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遵命。”
……
五月初,叶特斯城内灯火阑珊,乃是一年一度的琉璃节。
银白色灯笼与琉璃饰品交相辉映,将整个叶特斯城装点得宛如仙境。
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香气和果酒的甘甜,周漪月看着面前一盏盏琉璃灯,被面前盛景深深吸引。
两个男子就站在她两侧,亦步亦趋地跟着。
呼延朗突然凑上前:“姐姐,你若是想看东城那边还有更大的琉璃灯盏,你若是想去,我骑马带你。”
闻祁知道他想把人带走,出声制止:“小王爷,加依娜姑娘可能并不想去,只想在街巷间慢慢品味。”
呼延朗脸色微沉,他早已对闻祁抱有不满,此刻更是冷笑一声:“她还没说话呢,你怎么就知道了她的心意?”
说罢,他赌气一般就要拉着周漪月的手离开,另一侧的闻祁拉住她的胳膊,不让她被带走。
两股力量交织在一起,周漪月被扯得生疼,惊呼:“你们放手,干什么!”
面前两个男人对峙而立,乌眼鸡似的盯着对方,谁都不愿意放手。
“呼延王爷,你弄疼她了,请你放手。”
闻祁的声音褪去温润,带着隐隐的警告,登时惹怒了年轻气盛的王爷。
“你算什么人,连本王都敢拦?”
“小王爷,男女之间讲究一个郎情妾意,她并不喜欢你,你为何非要强人所难?感情之事,岂能儿戏?”
“反正姐姐她还没嫁人,那就公平竞争。在叶特斯城,本王想要的东西,还没有得不到的!”
闻祁道:“她并非您的私有物,您无权如此对待她。而且,就算你能靠自己的权势强行娶了她,我也不会离开她身边。”
呼延朗俊美的五官气得扭曲:“怎么,先生莫非还要两男共侍一妻?”
“有何不可?”闻祁淡淡来了句。
从他当驸马那一日他就明白自己的位置,只要她喜欢,只要是对她好的,他不介意她身边有多少男子。
前提是,那些人是真心待她,不会给她带来伤害,否则,他会用一切办法让他们付出代价。
呼延朗胸口起伏不定,破口大骂:“亏你还是个读书人,如此厚颜无耻的话竟然说的出口!”
周漪月听着他们越发离谱的争吵,心中的烦躁愈演愈烈,终于忍无可忍,挣开两人的手。
“好好好,你们在这里吵吧,我一个人走!”
说罢,她转身融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
“加依娜!”
两人向追上前去,却被周围的人群阻挡,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人群中。
街上人影瞳瞳,周漪月穿梭在人群中,绯红色衣袂翩然,如一尾游鱼。
西戎人沉浸在琉璃节的氛围中,手持琉璃盏,不约而同地往一个方向走去,那是琉璃节最为盛大的庆典之地。
如织人流中,周漪月突感后背一阵莫名的寒意,如同被野兽悄然盯上。
心中没来由地一跳,她缓缓转身,对上一个男子的目光。
靡丽夜色中,他一身玄衣,身形修长挺拔,半张脸被铁面罩遮住,墨眸如诡谲黑潭,将她一寸寸蚕食。
周围的喧嚣与琉璃盏的璀璨一点点黯淡下去,唯有他眼中汹涌的暗光异常清晰。
只是那一眼,仿佛能将女子的灵魂囚于笼中,让她无处遁形。
第55章 红莲
周漪月一瞥之下, 灵魂深处掀起无声巨浪。
心脏开始狂跳,每一次搏动都似要挣脱胸膛的束缚,蔓开无尽痛楚。这种强烈的心悸, 让她几乎无法动弹。
怎会……怎会如此?
