濒死的,嘶哑的,痛苦的。
扶云无意识地睁开了眼,淡蓝色的卷发凌乱无比,浑身染着血污,这让他只剩下眼白的眼睛显得格外可怖。
他已经完全失去了神智。
司鹤南却浑然未觉,他病弱俊美的容颜溅上了血珠,手中还拿着跳动的心脏,但他神情冷静,眼底闪着诡异的兴奋,恍若从地狱而来的修罗。
是灵力划破空气的声音。
司鹤南手中温热的心脏滚落入水底,染着血渍,发出“扑通”的声音,也像是心脏在跳动的声音。
年仅十六岁的少年,眼神死死盯着自己被灵力穿透的心口。鲜血如泉涌,顺着他的唇角流淌而下,让他漂亮的面容变得有几分诡异的艳色。
他仰头任由雨水打在脸上,痴痴地笑了起来,“死了……要变成厉鬼……去找……赵时宁……”
他说完这句话后,如同断了线的木偶一般,向后仰倒在了冰冷刺骨的血水之中。
这场雨越下越大,似是要清洗这世间不干净的一切。
百岁大妖早已结出了妖丹,只要妖丹不碎,就算失去心脏也不会死掉。
扶云眼神慢慢变得清明,随后他看到自己空荡荡的胸口,以及血池里断了气的司鹤南。
大脑“嗡”得一声空白一片,扶云的理智都被恐惧攫取,仓惶地爬到司鹤南身边,却看到他心口被灵力贯穿的痕迹。
是他杀的司鹤南。
他亲手杀了自己的亲人。
天空骤然响起一声沉闷的雷声。
阿姐临死前千叮咛万嘱咐,托孤给他。
他也跟阿姐保证,会照顾好司鹤南,把他视若亲子。
扶云看着司鹤南毫无生气的面容,他幼时的一幕幕如潮水般涌上心头,这让扶云更加陷入了无尽的懊悔和自责之中。
他杀了他亲手养大的孩子。
这于最重亲情的鲛人而言,无异于诛心,让他生不如死。
“魂魄……对……魂魄……”
扶云像是想到了什么,完全顾及不上还在淌血的心口,双手结印默念法决。
他与司鹤南是血亲关系,只要以血使用招魂术,就可以招回司鹤南的魂魄。
司鹤南的魂魄却迟迟没有出现。
扶云骤然跌坐在雨地之中。
第159章 给姐姐磕头
“她历劫失败,已经死了。”
“忘禅,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尔之所执,皆为虚妄――”
智明的话犹在耳畔。
澄明堂中的浓郁的燃香味,让季雪燃有一种作呕之感。
季雪燃长跪于蒲团之上,仰望着供台上面目模糊的金佛,周身被死寂包围着,琉璃般眼瞳里慢慢浮起悲戚。
他那颗慈悲澄明之心,头一遭浮现种怨怼之情――怨这世道对她如此不公,让她受尽苦楚。
一滴一滴的鲜血。
这刺目的血浸湿了他灰色的僧袍,染红了他跪着的蒲团。
季雪燃却好像无知无觉,恍若没有感受到腹部传来的痛,双手缓缓合十。
如若神佛皆不愿渡她。
那么他来渡。
他愿以毕生修行,累世功德,渡她成仙成佛。
季雪燃愿意为此,永坠地狱,甘之如饴。
强行让自己早产的疼痛,远比寻常生产要痛苦百倍。
他此世不过凡人之躯,远不能承受这种撕心裂肺的疼,堪比凌迟之刑。
尤其他腹中怀着六个孩子。
于凡人而言,这是个过于可怕的数字,甚至可能孩子还未满月就可以生生撑破人的肚皮。
季雪燃手中握着的银簪沾着血,这是赵时宁留给他唯一的念想。
也是他即将自绝于佛前的工具。
赵时宁成功复活后,智明自会把孩子送归到孩子娘亲身边。
至于他或生或死,并不重要了。
随着线香的燃尽,季雪燃眼前越发模糊,腹部的疼稍有减缓。
他刚松了口气,就头晕目眩起来,天地旋转间。
季雪燃孱弱笨重的身体骤然向前扑去,只差一点就栽倒在蒲团上。
他无力地依靠着供台,汗水洇湿了他的及肩的墨发,素色的衣袍紧紧贴着他消瘦的身躯,恍若破碎的琉璃玉佛。
但那刺目的血与庄严的佛堂,显出一种残酷来。
随着一声婴儿的啼哭。
原本被燃香模糊的佛像变得清晰,低眉慈悲。
季雪燃抱起产下的最后一个女儿,强打着精神着把六个女儿身上的血渍擦拭干净,再把嗷嗷待哺地孩子们喂饱,将她们放到床铺上。
这些事情做完,他已是身心俱疲,但心中却满是温情。
他与她是夫妻,自然要同生死,共患难。
季雪燃拿出放在袖中的银簪,最后看了眼……他的孩子们。
――――
赵时宁知道自己死了。
只是她并没有成为游荡在世间的魂魄,也没有被黑白无常带去酆都城,灌一碗孟婆汤去投胎转世。
她如往常那般坐在一棵满树繁花的桃树下晒太阳,惬意又舒适地躺在绿草如茵的草地,任由被风吹落的桃花瓣落了她满身。
