昭昭手上兵器全无,唯有这两颗东珠耳坠,还有一击毒杀陆鸣筝的可能。
随着陆鸣筝站起了身,林昭昭的弦越崩越紧,不知何时,丁二七也站在了她的身后。
只见那陆鸣筝在石榴树下伸了个懒腰,缓缓走向院门:“我这三分酒意上了头,倒有些倦了,夜里风凉,姑娘也早些回屋休息。”
陆鸣筝走出院门,眼中哪有半分醉意,这林昭昭就算不是蔷薇楼的人,也一定与蔷薇楼有所牵扯,皇上想要整顿京中大臣与江湖门派来往的心早已不是一日两日,蔷薇楼这个地方才浮出水面,林昭昭就送上门来。
这究竟是机缘凑巧,还是就冲着他镇抚司来的,还真不好说。
方才在偏院中,那女人强装镇定,暗地里已经准备对他出手,两枚暗器罢了,不足挂齿,可自己感受到的那股至阴至寒的杀气,不是出在这个女人身上,又是从何而来。
走进正院,陆鸣筝一抬手,两名暗卫便从空中落下,跪在陆鸣筝的身旁:“你们两个,给我盯紧偏院的那个女人,她要去哪,你们就跟着,她要送信,就截下来送到我的面前。”
“是。”
陆鸣筝离开了偏院,丁二七也就消失无踪,林昭昭再回头时,身后已是空无一人。
自从两人方才在路上一番对话,丁二七就没再出现过,林昭昭心想,大概是方才自己语气不好,丁二七闹了些小性子。
也不知方才陆鸣筝若是真对她下手,丁二七还会不会现身,见不到丁二七,林昭昭心里虽也有几分失落,但若是丁二七真为了救她,被阴差捉拿回地府,她的心里只怕更不好过,好在陆鸣筝虽然出言试探,到底没有真的对她做些什么。
“丁二七,方才是我一时情急,所以说的话就重了些,我心里都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丁二七?”
既然丁二七不肯现身,林昭昭也只得作罢,横竖如今婚约未解,丁二七必定还在她的左右,就算是看不见,人也是在那的,等这阵小性子闹过了,丁二七自然也就出来了。
自那夜与陆鸣筝在偏院里吃了顿饭,这两日陆鸣筝都再未出现在林昭昭院内,管家下人到还是好酒好饭的招待着,几日没有林昭昭的消息,白皎那边必然心焦,可林昭昭还是不敢轻易与白皎传讯,不仅是为了躲蔷薇楼的耳目,也是为了躲陆鸣筝。
自己在陆府上的一举一动,自然逃不过陆鸣筝的眼睛,林昭昭只能暂时放下向白皎传讯的念头,每日赏赏花,摆摆棋局。
林昭昭眼睛虽落在棋盘上,可心却不在此处:“丁二七,这都三日了,你再不出来晒晒太阳,只怕要闷出霉来了。”
“丁二七,你看这一盘棋,白棋这里紧一气,就有机会绞杀黑棋的中央大龙,可是右边的角地就陷于被动,落在黑棋手里,你看看,我这一步,是攻还是守,是进还是退?”
陆鸣筝进到院内,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光景,林昭昭早已换下了当日那身织云锦的华服,身着一身青色的裙装,坐在石榴树下,摆弄着手上的棋子,嘴里叽叽咕咕的,像是在同自己说话。
察觉到脚步声,林昭昭放下了手里的棋子,看到来人是多日未见的陆鸣筝:“陆公子,这几日多谢公子款待,是我叨扰公子了。”
“林姑娘哪里的话,这院子在这里,空有一番景色却无人能赏,亏得有林姑娘在,才添了几分活气。陆某生平一向少与他人交际往来,身边正缺个能一起品棋赏花的好友,姑娘若不嫌弃,只管安心住下。”
陆鸣筝坐林昭昭身侧,从她面前执起棋篓中的白子,落在黑龙盘旋的中心区:“向死而生,方有活路,只管畏首畏尾龟缩不前,那可就失了先手。”
许久未曾出现的丁二七,就在陆鸣筝落子的那一刻,坐在了陆鸣筝的对面,他将手放在棋盘上的一点,面向林昭昭:“打吃。”
林昭昭取出一颗黑子,落在丁二七所指的位置,原本左边的一块死棋,竟然让丁二七找出了活路,如今与中央腹地相连成势,这条大龙,白棋注定是拿不下了。
陆鸣筝也没有想到,林昭昭既不进攻白棋右边的角地,也不对中央进行防守,而是另辟蹊径,在死局中求生,其心态之稳,布局之远,可见一斑。
棋差一招,陆鸣筝果断投子认输:“当真是一步妙手,是在下输了,没想到姑娘花容月貌之下,竟有如此棋力。”
林昭昭也没有想到,丁二七能想出这一手,但丁二七既然已为她取得先手,她若不能趁势进攻,岂不是浪费了丁二七这一步好棋。
“我也没想到,这间院子如此舒阔清雅,其主人竟是朝中阎罗殿,镇抚司出身的陆大人,若论眼拙,我和大人竟是不相上下了。”
第25章
“哦, 也不知林姑娘是从何处看出来的?”
