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当初她死去,齐鹤连也是面对着她面目全非的尸体,认领了她,忍着悲痛作了告别。
林伽仪咬着嘴唇,掀起黑布的一边。
齐鹤连的双手就在他的身侧。
齐鹤连左手的中指和无名指的中间,有一颗小小的黑痣。
从前,她经常抓着齐鹤连的手,拇指穿过他的指缝,摩挲着那颗小小的黑痣,开玩笑说出在网上看到的一些迷信言论:“听说,中指和无名指缝隙长痣的话,你的贵人可能是你的长辈,也有可能是你的配偶。”
齐鹤连总是说:“哪里来的封建迷信,我们新世纪不信这个。不过――后半句话倒是真的,我的长辈和我未来的配偶,一定是我这一生的贵人。”
林伽仪狠心,将黑布掀开一半。
修长的手臂往上,是她依靠的肩。
可是没有头。
脖颈处的切面平整,那颗头不翼而飞。
没有他落寞的神情,没有他意气风发的洒脱。
齐易华叹了口气,把林伽仪的手拉回来,把黑布盖回去。
“恩菱,别看了。我们找到了鹤连的尸体,但是警方费了很大劲,也没找到头。警方判断是他杀,做了尸检,让我们把尸体先领回来,剩下的交给他们。”
主持人忽然出现在门口,看着这一幕,不知道是该先避开还是继续流程。
齐易华心里明白:“恩菱,鹤连的尸体,要推去火化了,陪我们一起送鹤连最后一程吧。”
林伽仪和许芸手挽手跟在齐易华后面,不知道是她搀扶许芸,还是许芸搀扶她。
这是林伽仪第一次进火葬场。
原来,人的身体被火化的时候,有些是用瓦楞纸装的,像是包装快递一样,有去无回,没有退货的机会。
齐鹤连的父母为他准备了小型棺木,拖着他,走完最后一程。
炉膛的温度很高,他们只能站在门口,远远地看工作人员在里面操作。
被推进火化炉的瞬间,棺木被点燃,火焰升起。
工作人员及时关上了炉子,他们看不见接下来的场景。
但林伽仪忍不住想,火焰会把棺木烧出几个窟窿,火舌钻进棺木,吞没齐鹤连的身体,将一切烧为灰烬。
大块的骨头是烧不化的。工作人员把骨灰和剩余的骨头拿出来,放进球磨机。
工作人员走过来,朝林伽仪说:“姑娘,接受不了的话就别看了,节哀。”
齐鹤连的父母没办法看完全程,已经先出去了。
林伽仪用衣袖擦去脸上的眼泪,倔强地摇头:“没关系的,我想送完他最后一程。”
工作人员叹了口气,继续回去工作。
他在这里工作了二十多年,见过太多离别的场面。
毫不在意的,接受不了在外面等的,看的途中伤心过度晕倒的,撕心裂肺哭喊的,甚至有悲痛欲绝要冲进火化炉的……
出生是没有人教的第一课,死亡是教不会的最后一课。
火化前,工作人员会找家属确认,是否要留下一块大一点的骨头。如果要留下,火化炉结束工作后,工作人员会挑出不容易烧化的头盖骨,等其他骨头彻底化成灰之后,再把头盖骨放在骨灰的上面,最后再封上骨灰盒。
可是他们没有找到他的头盖骨。
他连离去都无法完完整整。
她的挚爱,他们的儿子,就这么变成一盒不完整的灰。
齐鹤连的墓地也是他自己选的。
地方很好,在很角落的地方,要找一阵子才找得到,方便她来看望。
前来吊唁的人已经到了。
林伽仪远远地看着。
白色的花一束一束被穿黑衣服的人献上去,雨水打湿新做成的墓碑,打湿新鲜的花。
难怪电视剧里一到生离死别的场面就要下雨,气氛多到位啊……林伽仪忍不住低下头。
葬礼很快就结束了。
客人都离开了,林伽仪沉默着走上前。
墓碑是冰凉的。
她再也感受不到他的温度了。
林伽仪默默坐在墓碑旁边,在墓碑旁边新鲜的泥土里挖了一个小小的洞,从脖子上取下那根绿松石项链,放了进去。
“恩菱,别太难过……”
怎么能不难过?难道他们能不难过吗?亲手抚养长大的孩子,却因为她惨淡死去,他们不恨她已经是他们最大的宽恕了,他们竟然还能在自己悲痛不已的情况下安慰她。
她何德何能……
许芸把林伽仪扶起来:“恩菱,我想,我有必要告诉你一些故事。”
“――是关于鹤连的一些事,还有我们齐家的故事。”
第67章 023
坐在南枫山山顶上,坐在他们曾经来过无数次的南枫山山顶上,林伽仪有些恍惚。
许芸跟她说了一个故事。
一千多年前,齐家是鼎州附近的普通人家,男耕女织,谋个生路。
那个时候,鼎州一片是贬谪之地。那些犯了小错的官、不受朝廷待见的官,多被流放到鼎州。
后来,都城南迁,经济重心南移,鼎州从穷乡僻壤变成了重要的交通枢纽、保障粮食供应的通道。齐家也在这个时候崛起。
一开始,经商者地位低。但齐家知道,获取地位之前,钱财更重要,所以齐家从种地的人里分了一批出去开始经商,积年累月,最后成了富甲一方的大家。
有了资本的积累,又适逢政策对商人的限制放松,齐家开始关注地位。鼎州一向人才产出率低,但这个时候,齐家出了一个人,名鹭。
齐鹭不是自幼聪颖的天才,但人还算好学,后来一飞冲天,顺利当上了都城的官,把他们自家这一支带去了都城,也给了本家不少便利,无论是经商还是做官。
历史长河中,国号换了一个又一个,齐家在都城的地位浮浮沉沉,但从未淡出过都城,齐家人也跟随时势不断迁移,最终定在北城。
可这跟齐鹤连有什么关系?
