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卷宗
天未亮,虞雪怜被兰园闹出的动静吵醒了。
原是老太太觉少,刚过卯时就叫丫鬟给她换衣,又打发婆子去前院。
从滁州府来的老爷夫人,一听是老太太急着见他们,便也睡不着了。简单梳洗过后,跟婆子到老太太那儿请安。
早膳摆了两桌,都在老太太的房里。
小辈坐在一旁的八仙桌,听着长辈叙旧。
因老太太的病情不得根治,越发犯糊涂,道胡话。宫里的太医说了,如今老太太糊涂不要紧,要紧的是,老太太的筋骨萎软老化,吃药是无用了。
能做的是只需每日多陪老太太说体己话,哄她开心。
趁着老太太还未遗忘亲人,尽量让她见一见挂念的人。
太医就差没把老太太油尽灯枯的话说出来。
虞鸿斟酌了些时日,写了封家书寄到滁州府。
“母亲,儿媳看你脸色不错。我昨夜跟老爷还说呢,母亲晚年能在金陵住着,全是三弟的功劳。”姜氏挨着老太太坐,手里提勺给老太太盛了一碗薏米粥,笑道,“咱们虞府的几个老爷,当是三弟有出息。儿媳和虞荣在滁州府大半辈子了,这次是沾了母亲的光,有幸到金陵来。”
姜氏说话带着口音,她语调快,咕哝咕哝的。
老太太今日容光焕发,见到次子和儿媳妇,乐乐呵呵地笑:“鸿儿给我照顾的好,可惜虞荣当年科考失利……要是考得像他大哥一样,如今也该在金陵做官。”
姜氏面上不显,心里埋怨老太太提这茬儿。
“母亲,大哥不也没来金陵吗他在衢州呢。”姜氏说。
陈瑾闻言笑道:“二嫂尝尝这鲤鱼,你和二哥连夜赶路,昨儿又歇息的晚,肯定饿了罢。”
姜氏瞥了一眼陈瑾,道:“用膳不耽误跟母亲说话。”
“鸿儿,你大哥不是来金陵了吗”老太太突然从座上起来,要丫鬟给她找拐杖,高声道:“你大哥可是要赶考,我得去佛堂烧香,求佛祖保佑他中举。”
姜氏被吓得拿不稳筷子。老太太的病,竟到这地步了。
虞鸿忙安抚老太太,说:“母亲,先用了早膳,儿子陪你去佛堂。你忘了,大哥在温习功课。”
言毕,他冷眼看着姜氏。
姜氏知道祸从口出,她的话惹得老太太犯病了。
“是呀,母亲,你看,璇娘,怜娘她们都在等着你用膳。”姜氏想用孩子来转移老太太的注意力,“您坐下用膳,孩子们也好动筷。”
老太太痴滞地说道:“用早膳,用了之后就去佛堂。”
姜氏有几分嫌弃,若在滁州府,老太太的病便叫失心疯,疯起来要人命的。
虞鸿让嬷嬷把他的圆凳挪到老太太身旁。
姜氏见状,给虞鸿腾出位置,“三弟,我嘴笨手笨的,你来照顾母亲用膳吧。”
桌上其余的老爷夫人,笑而不语。他们来金陵是为了瞧老太太最后一眼,和和睦睦地共聚一堂,说两句体己话亲近话就算了事,可不想像姜氏这么愣头青。
老太太喝了半碗粥,闹着即刻要去佛堂跪拜。
虞鸿无可奈何,让小丫鬟喂老太太服下安神药,搀她回房歇着。
虞雪怜看着祖母挣揣的背影,心下一沉。若如太医所说,祖母怕是很难熬过冬天。
皇宫巍峨,人走在不见尽头的甬路上,显得格外渺小。
小郎君的后背挺得板板正正,讲话铿锵有力:“老师,你今日教给学生的功课,明日会抽查吗”
他抬头仰望穿青色官袍的男人,稚气的脸露出崇拜、自豪的表情。
