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爷熄了两盏灯,只留着床头的两盏,宽去了外衣,放下了林昭昭床上的幔帐,俯身向林昭昭靠近。
就是此刻。
林昭昭没有睁眼,左手抬起,击向刘老爷的后脑,刘老爷闷哼一声,应声倒下,林昭昭翻身而起,将刘老爷放在床上,这才打量起眼前的这个男人,他约莫四十来岁,天庭饱满,五官舒展,若不是看见了这人暗地里做的这些猪狗不如的勾当,乍一看,倒当真有几分重臣相。
林昭昭掀开刘老爷的衣领,只见紫斑已经从前胸逐渐爬向脖颈,这悬阴诀,林昭昭倒也曾听说过,江湖传说,如果心脉重创无医,唯有绯斋的悬阴诀或可一救,不过这所谓救,也就是悬住一丝活气,让人苟且于世,不单只能争得三五年光景,而且体力脑力也将大不如前。
这刘老爷用了悬阴诀,不但神色如常,甚至还能人道,多半就是因为她们所说的炉鼎密法,用无辜女子的性命,强行补上刘老爷身上的亏空。
悬阴诀乃是绯斋不传之密,刘老爷一个朝廷重臣,不仅能拿到绯斋的悬阴诀,还能找到破解其反噬之法,原来江湖门派所谓的与朝堂无涉,就是这么一个无涉法儿。
“你不打算取了他的性命?”丁二七看着林昭昭对着刘老爷胸前的紫斑发呆,却迟迟没有动手的意思,他不解,这个人想要林昭昭一条命,如今林昭昭逃脱,也取他一条命,因果报应,就是如此,还有什么好犹疑的。
“这人为了自己一条命,不知害了多少人,就是杀他十次,百次,也是他罪有因得,可是你也知道,与他合谋的,是蔷薇楼背后的主子,不把这条大鱼网出来,恐怕还不能就这么让这人死了。”
蔷薇楼背后的主子,游走于江湖和朝堂之间,这个毒瘤不除,恐怕还会有更多的人受害,方才刘老爷与瑶红所说的海宁,是西南的一个小镇,一向没听说那里属于哪门哪派的地界,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所谋为何。
“那你打算就这么放过这个刘慷?”
林昭昭狡黠一笑:“这个自然不会。”
林昭昭定了定神,抬手封住刘慷身上几处大穴,又以身上既明派内力,冲破他气海,刘慷身上的紫斑瞬间冲上脖颈。
“刘慷既然用了悬阴诀,又采姑娘们身上的内力用作补养,气海之中阴阳两股力量本就震荡不安,我以真气注入,将他身上的阳气导向丹田,与阴气正面相冲,自此以后,他不但不能再靠所采而来的阳气修补悬阴诀的亏空,那股用来吊命的阴气也会被逐渐击散,要想活命,他一定会去找蔷薇楼的主子求救,盯好了刘慷,我就不信钓不出这条大鱼。”
林昭昭此举,倒也不算便宜了他,刘慷这么一个贪生怕死的小人,与其赏他一个痛快,倒不如让他终日活在命不久矣的恐惧之中,眼见着自己的死期一日□□近来得残忍,丁二七点了点头:“蔷薇楼的人还守在门外,姑娘还是赶紧想个法子脱身。”
刘慷预备行的是床笫之事,蔷薇楼的人自然不会在近处听墙角,都远远地站在了院门外,送姑娘过来也不是第一遭了,那些姑娘虽都是出身名门正派,可中了招魂引的毒,哪怕醒来也不过是一个废人,刘慷身上虽没功夫,可制住一个女子还是能的,只要房中没有什么动静,想来就是无事发生。
林昭昭缓缓推开了小屋后窗,翻身来到屋后,院墙内孤零零几棵树,林昭昭借力攀上树梢,只要翻过了这一处院墙,就算是逃出生天了。
“站住!”