野外鸟雀的啼鸣很好听,偶尔草丛里会窜出一只蹦蹦跳跳的野兔。
这里也没有别人,只有她自己。
如金屑的阳光倾洒下来。
赵时宁周身暖洋洋的,她半阖着眼,有些倦意地计划着。
过几日就在竹屋前种几块地,把门前种满漂亮的花,再养几只野兔相陪。
如若不能复活,她能这样过下去也很好。
至少在这里她不用被雷劈,也不用为了保命需要四处奔波。
她真的有点累了。
反正现在死了,她得休息个够。
约莫到晌午时,赵时宁掸干净衣服上的桃花瓣。
她不过是心念微动,原本躲在草丛里的兔子就出现在她手里。
赵时宁狠狠摸了毛茸茸的小兔子几下,就依依不舍把小兔子放走了。
她悠悠哉哉地起身,顺手摘了一簇路边的野花,用草缠绕住根茎捆起来,再慢慢走回林子间的竹屋。
往日在回去的路上,她已经会开始想今日该吃些什么。
她在这里虽然没有什么饥饿感,但有了闲暇的时日自然愿意去享受食物,或是去饮几杯甜甜的果酒。
只是今天竹屋前站了位不速之客。
赵时宁不可思议地揉了揉眼睛,几乎怀疑眼前的人是她用意念幻化出来的,不由得惊喜道:“季雪燃,你怎么会在这?你还留头发了?!你不是在灵山吗?”
季雪燃听到声音转过身,似是完全不惊讶于见到她。
晌午的阳光对他尤为偏爱,为他镀了层柔和的金边。
季雪燃只是温柔地看着她,僧袍随风飘动,似是与光同舞,这让他看起来恍若从画卷中走出的神佛。
“你该不会也死了吧。”
赵时宁像开心的小鸟般扑向了他的怀中,还不忘在他怀中蹭了蹭,轻轻嗅着他衣袍上阳光的味道。
“没有,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季雪燃轻轻抚着赵时宁的脊背,无声地安抚着她,将她拥得更紧一些。
“那我现在这是在哪?阴阳交汇之处?还是你们和尚死后去的三生天?”
赵时宁死后的日子过得太美好了,她简直就觉得她死后是去了好地方。
“我也不知这是何处,只是心中想见你,再睁开眼就到了这竹屋前。”
季雪燃轻声道。
“那正好留在这里陪我些日子,等过段时间你再回去。”
赵时宁说完这句话,就主动牵着他往竹屋里走去,推开竹门就听见清泠泠的铃声。
季雪燃观察着这不大的竹屋,房间里的桌案到处摆放着可爱的花花草草,就连房顶上也是坠着花藤编织的各种小动物。
可以看出来,她在极用心的让自己过得更好。
季雪燃忍下对她的心疼,柔声问道:“想离开这里吗?”
“想但也不想,这里也很好,再说了我也没办法出去。”
赵时宁说完打了个响指,外面原本晴朗的天气忽然变得风雨欲来。
她弯了弯眼睛,显摆地朝着季雪燃展示着她的神通本领,“你瞧,在这里我就是天道,可以呼风唤雨,心想事成。”
季雪燃见她笑得十分开心,一脸炫耀的可爱模样,他长眉舒展,眼眸宁静,不由得也跟着翘了翘唇。
最后这场雨也没有下成。
因着赵时宁觉得外面的小花小草现在开的正好,要是被雨水打蔫了实在可惜。
“我在想这里会不会就是我的领地,那我要是在这里建设起城池,是不是就会有子民投奔我?”
赵时宁坐到了竹椅上,忍不住畅想着。
她这段时间将这里转了个遍。
这里有雪山,草原,森林,大海,河流,最重要的是没有可怕的妖物,鬼魂。
这里完全是她梦想中的家园。
“到时候我就是皇帝,那我得立你为皇后!”赵时宁望着他,托着腮道。
季雪燃眼底划过一抹苦涩,又迅速消散,眼眸里的情绪如同融化的蜜糖,“好,我等着那一日。”
这时门被叩响了。
赵时宁挠了挠后脖颈,不是很明白今天是什么日子,平日里野兔都不会来的小院,今天一下来了两个人。
“难不成是我的第一位子民?我去开门看看!”
赵时宁立即推开了门,却看到浑身湿透了的司鹤南,样子可怜兮兮的,看起来像是只无家可归的小狗。
“姐姐……”
紧接着,司鹤南已经扑到了她的怀中,死死地扣紧她的腰肢,像是要与她融为一体。
赵时宁虎躯一震,心脏狂跳。
要知道,她刚才亲封的“皇后”就在旁边站着呢。
季雪燃神情未变,但人心是肉长的,总不会半点感觉都没有,那些酸涩的情绪只是被他死死压抑住了。
“只要赵时宁喜欢就好。”
他默默在心里念道。
反倒是赵时宁推开了司鹤南,满脸嫌弃,“谁让你抱我的,我衣服都被你弄湿了。”
她又掐了个决,将两人衣服都弄干净。
赵时宁狐疑地问:“你又是怎么到这来的?”