李洲崇拜陆隽满腹诗书,随口作诗就能让皇爷爷夸赞。父王也告诉他,陆老师是德才兼备的良臣,在课上务必要认真听讲。
宫里别的小皇孙都很想来东宫跟他一起听陆老师的课。
“明日下官要处理公事。”陆隽回道,“殿下明日温习一遍,下官过两天再抽查。”
“哦。”李洲短暂地失落了一下。
明日皇爷爷有空,要来东宫看他,若陆老师明日抽查,他就能在皇爷爷面前好好表现。
李洲扬唇笑了笑,若老师不抽查功课,今晚便不用夜读了。
“老师,你成家了吗”李洲伸出肉乎乎的手,拽着陆隽的袖口,“我母妃跟父王说,她娘家的亲戚孩子,都托人来问母妃,老师喜欢什么样的娘子”
陆隽停下脚步,低眸看李洲。
左右不过是小孩子,若无人教他,如何懂得什么是成家。
陆隽问:“殿下,我教你的那首七言戒律,可背得出来”
“七言戒律……”李洲垮着脸,说,“老师,你上个月教的,我……我没来得及温习。”
老师方才说不抽查,怎么又临时问他七言戒律。
陆隽严肃道:“离出宫还有段距离,殿下试着回想一番。”
李洲的步子迈得更慢更小了,努力思索着七言戒律的首句。
引路的宦官也放慢了步伐。
却见对面的游廊站着三两个老态龙钟的大臣,头戴乌纱帽,身穿绯红官袍,谈话声嘹亮。
李洲认得这几位大臣。
“瑞王殿下。”杨鼎远远地朝李洲行礼。
李洲端正回敬:“杨阁老,你和胡大人来找皇爷爷吗”
陆隽亦上前向他们作揖。
杨鼎笑道:“陛下召老臣和胡大人他们来宫里说事,刚从陛下的书房退下,走到这儿累了,就想着歇歇脚。”
说罢,他觑着细眼,弯腰问道:“殿下这是读完书了
“是。”李洲昂首说,“我送老师出宫。”
站在杨鼎边上的大臣笑说:“殿下尊师重道,今年必收获不少。”
“陆大人,你教殿下读的什么书”杨鼎双手插袖,说道,“殿下开蒙的早,有一部分易懂的书籍,略过即可。”
“谢杨阁老提点。”陆隽说,“下官在教瑞王读《增广贤文》《周易》此两本书。”
杨鼎阅过陆隽的考卷,并不怀疑他的真才实学,但对他其为人不甚了解。
江丰茂入了内阁,是让司礼监老实了些。然他们年纪大了,倘继续闭门,不与年轻人接触,脑筋自然也不会转弯了。到那时,陛下一道旨意下来,这几十年来的心血,便要落得一场空。
杨鼎兴致盎然,笑问道:“殿下,碰巧老臣也是要出宫,陆大人不熟悉皇宫,让我们几个老头子带他逛逛,你看如何”
李洲点点头,宫里宫外都喜欢聪明的读书人,皇爷爷和父王喜欢,杨阁老跟大臣们也喜欢。
杨阁老他们一大把年纪了,老师同他们一起,看着孤零零的。
……
金陵下起蒙蒙秋雨,冷得人只想钻厢房待着。
书案堆叠了一沓卷宗,高乘远坐在交椅上,捧茶畅饮。
“陆兄,你要这教坊司的卷宗有何用处呢”高乘远问。
他办的那桩贪墨杀人案已快要收尾,这期间若无陆隽暗中帮忙,就凭礼部推诿的手法,他办到过年也难结案。
欠了人情,是要还的。
陆隽问他要了教坊司的卷宗。
“燕王世子是在教坊司接待的西域使者。”陆隽翻看着往年教坊司的人命案,问,“高大人,为何这些都是无头案”
高乘远一头雾水,他拖着凳子到陆隽的书案前,问:“燕王世子陆兄是要查那假俪娘的事”
“教坊司年年有娘子寻死,什么死法都有。那大理寺卿说,她们反正是罪臣之女,死了即解脱,便当作无头案写了。”
