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
霍湘走出繁闹的急诊大楼,她实在是不喜欢急诊的氛围,生死一线之地,总是充斥着人类所有的情绪,喜悦的,悲伤的,愤怒的……
热浪扑面而来,霍湘快步走进食堂,食堂里人满为患,她找了一个角落独自享用午餐。
鼻尖突然嗅到一缕很淡很淡的大吉岭茶的香味,霍湘转过头去,是一个十分精致的男人,没错,是精致。黑色的头发用ㄠ固定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俊俏的眉眼,白色的衬衫最上头的几颗扣子没有扣上,大咧咧地敞着,锁骨若隐若现,黑色的西裤包裹着修长的双腿。
看到他的笑容,霍湘礼貌地弯起嘴角,虽然她并不认识他。
“霍主任。”但他认识她,“我是莫星乔,消化科的。”
“你好。”霍湘点头回应。竟然真的是医生,霍湘眉头一挑,如果不是在职工食堂,她还以为他是什么明星。
“听闻你们中医可以治疗一些现代医学无法治愈的疾病,是真的吗”莫星乔语气疑惑,认真求教。
霍湘咽下口中的食物,“要看病情,也不绝对。”
莫星乔点头,夹起餐盘的肉咬了一口,喉结上下一转,“我有个患者,你能帮我去看看吗”
“好。”霍湘瞪大着双眼,没有想到在综合医院竟然会有西医师主动请她会诊。
“很意外”莫星乔微微勾起嘴角,看着霍湘的表情只觉得可爱,就好像……一只仓鼠。
“的确有点。”霍湘点头,只见莫星乔的笑意更明显了,“你的上级医师同意了吗”
“我是主任。”莫星乔挑眉。
“抱歉。”出乎意料。
齐越礼走进食堂,手里还拎着那个蓝色袋子,恰好,目光一转,停留在霍湘的笑意盈盈的脸上。
旁边还有……莫星乔。
他双腿修长又笔直,步伐稳健,走向窗边,他把袋子放在桌上,径直坐在了莫星乔的对面。
“霍主任。”齐越礼双手环胸,倚靠在白色的椅背上,目光如隼,强行打断了两人的对话。高大的男人存在感极强,空气都显得逼仄起来。
“齐主任,昨天谢谢你。”霍湘没有和他争锋相对,她不是不识好歹的人,若不是昨日他的及时出现,场面恐怕会更加混乱。看到他放在桌上的袋子,“袋子里是我刚才准备的午餐还有咖啡。”
她今天上午休息。
齐越礼点头,拿出蓝色的保温盒,上面还带着凯蒂猫的卡通形象,保温盒里有两荤一素一汤,比食堂的饭菜好多了,他拿出咖啡,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莫星乔,看到他深邃的目光,他轻皱眉头,随即一个挑眉,夹起鸡肉,一口咬下。
霍湘的目光略过他的脖颈,若是没有记错,他那里应该有一处伤口。的确,靠近颈动脉窦的地方有一条长达两公分的划痕,划痕不深,已经结痂了,她垂下眼眸,敛起所有的情绪,没有再去理他。谢意已经被接收,从此,他们两清。
“那等会我去找你”她转头,眼神带着期盼,她迫不及待想去看看莫星乔口中的患者。
“没问题,我在办公室等你。”
“好。”两人约定,霍湘起身,端起餐盘意欲离开。
“啧,”齐越礼不满出声,“霍主任,餐盒。”
“你等会放在徐乐那里我去拿,或者你愿意的话送到我的诊室也行。”
“我都不愿意。”
“那就扔掉。”霍湘呛声离开,和他简直无法和平共处。
直到她的背影在眼前消失,齐越礼才又捡起筷子。
“呵。”莫星乔双手环胸看着齐越礼,笑出了声,“齐越礼,你真好笑。”
齐越礼微微抬头瞥了他一眼,又收回目光,并未出声理会他。他还是一如既往的讨人嫌,整日像一只花孔雀,在医院里到处开屏。
莫星乔对于他的态度习以为常,两人从大学开始就是同学,一直到研究生毕业,他本校直博,齐越礼出国深造,原以为孽缘到此为止了,结果工作又在同一家医院。
这狗屎一样的缘分。
两人的关系虽说不上水火不容,但也差不了多少。在班级,排名要争,奖学金要争;在学生会,主席之位也要争,他们生来就是对手。
而现在,他们似乎又成为了竞争对手。
“走了。”莫星乔放下架在膝盖上的腿,端起餐盘离开。
――
住院区15楼。
“姚巧灵,45岁,入院主诉恶心呕吐1周。”莫星乔坐在办公桌前,调出患者的病史为霍湘介绍,这一个患者是他首诊收住入院的。
四天前。
“莫医生,我感觉很不舒服。”姚巧灵坐在凳子上,神色哀怨,目光无神,情绪低落,表情没有变化,就好像只是一个机器,机械地描述自己的不适,“这一个星期,我吃不下,睡不着,吃了就想吐,吐又吐不出,身体感觉一阵冷一阵热。”