可没想到林昭昭刚刚攀上院墙,就叫蔷薇楼的人发现了形迹,林昭昭不用回头看,也认得那是瑶红的声音。
傻子才站住。
林昭昭轻盈地向墙垣上一攀,就朝院外飞去,她踩着几处屋檐,正如丁二七所说,屋后是一条长街,此时的还不算太晚,街上依稀几个行人。
今夜让炉鼎走脱,还不知要掀起什么样的风浪,若是坏了主子的大事,瑶红不敢细想,只能追着林昭昭不放。
白日里见瑶红与罥娘一战,就知道这人的身手不凡,不过转瞬之间,瑶红已经紧紧跟在林昭昭的身后,她从腰间抽出一条长鞭,卷上林昭昭的脚踝,林昭昭见逃是逃不掉了,索性转过身来,正面与瑶红交手。
林昭昭被卖进蔷薇楼,又送进刘府,身上自然没有兵器,好在既明派虽是用剑,可当年享誉江湖,靠的却是独门的内功心法,瑶红也没想到,这么一个小姑娘的身上,既然有如此浑厚的内功,林昭昭每击出一掌,都似有劈山填海之力。
可与瑶红相比,林昭昭到底还是略显稚嫩,况且方才在刘慷房中又提出几分内力灌注在刘慷身上,几个回合后,她气海渐虚。
“你用内力硬抗,总有支撑不住的时候,她的实力在你之上,这么耗下去不是办法,既然我们没有兵器在手,索性让她也失去此战优势,她使的是长鞭,易攻难守,你不妨试试近身作战,让她手上的鞭子发挥不出作用。”
丁二七说的不错,如今瑶红占据上风,抛开二人实力上的差距,还有兵器的优势,林昭昭借瑶红一击的空隙,飞身来到瑶红右侧,她右手持鞭,叫林昭昭抓了个空子,一掌击向她的右肋,她正要向后脱身,却见林昭昭翻手向上,朝准她的喉头命门。
瑶红没有片刻犹豫,弃了手中长鞭,以右掌隔开林昭昭一击。
“她弃鞭就是为了夺回先手,你不妨就给她这个机会。”
林昭昭受瑶红反击,后撤一步,那瑶红果然迎上来追击,林昭昭早已暗自运力等候,待到瑶红近身,当胸就是一掌,这一掌用了林昭昭十足的内力,瑶红撑不住,一口鲜血喷出,浸湿了她脸上的面纱。
可是这一掌后,林昭昭的内力也消耗殆尽,此时若是瑶红追击,她怕是再无还手之力,因此只能堪堪稳住身形,不愿叫瑶红看出端倪。
第23章
丁二七指向他们身后的一处酒楼,楼内灯火通明,夜饮的人还未散,瑶红苦追林昭昭,就是害怕走漏了消息,而酒楼中众目睽睽,若是瑶红继续追杀林昭昭,定会引来官府追查。
林昭昭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冲开酒楼的侧窗,摔进楼里,这一冲也让她彻底脱力,倒在酒楼窗前,窗子碎了一地,酒楼的宾客纷纷看了过来。
“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靠窗的一桌,坐了一位白衣男子,正在对月独酌,小二正准备上前处理残局,只见那男子摆一摆手,小二顿在了原地。
林昭昭虽然体力不支,但神志仍是清明,眼前的男子虽是一身便装,可他低身扶起林昭昭时,却露出腰间一块玉佩,那玉佩上三个字落在林昭昭眼里,乃是“镇抚司”三个字。
南骧国的镇抚司直属帝王,身负监察百官之职,又兼做帝王暗卫,个个身手不凡,传闻中南骧镇抚司一百零八种刑罚,能叫人五脏尽碎,却一息尚存。
林昭昭刚从刘府脱身,此刻对朝廷这班道貌岸然之徒全无信任,她只当作自己没有看见这块腰牌,开口说道:“这位公子,我乃是天门山的一位女弟子,今夜乃是月圆之夜,最适合我天门山弟子修炼内功心法,我寻了座近月的高楼练功,没想到运功时一时走岔,内息耗尽,这才从楼上跌了下来。”
这潘云楼,却是齐云的第一高楼,楼高七层,从屋顶跌至二楼酒坊,虽然离奇,但并非不可能,江湖人士的行事一向出格,做出什么也都不奇怪。
可惜的是,方才林昭昭那一跃,早已落在陆鸣筝眼里。
陆鸣筝将手搭在林昭昭脉上,果然如她所说,内力尽失,他将林昭昭扶在座上,这身衣裳少说也要五十两银子,所谓天门山的女弟子,身着一身华服,在京城内受人追杀,还要靠逃进酒楼方能脱身。
朝廷虽不问江湖事,可眼前这个女子明明看见他的腰牌,却强装不识,今夜原是他偷闲夜饮,却撞上这桩奇事,老天送上门的乐子,他也不好不问。
“如今夜已深了,既然姑娘内力尽失,不如就由在下送姑娘一程,也不知姑娘在何处下榻?”
