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翠立即同仇敌忾地把侍从手上的匣子夺了回来。
萧玉融嗤笑:“就当我是真心喂狗吧。我就算是喂狗,狗还知道冲我摇尾巴呢。”
主仆二人转身离开。
侍从在原地干着急,“主子,这可如何是好啊?”
王伏宣只是低眉沉默,心中郁郁,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他看着萧玉融的背影,想要挽留的心顿时又被沉重的轮椅牵绊。
“主子!”侍从更急了。
他家主子这嘴是真的硬,除了伤人伤己的话以外,再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萧玉融回了公主府。
“王伏宣!”萧玉融掀翻了紫檀案和琉璃盏,琉璃稀里哗啦碎了一地,支离破碎。
度熙见她面色不虞,递上一杯蜜茶,小心翼翼地问:“公主可是在王家受了气?”
“哼。”萧玉融接过茶冷哼,“这世上怕是不会有人比王伏宣更气人了。”
虽然她本就是想设计恰好碰上,因为她知道以王伏宣的性子,肯定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这样好叫王伏宣心怀歉疚,主动弥补,提出运输资金与粮草之事。
这样一来二去,王伏宣日后也会多留心,觉得是自己的问题,有事相求就方便多了。
但是实打实听王伏宣说那些话,萧玉融还是气得肝疼。
“公主息怒,莫要气坏了身子。”度熙担忧地劝解。
翠翠从门外进来,“公主,淮陵侯来了,还抬了几箱珠宝。”
“扔回去。”萧玉融面无表情。
王氏财大气粗,这些对于王伏宣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
想用这些来赔礼道歉,当她公主府是捡破烂的吗?
“如果你看不上,我再叫人重新选了送来昭阳府。”门外传来声音。
王伏宣迈步进来,看到一地碎瓷,动作迟疑,略有怯意。
萧玉融语气疏冷:“来啊,给淮陵侯看茶。”
翠翠冷着脸奉茶,端上来的正是被王伏宣取笑快五十两一斤的茗茶。
茶汤色翠明亮,香气清高,滋味鲜爽,只是王伏宣此时此刻完全没有心情品尝。
度熙很有眼力见地给萧玉融行礼后暂且退下了。
“淮陵侯莫要朱金缠缚我了,有这闲情逸致,倒不如回去找几个郎中瞧瞧腿吧。”萧玉融胸口起伏,余怒未消。
这话乍一听伤人,可王伏宣知道她还是压抑着怒火的,等过了深秋就快要酷寒。
冬日里他的腿就会难耐地疼,疼得要命。
这是下意识还在关心他身体,给他递台阶了。
王伏宣心中一喜,张嘴却又说不出一句好话来。
想说的话千回百转,到最后他硬是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这些就不劳烦公主费心了。”
跟在王伏宣身后的侍从:“……”
真不是说你什么,你这还不如没长嘴呢。
萧玉融差点被王伏宣气笑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萧玉融脸色难看,“让你说句好听点的话会死是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王伏宣讷然道。
“那你是什么意思?”萧玉融显然已经到了耐心的极限,“行了,我也不和你多计较什么。只要你好好说,我就听你讲,我也不追究你说了什么。”
王伏宣嘴唇翕动,似乎是想说些什么的,但是注视着萧玉融的眼睛,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香炉正燃起淡色轻烟,若有若无地弥散着。
王伏宣唇角僵直,启唇:“我……”
良久的沉默里,萧玉融的怒火已经完全无法压抑,她一脚踹开地上的碎瓷,“我已经对你够耐心了,别太不识好歹了。”
她厉声道:“王伏宣,给你台阶的时候下来好吗?”
萧玉融气得心气不顺,有些喘不过气来,捂住嘴咳嗽了两声。
吓得翠翠慌忙扶住萧玉融,转头就叫喊医师。
她是自幼跟在萧玉融身边伺候的,没少见萧玉融一病就险些没命的样子。
“咳咳咳!不必。”萧玉融抬了抬手,制止了翠翠。
她失望至极地看了刚刚同样慌忙伸出手的王伏宣一眼,“你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必多说了,送客吧。”
萧玉融摆了摆手,转身就要走。
王伏宣这回直接站了起来,想要伸手去抓萧玉融的手。
他太久没站起来,这一下又急又猛,眼前一片眩晕的白蒙蒙,带着自己伤腿直接“碰”一下跪在了地上。
他这一下把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
都这样了,那下面的场面就是不该看的了。
能做到这份上的,都知道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
翠翠和王伏宣的侍从连忙退了出去。
“你这是做什么?”萧玉融拧眉,她也被王伏宣这架势吓了一跳。
她要扶王伏宣起来,王伏宣偏生不让。
王伏宣脸色苍白,避开萧玉融扶他的手,“我是怎么想的,你能不明白吗?”