林伽仪这么想着,也这么问了出口。
“齐鹭……”许芸无奈地笑了笑,“他是改变整个齐家命运的人,包括鹤连的命运。”
林伽仪点头。
如果不是齐鹭当上官,齐家可能会世代经商。后面,朝廷政策收紧,对商人限制时有严厉,又有战乱。没有权势支撑,齐家未必能延续至今。
许芸却摇头:“如果不是他,齐家未必延续至今。延续至今,却也断在这里。”
林伽仪忽然沉默。
许芸和齐易华都四十多岁了,他们不会再生了,而他们唯一的儿子齐鹤连,已经死了。
许芸交给林伽仪一个沉甸甸的盒子。
“恩菱,这东西或许是你来说有点用处,你拿去吧。”
林伽仪抱着盒子,不知道该接受还是不接受。
“恩菱,你是个好孩子,别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这件事,我们才是最大的过错方,我们享受了祖辈千年积累下来的财富,该承担后果,我只是没想到,这些报应会全部报复在鹤连身上。”
报复?什么报复?什么叫做他们才是最大的责任方?
林伽仪问:“难道这其中有外力的干涉?”
许芸这一番话,很难不让她想到陈高兴的事情。
五百多年前,陈少于的身体一直不好,可自从一个叫无名的高僧来了陈家,他的身体就莫名好了……直到五百年后。他们说,换命的报应落到了陈高兴身上。
“恩菱,出了这个门,以后千万别提。你猜的不错,当初,生下齐鹭之前,齐家找到了当地一个道士。大家都说他有通天的本领,家里撞了邪的、闹鬼的、重病的,都找他,他一看,做一顿法,就都好了。”
“于是,齐家找到他,希望他帮帮忙。齐家十几支,一些致力于做官,读书、考学,却总是差一点。齐家找来齐鹭,让他帮忙找找原因,寄希望于运气。”
“他说,这是齐家的命运。齐家人没有当官的命,如果非要当官,只能逆天改命。”
“齐家想,财富有了,如果要一直延续下去,必须要有官府势力,所以他们不顾一切也要逆天改命。”
“他让齐家等他一年,等他回来,帮他们逆天改命。但逆天改命是有报应的,这报应迟早会落到他们的后辈身上。”
“他们可能觉得,齐家要是现在能壮大下去,报应在一两个人身上也不会有什么影响,至少齐家的血脉能永远传承下去。”
只是他们没想到,齐家这一支的后代只有齐鹤连一个人,报应正好落在了齐鹤连的身上。
林伽仪问:“那个道士,叫什么名字?”
“无名。”
许芸也是从谱牒和长辈的只言片语里整合出来的故事。
谱牒里还说:“承受报应者,必将给身边人带来不幸与灾难。”
她以为,齐鹤连的死亡是无法避免的,黄恩菱的意外是齐家造成的,所以她告诉了齐鹤连这一切,允许齐鹤连外出寻找黄恩菱,也在看见林伽仪的那一瞬间,接受了黄恩菱更换身体继续存活的信息。
说完这些,许芸要带林伽仪回家,林伽仪拒绝了。
她想一个人来南枫山上看看。
许芸最后说:“恩菱,如果遇到什么事情,及时联系我和你齐叔叔,我们把你当家人一样看待,鹤连也会希望你能好好的。”
林伽仪自然知道。
齐家发展到现在,各行各业都有他们家族的人,就齐易华来说,他是医生,也是有军衔的人,虽然没办法和江家硬刚,但比她强多了。
“不会死”看似是金手指,但她手无缚鸡之力,如果被江家人抓住,他们会直接杀了她吗?送进监狱还是上私刑?如果被什么奇奇怪怪的人或怪物杀死,还不如顶着林伽仪的身份,如果实在走投无路,她还可以腆着脸去找赵沉帮忙。
林伽仪叹了一口气,低头去看那只盒子。
黑色的木盒子,沉甸甸的,里面好像还有一个更小的什么东西,一晃就在盒子里撞来撞去的,发出声音。
林伽仪打开盒子,看见了一只神龛。
一只楠木神龛。
她从北城跑到沽珈山要找的楠木神龛,原来一直在齐鹤连家里,在许芸手中。
林伽仪把神龛拿出来,看见盒子里还有另外一个东西,一枚深绿色的戒指。
林伽仪拿着那枚戒指。
这只神龛她在哪里见过?照片上,还有……梦里!