林昭昭从棋篓里拿出两颗棋子,左手腕为轴,击打在院外两棵树上, 那两棵树上站着的, 就是陆鸣筝派来监视林昭昭的暗卫。
“官宦人家府上,多半养着些自己的人手, 姑娘即便是发现了他们的行迹, 又从何推断出我是镇抚司的人呢?”
陆鸣筝也不反驳, 他的身份恐怕在潘云楼时就叫林昭昭看穿,只是如今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陆鸣筝也想看看, 这林昭昭究竟要怎么圆上。
“大人再看。”
林昭昭又是几枚棋子脱手而出, 那两名镇抚司的暗卫也知道自己暴露了形迹, 接下林昭昭几枚棋子, 飞身落在院中。
“这几位大人的身法, 乃是出自既明派的踏星步, 相传当年南骧镇抚司初立,立下的首功就是剿灭既明派,这些既明派的功法典籍, 如今还在镇抚司的手里,既明派的功法如今大多失传,除了镇抚司, 我想不到还有谁能走这踏星步。”
那两名暗卫入镇抚司的时日不短, 没想到,他们的行迹竟会被这么一个丫头片子看穿, 看穿也就罢了,还从他们的身法之中, 看出了他们隶属镇抚司,两人连忙跪下,向陆鸣筝请罪。
“不仅如此,我还看出来,陆大人在镇抚司的职位恐怕不低,不然也不能调用司里的人手,为自己的私宅效力,让我想想,我眼前的这位,莫不是指挥使大人?”
陆鸣筝摆了摆手,示意那两名暗卫退下:“不错,我正是镇抚司指挥使,陆鸣筝。”
“既然姑娘想要打开天窗说亮话,那不如咱们就从刘慷讲起,刑部尚书刘大人这两日称病告假,就是自那夜陆某遇上姑娘始,我这两天缘着姑娘摔进潘云楼的路线走了一回,才发现刘大人的府邸明面上与潘云楼隔了几条街,实际上从西北院出来,翻过几座小楼,这就到了潘云楼了。”
林昭昭走到棋桌旁,在陆鸣筝的对面坐下:“要说这事,我倒想先问问大人,大人与我萍水相逢,却将我带入府上,究竟是对我这个人感兴趣,还是对蔷薇楼感兴趣。”
两人之间暗流涌动,等的就是谁先咬钩。
陆鸣筝撑开手中折扇,在掌中轻摇:“姑娘只需要知道,当年废皇长子萧行,就是因为与既明派掌门私交过甚,以至于将既明派纳为私兵,这才有后来萧行叛国,令我骧国失去半壁江山的事,举国上下,最不愿意见江湖与朝堂瓜葛的,就是皇帝陛下,而陛下的意思,自然就是我镇抚司的意思。”
“大人这么说,就是知道蔷薇楼暗中勾结朝廷重臣,为江湖门派与朝堂牵线搭桥的事了?”