司鹤南自然不会告诉她,他已经死了,现在是个鬼魂。
他死前凭着一腔要见她的执念,浑浑噩噩地就寻到了这里。
“我也不知,只是做了个梦,就到这里来了。姐姐,你不希望我来陪你吗?”
司鹤南漂亮的面容满是委屈,漆黑的眼瞳里只有她的身影。他咬着淡红的唇,熟稔地挽住她的胳膊,像是只黏人的小狗。
赵时宁看到他这样就手痒,情不自禁想抽他。
但她又想起正夫还在身后,再这么着也不能宠妾灭夫。
她一个激灵,推开他的力度大了些许。
司鹤南重重摔在了地上,凤眸里立刻蒙上了层水雾。
他恨恨地看了眼一直默不作声的季雪燃,又委屈巴巴地跪着爬到赵时宁脚边,轻轻蹭了蹭她,“你怎么这样,当着你夫君的面打我。”
赵时宁听着他这话,再看他这动作,怎么着都像是挑拨离间,没安好心。
她立刻眉头皱起,恨不得想立刻扇他几巴掌,“我何时打你了?司鹤南你也知道我是有夫君的人,能不能赶紧走,从哪来回哪去。”
司鹤南才不要回去,他如今好不容易才寻到赵时宁,自然是不择手段也要留在她身边。
再说了他根本无处可回,难道又要回到皇宫,与扶云那条贱鱼相互折磨吗?
他只想留在赵时宁身边。
司鹤南凤眸里的雾气成了实质的泪水,缓缓滑过脸颊,让他看起来忧见我怜。
“我才不回去,你为何要赶我走?是因为你夫君吗?他若是因此介意我,又怎配成为你的丈夫。再者我不求什么名分,只求能留在你身边伺候你……就算是当个奴隶也行。”
“当个奴隶?好啊,那你会做什么?”赵时宁掐住他略尖的下颔,讽刺道。
她手上的力道并不重,但司鹤南脸颊上立刻留下了殷红的印记,让他的脸颊也烧起了红晕。
他被迫仰着头看着她,呼吸越发急促,随后缓缓伸出粉色的舌尖,赫然可见有个舌钉,舌钉上点缀着颗殷红的宝石。
他乖巧地跪在她脚边,仰着头伸着舌头,透明的涎水流淌经嘴角,越发暧昧勾人。
赵时宁呼吸窒住,立即明白他是何意,暗骂一句“骚。货。”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季雪燃出声道:“既然他诚心想留下,不如就把他留下吧。”
季雪燃看出赵时宁心动了,但碍于他在场,顾及着他,这才屡次拒绝了司鹤南。
他对赵时宁的反应已经很满意,并不想奢求太多,也不想赵时宁因为他做出违心之事。
赵时宁沉默了一会,心底高兴,但却没有立即应下,以免司鹤南认不清自己地位。
“这不太好吧。”她故作纠结。
司鹤南打心里讨厌季雪燃,也不会感激他的求情,反倒认为他在故意炫耀赵时宁对他的“宠爱”。
“姐姐……”
他祈求地看着她,连半个眼神都没分给季雪燃。
可赵时宁笑嘻嘻地摸了摸他的头,轻声道:“司鹤南,不如你给我夫君磕一个,你可是说了要留下来当奴隶,以后……他也是你的主人啊。”
第160章 同榻异梦
“给他磕头?才不要,我只是姐姐一个人的奴隶。”
司鹤南明亮的眼眸渐渐变得黯淡,他摇了摇头,肩膀耷拉着,极为不情愿道。
赵时宁太知道司鹤南的为人。
她才不惯着他,神色冷淡,厉声斥责道:“不想给他磕头,那你就滚,我这不欢迎不听话的下人。”
她要驱赶他的话,对于成为孤魂野鬼,无家可去的司鹤南来说极为管用。
“不要赶我走,我磕,我给他磕头就是。”
他立即眼泪汪汪地给季雪燃磕了个头,这头他磕得极重,额头立刻破皮出了血,鲜红的血顺着苍白的皮肤流淌而下。
季雪燃见此有些不忍,想要上前扶起他,但却被赵时宁一把拽住胳膊。
“你可千万别对他心软,他就是条随时会咬人的毒蛇。”赵时宁踮起脚,贴在他耳边轻声提醒。
季雪燃看向她,轻轻点了点头。
她奖励性地他唇角啄了一下,笑着道:“你先进屋,我有些话要跟他讲。”
季雪燃未料到她在外人面前也如此,他琉璃般的眸骤然睁大,耳根子也烧起了红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