她梦见齐鹤连被折叠在柜子里,梦见那只神龛的时候,也出现了这枚戒指。
那个华贵的女人给她的翡翠戒指。
林伽仪把戒指放在神龛上,心里发毛。
许芸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她要找的神龛和梦里出现的戒指会在许芸手里?林伽仪不会记错,她对梦境的记忆越来越好,她记得那个女人和许芸的脸不一样。所以,梦里的女人又是谁?
神龛和摩诃寨有关,齐家和摩诃寨有关,齐鹤连的死也和摩诃寨有关。
所以到底是因为她和摩诃寨的关系影响了齐鹤连,还是齐家的因果导致了她和摩诃寨的关系?
林伽仪脑子里很混乱。
这一路上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她想不通的事情太多了。
她不是什么聪明人,她只是一个大学都没来得及念完的女生,没有异于常人的智慧和勇气,她只想做一个普通人。为什么命运让她不普通,也让她身边的人不普通?
林伽仪颓然地坐在地上,看着神龛。
“鼎州,鼎州是哪里……”林伽仪拿出手机。
鼎州不是现在存在的地名,那只能是千年前的古地名。
浏览器弹出一张地图,鼎州显示的位置,就在沽珈山附近!
齐家,鼎州,道士,逆天改命,沽珈山,神龛,无道堂,接天寨,黄秋歌……
林伽仪有些着急地拿出手机,要订北城去沽珈山的车票,却接到了赵沉的电话。
“喂,赵沉……”林伽仪有些手抖。
“伽仪,回北城了?”电话那头,赵沉的声音有些嘶哑。
“嗯……你怎么会打这个电话?”
赵沉笑了笑:“我给你的几张电话卡,只有这张打通了。”
原来是挨个试过来的。
“既然回北城了,就先回家吧,江家还在找你,外面不安全。我来接你?”
林伽仪下意识想拒绝。
她不会是什么林伽仪,夺走了林伽仪的身体和生活,依仗着这副皮囊享受赵沉的保护,她卑劣。
“伽仪,答应我的,好好活着。”
代替林伽仪,好好活下去……
可她一个人,完全没有办法对抗权势滔天的江家。
这下真要腆着脸找人家帮忙了。
林伽仪点头:“好,我在南枫山山顶。”
林伽仪坐在山顶的长椅上,看着山脚下灯火通明。
北城是个大城市,即使快到凌晨了,城里却是不夜城,路灯、写字楼,到处都亮着灯光。
谋生的,逐梦的,操盘的,都隐匿在摩天大楼里。
赵沉开车来的时候,林伽仪已经把盒子和登山包都收拾好了。
赵沉接过沉甸甸的东西,放进车里。
坐在车上,赵沉没说话,林伽仪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归根到底,她算是赵沉的仇人。
“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林伽仪低头看自己。
虽然在义阳多时候好好休整过,但赶回北城到现在,她也挺狼狈的。
“伽仪,听说你在路上,遇到过周风砚?”
“嗯。”
周风砚和赵沉关系匪浅,想必是周风砚跟他说的。
“他也回北城了。”
林伽仪一愣:“什么时候?”
她接到电话的时候,周风砚他们应该还在青石古镇。
“今天下午,江家的私人飞机。”
“……”
她倒是差点忘了。她势单力薄,但江家有私人飞机,申请私人航线只是一句话的事情。
“他说,他要见你。”
“正好,我也要见他。”
她需要周风砚帮忙联系辛成苒。
她需要找回齐鹤连的头。
第68章 024
林伽仪跟赵沉进屋的时候,赵沉家里没开灯,周风砚就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等人回来。
看见林伽仪,周风砚站起来:“伽仪,你……”
周风砚想问林伽仪从古镇回北城的这一路顺不顺利,想劝她不要太难过……但这些没用的话都被打断。
林伽仪直接开口:“周风砚,帮我一个忙。”
周风砚了然:“齐鹤连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