“明白?你要我怎么明白?”萧玉融收回了手,眉头紧蹙,“你不说我怎么会明白?难不成与你交心,还要叫我自己来猜测吗?淮陵侯真是好大的面子。”
她说着便自嘲地笑了笑,“说到底你也不在乎我,只不过是我曾经待你真心,你从未尝过真情滋味,舍不得我待你的好,给你带来的利处罢了。”
王伏宣咬着牙,抓住她的手,“我没有!”
难言的心绪钻满了骨头里每一条狭窄的罅隙,腿部又变换着疼,他仿佛感受到胃部逆流的酸水,让他凝噎,让他言不由衷。
他仰着头看萧玉融,渴望萧玉融理解他,原谅他。
“可我不信你!”萧玉融冷眼看着他,“你还让我怎么信你?”
“你骂我,打我都行,只要你信……只要你信,什么都行!”王伏宣径直跪在萧玉融腿边,拉住她的手就往自己脸上扇。
萧玉融一时间没收住力,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王伏宣没在意,红着眼眶说:“你打我吧,打到你信我。”
王伏宣长相秀丽,眉眼却沉郁,但这些不够有意思。
王伏宣身上的感觉才有意思,看似坚强,实则破碎,所以显得娇艳,像是一口嚼碎了也饱满多汁。
再怎么疾言厉色,也是色厉内荏。
“别在我这里发疯,起来!”萧玉融托住王伏宣的手臂,动作粗暴地把他拽起来。
王伏宣踉跄了一下,借着萧玉融的力道勉强站了起来。
他借力起来的姿态有些狼狈,是平时必然不可能在他人面前展现的不堪。
可他眼前也顾不上这些,而是小心翼翼地瞧着萧玉融的脸色,艰难地扯出一个堪称讨好的笑,“你是不气我了吗?”
萧玉融没回话,眉心紧锁。
“你还是恼我?”王伏宣嘴唇失却了血色。
他后退了一步,喃喃道,“即是如此,你也是该多恼我几日的,是该的,你我少时也是这般的。”
“但还跟从前一样,过几日便好了,像从前那样是不是?过几日便好了的……”他声音越来越小,带了些哀求的意思。
“走吧。”萧玉融没回答,而是背过身摆了摆手。
王伏宣面色灰败,走了出去。
侍从见自家主子失魂落魄地出来,就知道这事儿肯定是办砸了的。
“哎哟!”他只能干着急,一拍大腿冲进去把王伏宣的轮椅推出来。
他走前还不忘记向萧玉融替自家主子求情:“公主切莫见怪了,我家主子那性子就是这样,无论说什么气话都不是真心的。他从小过得苦,公主且行行好,莫要同他计较了。”
萧玉融没搭理。
侍从推着轮椅连忙追上了王伏宣的脚步。
王伏宣眼神黯淡,喃喃自语:“我是真惹恼了她……”
“主子先且别自乱阵脚,咱们回去好好想想怎么求公主原谅才是啊。”侍从连忙道。
“她必然不会再同我说话了。”王伏宣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像是垂死的蝴蝶。
侍从用心良苦地劝:“难道主子想跟公主做一辈子死仇吗?送的礼物公主不喜欢,那是公主府从来不差金银珠宝。届时我们顺从公主心意,好生赔礼道歉,公主不会不原谅主子的。”
王伏宣眼底隐约有了一丝亮光,“若我好生赔礼道歉,她真会原谅我?”
“那是自然啊,主子说到底也是和公主一同长大的。公主骄傲,主子也是这般性子,两个人若是没一个人服软,那不便是互相伤害了吗?”侍从道。
他是王伏宣父母留下的家生子,对待王伏宣忠心耿耿,也能管中窥豹,能分辨一二真心。
他说的话,王伏宣还是听得进去的。
王伏宣回想方才,萧玉融屋内的桌子上散落着一张张白纸,都是舆图和驻军图。
还有一幅水墨画,肆意泼洒的浓墨自然而然地流泻出一派恢宏的山河气象。
“她此时应当是最需要……军饷、粮草和补助,开拔之金……”王伏宣小声呢喃。
王伏宣是走了,但萧玉融气是真被王伏宣气到了,呼吸还是有些不畅。
翠翠进了门就忙叨叨:“公主,奴婢还是去叫太医来瞧瞧吧,若是真有什么大碍,奴婢难辞其咎啊!”
“咳咳!咳咳咳!”萧玉融摆了摆手,“罢了,别再生事端。”
她疲惫地闭了闭眼,“此时若是叫了太医,里里外外都知道本宫身体抱恙,父皇怎还会允本宫讨伐?”