“肚子胀,肚子痛有吗”莫星乔问。
“有时候有,这里隐隐作痛。”姚巧灵手指指尖点在剑突下方。
莫星乔让姚巧灵躺在诊疗床上,绕着肚脐,从左下腹开始,逆时针按压她的肚子,按到上腹部时,姚巧灵轻哼出声,皱了皱眉头,“疼。”
“做个检查吧。”莫星乔手消后坐回椅子上,“最好可以做个胃肠镜。”
“哦,”姚巧灵点头,“什么时候”
“今天预约的话……”莫星乔翻着桌子上的台历,“可能得一个星期以后了。”
“那我这段时间怎么办”
“我先给你开点药,等会你去胃肠镜预约中心,那里的医生会告诉你具体怎么做。”
“什么药”
“护胃药。”
“哦,那什么拉坐的药,我吃过了,一点用都没有。”姚巧灵的情绪终于有点波动了,“我要住院。”
入院一些常规的检验检查已全都完善。
“今天是她住院的第四天。入院第二天,给她做了胃镜,提示慢性非萎缩胃炎,轻度胆汁反流,幽门螺旋杆菌阴性。另外血钾偏低,其余指标全都正常,常规输注PPI,补钾补液,但患者症状无明显好转。”莫星乔移动鼠标,电脑界面切换成生命体征曲线表,“而且入院这几天,她的体温总会反反复复,最高体温37.8℃,能自己降至正常,血象提示炎症指标轻度升高,抗生素也用上了。”
“有既往史吗”霍湘点头,表情认真。
“没有。”
“也没有精神类疾病史”
“请心理卫生科的医生看过,说有点抑郁状态。”
“钟主任”
“不是,”莫星乔翻出会诊记录,递给她,“主治医房锋。”
“患者有意愿吃中药”
“她医从性很高。”莫星乔没有正面回答。
“我去看看她。”
“要我一起吗”
“不用。”霍湘起身离开,向后挥了挥手。
霍湘走进诊室,看到一个有些萧条的背影,背影呆滞地向着窗外,周身被悲伤氛围笼罩着。她走到她的身边,姚巧灵转过头来,目光波澜无惊。
霍湘也终于看到了她的面容。
她面色有些萎黄,眼下发青,眼角向下垂着,没有神采,黑色的短发里有好几根银色的发丝耸起,脸颊上的皮肤也没有多少光泽。
“姚巧灵。”霍湘坐在她的身边,和她一起眺望窗外,窗外除了来来往往的人流和车流,并无什么别致的风景。
“我是中医科的医生,姓霍,你可以叫我小霍。”
“霍医生。”姚巧灵叫她,“中医”
“是的,你知道吗”
“当然知道,老祖宗的东西了。”她的语气还有些怀念,目光幽长,留下了眼泪,“我的先生以前也爱琢磨这些中药,炖鸡时爱放点儿党参和黄芪,有时候喝点西洋参茶,隔两天却又喝起了枸杞茶,还总让我吃红枣,说我气血不足。”
“以前”霍湘抓住了重点。
“嗯,他去世了,两周前。”哭泣声明显起来,“明明说好要一起走到老的,可他才50岁,就走了。”
霍湘的手掌搭在姚巧灵的背上,轻轻地、温柔地抚摸着她,让她尽情地宣泄内心的苦楚。思伤脾,忧伤肺,莫星乔所描述的症状开始时间正好是他的先生去世的时间。
似乎找到病因了。
姚巧灵趴在她不算宽厚的肩膀上,嚎啕大哭。两周前她平静地接受丈夫突然去世的事实,平静地为他料理后事,等她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早已人不人,鬼不鬼。
她无法自救,只能寻求医生的帮助,可没有人可以帮她,冷冰冰的仪器不行,循规蹈矩的评分表不行,还好,她遇到了霍湘。
第5章 生死一线
◎心跳骤停,大概半小时◎
霍湘一直待在她的身边,直到姚巧灵的情绪平复。
“中医怎么看”哭过之后,姚巧灵内心的悲伤也一同随着泪水涌出,精神状态看上去好多了,“我的先生总爱自己看报纸捣鼓这些,说起来我们都没有看过真的中医。”
她眼神终于不再如刚才那般如一潭死水平静。
“搭个脉,看看舌头,然后和你聊聊天。”霍湘看到了她的转变,笑着和她说。
“那我也试试看。”姚巧灵递出手腕,翠绿色的手镯挂在纤细的手腕上,从空荡荡的衣袖中伸了出来。
“你躺在床上吧。”
“好。”
霍湘的手指轻轻搭在她的手腕上,三指弯曲,向下用力,调整呼吸专注感受她的脉搏,片刻之后又松了力气,她的指腹好像按压着一根绷紧的细线,一下一下,规律富有节奏。
“看看舌头。”
姚巧灵照做。
霍湘又和她聊了几句,待到姚巧灵的情绪完全恢复平静,声线温柔有力,“姚巧灵,我们要连续吃一段时间的中药才行哦,我先给你开三天,住院期间如果有任何不舒服,你可以让莫医生找我,我来看你。”