林昭昭缓了一缓,走回客栈的力气她还是有的:“扰了公子喝酒的雅兴已是罪过,哪里还敢劳烦公子送我一趟,我一时内息耗尽,如今已是缓过来了,我住在永平巷,离得不算远,就不劳公子费心了。”
林昭昭起身要走,却被陆鸣筝拦下:“姑娘天人之姿,能为姑娘效劳,陆某高兴还来不及,哪里称得上劳烦,这京里最近也不太平,不能亲自将姑娘送到府上,陆某又怎能安心。”
好一个见色起意的登徒子,南骧朝廷之中,难道就没有一个好货不成?
只是方才林昭昭甩开瑶红进了潘云楼,只要不亲眼见到她出来,那群人必定还守在潘云楼左右,若真有镇抚司的人在侧,想必她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陆鸣筝既然要送,林昭昭索性就顺了他的意:“既如此,那就有劳公子了。”
陆鸣筝在桌上放下一锭银子,对着小二说道:“这窗子的钱,也算在我的账上。”
小二虽不知陆鸣筝的底细,但他们每日迎来送往,看人的本事还是有的,陆鸣筝周身的气度,一看就不是寻常人,这里是京城,但凡进了酒楼的,他们都只得小心伺候着,毕竟难保哪位就是手眼通天的大人物,陆鸣筝要英雄救美,小二自然顺着他的意。
才出酒楼不远,蔷薇楼的人已在暗中跟了上来,陆鸣筝侧身看向林昭昭,脚下倒是不停,轻笑一声道:“姑娘出门练功,竟还带着几条尾巴。”
蔷薇楼的人,轻功虽不算顶尖,但也不差,这镇抚司的人竟然也能察觉出来,林昭昭自知瞒不过他,索性改了主意,如今白皎还在客栈里,若是将蔷薇楼的人带回去,只怕她们两个都在劫难逃,眼下既然有镇抚司的人在侧,不如就背靠这棵大树,叫蔷薇楼的人不敢下手。
“行走江湖,难免有几个仇家,实不相瞒,方才是我扯谎,今夜出门,我不为练功,只为避祸,因为不想平白将公子牵涉其中,这才想以练功为由搪塞过去,公子既然已经察觉有异,莫不如尽早抽身的好。”
此人身手不凡,又主动揽上这桩闲事,就算是为了面子,也不会在此刻离去,林昭昭以退为进,反将他一军。
“在下陆鸣筝,生平最好打个抱不平,今夜有幸与姑娘相遇,哪有先走的道理,不是我托大,就是这些人一起上,对陆某来说也不算什么,何况这里是天子脚下,哪怕是江湖客,也没有当街杀人的理。”
就算是要当街杀人,他们也不敢把刀伸到镇抚司的跟前,那可不是太岁头上动土,林昭昭轻叹一口气:“到底是我有幸,遇上了公子,我信林,名昭昭,既然蒙公子青眼,我斗胆再提一个不情之请。”
陆鸣筝停下脚步,看着林昭昭:“姑娘但说无妨。”
“既然是避祸,让仇家找到下处,再想脱身也就难了,既然陆公子仗义援手,能不能为我找一处安全的宅院,借宿一宿,等到这些人放松警惕,我再找机会脱身。”
“这有何难。”陆鸣筝转身带着林昭昭向长街深处走去:“姑娘若是不嫌弃,我的府上空屋子倒还有两间,姑娘就在我的府上将就住下,也不着急走,等到那些人不追了,再自行离去就是。”
林昭昭一愣:“你就不怕引火烧身?”