“可是……”翠翠担忧得不行。
萧玉融抬手打断了她,“不必多说,备车去太傅府,本宫有要事相商。”
翠翠只能听从命令。
看着翠翠出去,萧玉融方才勉强压抑下咳嗽的冲动,又捂住嘴咳了起来。
“该死。”萧玉融闭了闭眼。
偏偏她是这幅身子骨。
第35章 可
萧玉融迈入房门的时候,柳品珏正盘腿坐在席上,一个人下棋。
左右手互博对弈,听到了脚步声,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微风习习吹动衣袂,发带与发丝纠缠,他稍稍动了动眉眼,似乎觉察到萧玉融今日脚步略有虚浮。
“咳咳……”门外压抑的咳嗽声,然后似乎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下来,那人才进的门。
柳品珏抬眸望过去,萧玉融眉目姣好,乌黑的长发及腰,有一股巫山云雾般的灵气。
只是她此时脸色苍白,眉眼似有倦怠,呼吸的韵律也与寻常不同。
柳品珏起身扶了她一把,微不可查地蹙眉,“你病了?”
“没有。”萧玉融否认。
柳品珏的手搭上了她手腕的脉搏,她才改了口:“小病,常有的事,不必上心。”
“出什么事了?”柳品珏没理她的胡扯,而是直接问道。
萧玉融自顾自坐下,“跟人吵架,生气了。”
柳品珏也坐下,“知道自己身子不好,还那么大的气性。”
“先生一个人下棋,多无趣,不如我来陪先生。”萧玉融自顾自执起黑子。
柳品珏也没阻拦她,“既如此,怎么不找太医看看?反倒是来了太傅府。”
“叫了太医,先生觉得我父兄可还会放心我平乱吗?”萧玉融问。
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倒是近来身子骨不爽利,阿北,叫医师来看看。”柳品珏面不改色地对外喊道。
他的侍从阿北瞥了一眼萧玉融,颔首离去。
萧玉融不自觉带了笑,“先生是自己不爽利,还是叫来给我看的?”
柳品珏道:“明知故问。”
萧玉融便笑了起来,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淳浓染春烟。
“还不落子?”柳品珏催促她。
“哦。”萧玉融专心看棋局。
她专注时眉眼静谧,眼尾还是弥漫着与世隔绝的诗意。脸上带着病态的红晕,肤色胜雪,眉如墨画。
柳品珏瞄了她一眼,眸光沉寂地看向远方,薄唇轻抿,一个极浅的弧度。
萧玉融落子,外面宫铃声阵阵。
“是我挂的宫铃吗?”萧玉融眨着眼睛。
“除了你,还有谁会往我屋檐底下挂宫铃?”柳品珏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聒噪。”
萧玉融说:“宫铃清脆悦耳,哪里聒噪了?而且宫铃镇宅辟邪,祈福纳吉,有美好景愿。”
她环顾四周,挑剔道:“反倒是先生的宅子,刻板得很,就这么点金玉装饰,属实无趣。”
“非要像你公主府那样,隔着十万八千里都能看到金碧辉煌,那才算有意思了?”柳品珏不冷不热道。
他顿了顿,又补充:“太傅府邸不如你愿,允州柳氏祖宅会辉煌许多。”
萧玉融还没去过允州,允州是兵家必争之地,四通五达之郊。
柳氏能守下允州那么多年,属实厉害。
“柳氏四世三公,能将允州作为发源之地,允州必然也是天灵地杰吧。”萧玉融随口奉承。
柳品珏皱眉不语,过了一会才问:“拖着病躯,还要去宣城?”
“自然。”萧玉融回答得异常肯定,“若是错过了这个时机,那要隔着多久朝臣们才会愿意服我?”
“只是这个?”柳品珏问。
萧玉融摇头,“不只是。若我此次大捷,那么接下来我想要专为民间女儿开创学堂,要女子入朝为官,便容易许多。”
“难为你了这么想。”柳品珏平淡道,“你想要这么做,会很难。”
“我知道。”萧玉融同样平静,“可是我不怕。”
她抬眸,“孰为男子,孰为女子,我很少去正视过这个问题。”
柳品珏安静地看着她侃侃而谈。
萧玉融说这些话的时候眉目都在熠熠生辉,“先生是男子,绍兖是男子,明阳、伏宣、舅舅、父兄……都是男子。文可安邦,武能定国,个个惊才绝艳,集天下之大能。”
“可我与你们,有什么不同?”她笑意粲然。
柳品珏微微怔忡,久久不语。
萧玉融的话掷地有声,铿锵有力:“你们能做的,我也要做,我也能做。不仅我要做,我也要天底下的女子都能做。”
她灵魂有火,似独立于荒原之上的野花,在暴风雨来临之前摇曳。
身上逼人的明媚,灿烂红茵赩。
“所以你来我这,是有事相求?”柳品珏问。
“是。”萧玉融点头,“物资从玉京到宣城,要途径允州,自然要先生行个方便,助我等行路通畅无阻。后续源源不断的物资,也需要柳氏出人护送,平安抵达前线。”
柳品珏挑眉,“哪来的那么多物资?”
萧玉融坦荡地说道:“王氏会出的,先生放心吧,伏宣那里我自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