“虽有些线索,但还未有实证。”
若陆鸣筝所言属实,那在面对蔷薇楼一事上,两人倒是立场相同,林昭昭拿起桌面上早就凉透的茶,喝了一口,如果真能将陆鸣筝拉到一条船上,那她和白皎查起蔷薇楼来,也算事半功倍。
林昭昭放下茶杯,郑重地对陆鸣筝开口:“陆大人,蔷薇楼暗中掳掠江湖女子,送到刘慷府上,以做炉鼎之用,正如大人所料,我当日正是从刘慷府上逃出,为了躲避追杀,这才逃入潘云楼内。”
从皇家的立场来看,江湖确实是一只难以控制,但却有一定威胁的武装力量,若是被有心之人利用,很可能就沦为动摇国本的私兵,从这一点上,林昭昭相信陆鸣筝作为镇抚司维护皇权的立场。
可是陆鸣筝其人亦正亦邪,要全然信任他,林昭昭也做不到。
最好的办法,就是半遮半吐,引导他为己所用。
“我已经收到消息,青羊谷老谷主去信当今武林盟主,不孤山掌门卓凡,要求他派人详查蔷薇楼内掳掠江湖女子一案,过不了几日,各大派大概就会派人进京,姑娘住在我府上,想必也是在等他们的消息。”
林昭昭点了点头:“正是。”
“那姑娘可知道,与刘慷联络的,究竟是何门何派?”
当日在刘慷府上,林昭昭获取的情报不多,可唯有其中一条,让她放在心上:“当日我在刘慷府上,听到刘慷与蔷薇楼的人对话,提到了一个叫做海宁的地方,要想揪出蔷薇楼背后的东家,只怕还要从海宁查起。”
海宁镇。
海宁镇地处东海之滨,是一个海边小镇,若非镇抚司里有暗卫正是海宁出身,陆鸣筝也不曾听说过这个小镇,皇上已经有意要派遣钦差沿东海南巡,详查各州盐铁贸易,蔷薇楼的人在此时提到海宁,大概那里正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陆鸣筝起了身,他想从林昭昭身上套出来的消息,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刘慷的府上我会派人盯着,姑娘好计策,这刘慷如今垂死挣扎,必然会与蔷薇楼联络,虽然未必能钓出幕后操纵之人,但捕上来鱼虾多了,难保就有哪条吐了口。”
陆鸣筝走到院门前,想了一想,回头对林昭昭说:“如今江湖门派虽收到风声,可难保立场一致,姑娘作为此案的证人,还是先隔岸观火,看看形势,不着急露面的好,至于姑娘在京里的同伴,如今蔷薇楼的人正盯着我的府上,为他的安全计,暂且不要向他传递消息的好。”
“多谢大人提点。”
他们两人一场交锋,丁二七就从旁看着,也不知为何,知道了这陆鸣筝的底细和意图之后,他的心似乎放下了不少,林昭昭见陆鸣筝出了偏院,便来到丁二七的跟前。
“终于肯现身了,是不生我的气啦?”
丁二七偏过头:“不曾生姑娘的气,只是见姑娘以身犯险,有些焦急罢了。”
林昭昭咧嘴一笑:“我就说嘛,我丁哥一百多岁的人了,跟我一个小丫头较什么劲,你看看,我住进来三日了,不但连汗毛都没有少一根,还为自己捞了座大佛做靠山,你就放心吧。”
“你捞来的这座,未必是座大佛,是座凶神也未可知,方才听你们俩的对话,既明派同镇抚司之间似有血仇,你如今同镇抚司的人混在一处,来日叫他知道了你的身份,是敌是友,可就不好说了。”
林昭昭竖起一根食指,在丁二七的脸前轻轻一挥:“我师父常说,人死债消,既明派的前尘往事,不应该成为我身上的负担,镇抚司的人,也是奉皇命行事,这事并非是他们个人的过错,我就是要寻仇,也寻不到他们头上。
自然,对于他们来说,我也是一样,当初骧国南下,账应该算在萧行这个叛贼头上,我师祖错信了人,也以命相抵,了此血债,这么多年过去了,既明派的江湖地位早已不同往日,面对这么一个小门小户,镇抚司又何必痛打落水狗。”
丁二七闻言失笑:“怎么有人把自己比作落水狗的。”
“落水狗怎么了,这落水狗难道就没有上岸的一天?我林昭昭这一生,没有什么重振师门的宏图大志,但也绝不会给既明派丢人,我活着一日,就行一日的好事,或许有那么些人,因为我做过的事,提起既明派时,想到的不是既明派曾追随萧行,做了他叛国的同党,而是惩恶扬善,行侠仗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