“好。”
“拜拜。”霍湘挥手,走出病房。
霍湘回到诊室,长舒一口气,腮帮子也随之鼓了起来。
莫星乔还坐在原来的位置,端着手机,面上带着灿烂的笑容,也不知道在和谁唠嗑,微信界面的对话气泡不停地向上翻动。
“借我台电脑。”
“怎么去了这么久”莫星乔收回手机,起身让位,“怎么样”
“喝中药吧。”
霍湘打开会诊记录的界面,记录病史。
“病史敬阅,患者姚巧灵,女,45岁,因情志刺激致恶心呕吐,往来寒热,口苦咽干,如有炙脔,吐之不出,咽之不下,胸胁苦满,心烦抑郁,情绪低落,纳差乏力,夜寐欠佳。诊断:少阳病,治法:和解少阳,安神定志,方拟小柴胡汤合半夏厚朴汤加减,三剂。”
白色的纸张在打印机里转了一圈,霍湘在纸上潇洒地签上自己的大名,把纸拍在桌面上,“放这了,我和她说喝三天中药,如有不适记得叫我。”
“就这样”莫星乔问。
“就这样。”
莫星乔盯着白纸黑字,百思不得其解,他手指一一点过中药,嘴里默默地数着,“这就行了”
视线又移到纸张上方,“情志刺激都是四个字,还怪讲究。”
――
诊室门口的木椅上坐着一个穿着旗袍的白发老人,看见霍湘从远处走来,她站起身迎上前,“是霍医生吗”
“我是。”霍湘点头,带着她走进诊室,门才打开,目光扫过办公桌上的蓝色纸袋子,她微微弯起了嘴角。
“我是应容桂的妻子,应荔的母亲。”旗袍老人自报家门。
“对于我女儿昨日的行为,我感到很抱歉。”方奶奶躬下了年迈的身躯。
霍湘赶紧扶起她,让七旬老人给她鞠躬道歉,这不是折寿吗!
“我的女儿有精神类疾病,说这个并不是为她开脱,但我希望她没有对你们的工作造成影响,非常抱歉。”
霍湘抿唇,无话可说,她无法指责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无法指责一个丈夫还未脱离生命危险的妻子,无法指责一个孩子无法自控的母亲。
可她也无法装作无事发生原谅她女儿的行径,说她小肚鸡肠也好,说她斤斤计较也罢,她不能原谅她违背事实,让中医陷入泥淖的境地。可今天如果是应荔本人对她道歉,她又能说些什么呢她能和一个精神疾病患者说些什么呢
最后,她只是摇了摇头。
“我的丈夫昨日手术很顺利,但现在人还在重症监护室,尚未脱离危险,醒来也有可能会有偏瘫后遗症。听闻我女儿昨日的行为,我只能对你说句抱歉。”方奶奶留下眼泪,“我不知道我的丈夫在知道自己以后再也不能直立行走会心情如何,可我实在难受,他怎么就自作主张要去喝那什么劳什子的生脉饮呢”
霍湘叹气,“如果你们还愿意相信中医的话,术后偏瘫通过针灸治疗可以缓解,如果您的丈夫真的不幸偏瘫了,可以尝试一下。”
“好,再次抱歉。”方奶奶点头,离开诊室,步伐很慢很缓,带着对前方的迷茫。
霍湘走到门口,目送她的离开,走廊一如既往地冷清,她站在无人的过道,内心突然生出一些凄凉,那是一种对自己的无能为力的悲哀,可她只能勇往直前,没有后路可退。
回到诊室,她拎起袋子,餐盒已经洗干净了,袋子下压着一张纸,龙飞凤舞的字迹和齐越礼一样桀*骜不驯,上面写着――
谢谢霍主任,秉持着不浪费的原则,保温盒完璧归赵。――齐越礼
霍湘轻笑,把袋子放进柜子里,将那一张白纸揉成一团,随手扔在一旁。她打开抽屉,拿出笔记本,翻到全新的一页,一笔一划端端正正地记录姚巧灵的病案,她的疾病比起消化系统来说,其实更符合情志病,只是现代医学习惯了依靠仪器和数据诊疗,而忽略了人文关怀,所以才没有找到问题根源。
笔杆停下,瞥到桌上的纸团,又将它平整摊开,原本飘逸的字迹在折痕下变得扭曲,她笑了一下,把它对折夹进了笔记本里。
代茶饮的推广初见成效,哪怕有些许波折,但配合医院公众号的宣传,还是有人会来尝试。连续接诊了几位来配代茶饮的患者,空闲下来,她把中性笔插进胸前的口袋,走到戴珍珠诊室门口,轻叩木门。
“今天上午怎么样”
“还行,上午我和远志大概就诊了三十来人。”戴珍珠抬起头。
“全是代茶饮”
“全是代茶饮。”戴珍珠点头,眼神无奈。
“慢慢来吧。”霍湘叹气,“小程序好了吗”
“完善了一下,增加了既往史的询问,已经可以使用了。”戴珍珠心有余悸,力求做到面面俱到。
“那就开启吧,我让宣传科再宣传一下。”
“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