若陆隽问他要六部的卷宗,他不会答应。
教坊司不受重视,里边的人身上背着罪,所以这卷宗没价值。
陆隽问道:“若是被人杀害,大理寺不管”
高乘远进大理寺不满一年,陆隽问他的话,他同样想问大理寺卿。
即便那些娘子的父亲犯了滔天大罪,和她们有何干系哪怕流放塞外,也胜过在教坊司。
少顷,高乘远道:“管,要从何处管好比这沉井的俪娘,她是自尽也好,被人杀害也罢。她死在教坊司,陆大人应该清楚,能有本事在这里杀人的,绝非善茬。”
陆隽漠然,他收了卷宗,道:“多谢高大人借阅。”
高乘远欲言又止。
陆隽的脸沉得像阴凉的天,先前觉得他这人冰冷,今日却会因这件事变脸。
高乘远解释道:“陆大人,你别怪我冷血,这教坊司归属宦官,凡是掺合到他们的事,总是棘手。大理寺不是不管,是不能管。”
陆隽道:“陆某仅是惊奇而已。”他语气缓和,“陆某在礼部任职,误以为大理寺可监督约束朝廷官员。”
高乘远闷闷地说:“陆大人说的是对,但大理寺并无那么大的权力。像内阁,像司礼监,跟他们相比,大理寺矮他们一截。”
陆隽侧目而视,连绵的雨打湿轩窗。
他看完了高乘远带来的卷宗,南郢数十年间,在教坊司死的女娘有上百个。
或是窒息离世,或是遭受惨无人道的折磨,或是服毒身亡,卷宗上没有女娘的名字,只写了她们临死的模样。
若有前世,若在教坊司,虞穗的死,也许便在这上边记载着。
第80章 贪婪
高乘远打了个喷嚏,他吸了吸鼻子,把案上的卷宗收进木箱,道:“陆大人,你今后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差人去国公府一趟,我保准随叫随到。”
陆隽查教坊司这件事,他琢磨不明白。但平心而论,这些天来,他跟陆隽来来往往,陆隽值得深交,做事也讲究章法,不是胡作非为的佞臣。
“陆兄,”高乘远不愿因立场而和陆隽有隔阂,“教坊司的上头有冯璞玉,冯璞玉的上头是谁这其中的牵扯,一目了然,你何必去知道那些招祸的案子。”
陆隽看向高乘远,说:“陆某知晓明哲保身的道理。”
高乘远哑口无言。
陆隽是陛下钦点的状元郎,要说讲大道理,凭聪慧,他肯定不逊色。
可今日,高乘远才发觉,陆隽这人倔得很。
道理都知晓,还闷头让自己陷进去。
真是呆子。
高乘远有点后悔借陆隽看教坊司的卷宗,但为时已晚。
雨声潺潺,陆隽送高乘远出了陆府,继而回了书房。
那本兵书摊在案上,陆隽看着行间标注的字句,笔迹和他的相似。
虞穗刚看兵书的时候,她还未去过慈溪镇。
后来,她买了他的字帖,是以笔迹和他的很像。
窗外的雨下个不停。
女子幽怨可怜的杏眸,薄若蝉翼的襦裙,卷宗上的寥寥数语,逐一搭起脉络。那日虞穗去教坊司,燕王世子便出了事。
她为的是报仇。
起初,陆隽觉得这念头荒谬,然越往深处去探究,越深信不疑。
他与她的相识,也并不是偶然。
是注定,是她的蓄谋。
正如这本兵书,他不知她选用了哪一种计谋。
“主子!”观言打着油纸伞跑到书房门前,气喘吁吁道:“主子,虞姑娘冒雨到府上了,在正厅等你呢。”
虞雪怜提了食盒过来。