陆鸣筝走在前面,回头对着林昭昭一笑:“在京城之中,除了当今圣上,还没有我陆某怕的人,若说引火烧身,这把火说不好是这些宵小,还是我陆鸣筝。”
陆鸣筝话音刚落,丁二七便从虚空中显形,挡在林昭昭:“这人身手不凡且城府颇深,他缠着你不放,也不知是何图谋,你当真要跟着他去?”
林昭昭低声说道:“我若是将蔷薇楼的人带回客栈,白皎怎么办,我与瑶红一战得你指点,勉强算一个险胜,若不能等到青羊谷来援,就贸然暴露在她们眼前,我和白皎生死难料,这陆鸣筝是镇抚司的人,朝廷百官都得敬他三分,若他真有意对我下毒手,我横竖也是在劫难逃,倒不如索性住到他府上去,背靠大树好乘凉的道理你懂不懂。”
“你若是担心这个,不如魂魄离体,让我上你的身,别说是蔷薇楼那些人,就是眼前的这个陆鸣筝,我也有把握让他死在你的剑下。”
林昭昭一愣:“你还可以上我的身?”
“自然,寻常恶鬼尚能夺舍,何况于我。”丁二七原不是冲动嗜杀之人,他也不知为何,今夜就是不愿意看到林昭昭跟着陆鸣筝走,哪怕代价是让他背上杀生这等冥界大罪。
“那为何你不干脆借尸还魂?若是能有个在人世自由行动的□□,你的前尘不是更好查清?”
丁二七沉默片刻,轻声说道:“这死魂借身,是地府重罪,阴阳秩序的维持,不容亡魂轻易打破,但凡死魂上了凡人之身,白无常处的天灯便会立即示警,由黑白无常一同现身捉拿。”
林昭昭闻言眉头紧锁:“既然你知道这是会引来黑白无常的大罪,为何还要以身试法?!”
自然是为了我。林昭昭的话一脱口,心里却浮出了答案。
陆鸣筝走在前面,见林昭昭迟迟没有跟上,只得停步:“林姑娘,可是身上还有哪里不妥,若是实在难行,我扶姑娘一段?”
“没事,陆公子只管在前面带路,我这就来。”
陆鸣筝看着林昭昭不像是走不动的样子,点了点头,继续在前头带路,毕竟是个姑娘家,夜半与一男子同行,于名声上也有损,林昭昭落开几步,倒也可以理解。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这陆鸣筝到底是朝廷命官,今夜酒楼上,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他把我带走,谅他也不会让我死在他的府上,若是你真的为了我引来黑白无常,你的自由,乃至你的前尘往事,你就都不要了吗?”
阴阳两隔,若是林昭昭要走,丁二七也拦不住,可是林昭昭不愿就这么从丁二七的魂身中穿过:“你相信我,我林昭昭也不是吃素的,到了他的府上,我自会见招拆招,退一万步说,若是真的遇上什么我脱不了的险境,这不是还有你在我的身边吗?”
丁二七没有再说什么,侧身让开了一条路。
眼见林昭昭追上了陆鸣筝,丁二七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他这么多年以来,所求的不就是查清前尘,了却执念,如今因为一个林昭昭,竟想要插手凡尘事,甚至还可能打破这么多年来他与地府间仅有的那一点微妙的默契。
等到林昭昭再回头看时,丁二七已经消失无踪了。
第24章
陆鸣筝的宅子位于正阳大街, 三处院落,除开陆鸣筝居住的正院,还有两间空置的偏院, 他府上人口不多, 想来身处镇抚司这样的机构,经手的都是朝廷要案, 府上的人若非经过精挑细选, 也是万万不敢留在身边的。
陆鸣筝交代府上管家收拾出一间偏院来给林昭昭暂住, 院子虽空置许久,可日常也有人打点照料, 眼下七月, 庭中的石榴树, 花开得正好。
带着林昭昭进了院子, 陆鸣筝也没有就走, 令丫鬟在石榴树下布置了一桌小食:“林姑娘, 方才我在潘云楼上饮了酒, 我这管家常说,酒后若不点补些小食就囫囵睡去,最是伤身, 所以早就预备下了,我瞧着姑娘今日事多,未必用了晚饭, 不如与我一道用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