这两日来镇国将军府的亲戚,大多是从江南坐船至金陵,带了四篓肥腴的活鲤鱼,拢共三十余条。除此以外,还有新鲜的海错,乌参、青虾、牡蛎。
母亲说鲤鱼蒸着吃鲜嫩,健脾补脑,且是松江的鲤鱼,味道自然要比金陵的特别。只三十余条活鱼和成筐的青虾乌参放在府邸,也吃不完的,便让她吩咐小厮给温昭姊妹送去。
于是,她思忖着让厨娘蒸了两条鲤鱼,又用竹篓把几种海错装进去。
虞雪怜先去的尚书府,后到陆府送食盒。
“陆大人,这是府邸厨娘现蒸的。”虞雪怜拿筷子挑起一块鱼肉,放在陆隽的碗里,“你平日要两边忙,鱼肉,乌参,都是补脑健体,吃了对身子好。”
食案布着虞雪怜带来的鲜味,观言嗅了两下就馋得不行。
虞雪怜问过郑管家,陆隽每日的膳食是两道素菜和一碗粥。小厨房偶尔想掺点油水进去,但怕陆隽吃不惯,所以变着花样的炒素菜。
陆隽虽不是少年,可正处于劳神费力的阶段。若是不沾一点荤腥,身体便会慢慢的垮掉。
“今日雨大,虞姑娘不值当冒雨来给陆某送这些。”陆隽注视着虞雪怜,眼眸清澈。
她给他的东西已然太多,吃的,穿的,丝帕、香囊,教他骑马――从前他无法推测她为何接近他,一身清贫,欠着债务,他没有什么能报答她的。
而与之带给她的,却是接二连三的逾越和冒犯,以及横生窜长的贪婪,贪婪地想要娶她为妻。
她的父亲是镇国将军。
即便他考了状元,他和她之间仍差的很远,七品的官员,如何娶得镇国将军的嫡女。
正因陆隽清楚相差甚远,他想抓住每一个向上攀升的机会。
他本也不是要像爹娘那样活着,一辈子伏低做小,吃苦耐劳。
虞雪怜笑道:“陆大人和我客气什么我在闺阁闲来无事,纵使明天不下雨,可陆大人就要去宫里了。这一日陆大人休沐,哪怕刮风打雷,也拦不住我,除非陆大人不想让我来。”
女子语气坚定,到了最后一句,却带了点娇俏。
陆隽动筷,吃了鱼肉,咀嚼咽下。
他做官以后,没有改变吃饭仅是满足饱腹的观念,让小厨房按简单的来,不必花哨。
有虞穗在,吃饭成了不只是饱腹的事情。
老太太的病情加重,府邸紧绷着一根弦。
虞牧从军营回来,每日和虞雪怜去老太太的房里。兄妹二人陪祖母说话,哄祖母服药。
老太太清醒的时候,她坐在榻上,无精打采地看着虞牧。
“孙儿,你听祖母的,早些议亲罢。”老太太自始至终记挂着小辈的婚事,“祖母要老了,不要等祖母入了棺材,你和怜娘的婚事还没有音信。”
虞牧一切顺着老太太,他迟缓的说:“祖母,我答应了母亲,后日去见国公府的兰娘。”
老太太痴笑道:“好,好孩子,若能趁此把婚事定了,你母亲高兴,祖母也高兴。”
“你见了兰娘,要主动点,要懂得照顾人家,不能木讷着一张脸。”
虞牧一一应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虞牧不抵触母亲让他议亲,他手下的士兵都已娶妻生子,每每听他们想念家中娘子,他会驻足聆听。
娶妻似乎是件能让所有人高兴的事。
“怜娘要是如你一样听话,这会儿孩子应该有两岁了。”老太太咋舌道,“你要劝劝她,否则好郎君让人挑走了,剩下的全是歪瓜裂枣。嫁错郎君,她呀,要哭鼻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