她拼命想让自己动起来,或是做些反应,转过身,哪怕是垂下眼帘避开那道目光,可身体就是动不了,根本动不了。
直到下一刻, 男人的身影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无声无息。
城楼之上,凌云以及一众侍卫肃穆侍立。
当那个玄衣男子出现在视线中时, 众人齐齐跪伏在地。
“参见陛下。”
魏溱没说话, 可脸上的恍惚和脚步的虚浮,暴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凌云知道他见到了朝珠公主,生怕他冲动, 连忙上前一步道:“陛下, 属下知道您挂念公主殿下,可我们现在身处西戎,望陛下三思。”
他说着那个新的称呼——“陛下”, 刻意加重了语气。
“朕知道,凌云……朕知道。”
那个“朕”字在他口中, 变得异常沉重。
他的手搭在冰凉的栏杆上, 仿佛要借此力量支撑起沉重的身躯, 笑得苍凉:“可朕实在想她……”
无论在何地, 他都能一眼辨出那道窈窕明艳的身影。
不过六个月的时间,她身上又恢复了那种灵动的美……一袭红衣, 头戴金纱,浑身金饰璀璨,将她衬托得宛如蓬勃盛开的红莲,不曾受过一分霜寒。
美得那么恣意,热烈。
而他,刚从晋宫的血雨腥风中爬出,身上又添新伤。
这段时间,他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她坠下城楼的瞬间,以及自己那双,无力伸出、只能滞在半空的手。
只有每次挥剑时,他才能勉强压下/体内的疯魔。
似人非人,似鬼非鬼。
男人惨淡一笑,问凌云:“你确定……她真的忘了所有,包括与朕之间的一切吗?”
凌云心中不忍,却只能如实回答:“是,我们的人说,公主殿下一直在翻阅梁夏国的史书,找自己的身世。对于和您之间的种种过往,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她已无任何记忆。”
“而且,据细作观察,公主殿下近来很是快乐,与在军营里时判若两人……她很喜欢这座城,常漫步街巷,与西戎人同歌共舞,宛若新生。”
凌云说这番话时,几乎带了恳求的意思,仿佛在说:陛下,放过她吧。
“如此吗……”
玄衣男子陷入了沉默,不知是没听懂他的弦外之音,还是装作听不懂。
他伸出长指将面罩摘下,想着,自己戴这东西属实多此一举。
即便他以真面目相对,她脸上也不会有丝毫涟漪。
那种眼神他再熟悉不过,淡漠中带着疑惑,仿佛他与那些来来往往的陌生人没有区别。
他曾经,最恨她忘了自己。
可如今,当他知道她忘了自己之后,他竟然是庆幸的,喜悦的……
他似是喃喃自语道:“你说,她忘了朕,是不是就表示,我们之间可以重新开始?”
凌云垂下头,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努力白费了。
“方才,她身边的两个男子,是何人?”
凌云回道:“一个是王府上的门客,名叫归子慕,此人先前跟在郑以丞身边,如今奉命入西戎国,与骨都侯交涉。”
“另一个,是西戎国谷蠡王呼延朗,西戎王的王侄,公主入城后偶然结识。”
“归子慕……此人朕见过,能从左相麾下转至兵部,又受命远赴西戎,可见其有些手段。”
他眼中划过一丝玩味。
而且,此人似乎认识阿月。
“听说,那个呼延王爷,有意娶阿月为妻?”
“是,原先因为公主手上那条红玛瑙石做的手链,呼延王爷将满城的红玛瑙都搜罗给了公主,叶特斯城的人便议论,呼延王爷要娶公主为王妃。”
“哦?是吗。”
他负手而立,看着远处,仿佛在欣赏面前琉璃节的盛景。
夜色如墨,万盏灯火与琉璃交相辉映,映上男子冷峻的脸庞,明灭不定。
“这座城真美,难怪她喜欢这里。”他轻声呢喃着。
灯火阑珊的画面,让他想起了前不久的晋宫,一道道“护驾”的声音绝望而凄厉。
宫阶上尸体横陈,鲜血泼溅在宫灯和金器上,在汉白玉石砖上柔柔铺展,宛如雪中红莲,撼美动人。
红莲花,只能开在他掌心。
凌云凝视着眼前的男子,心中不禁涌起一阵寒意。
他忽然意识到,当人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会变得比以前更加疯狂。
“凌云,西戎王因何缘故,推诿朕的国书?”
“陛下,近来西戎国朝堂内部出现了分歧。西戎国对大晋向来敬畏三分,但自陛下您登基以来,西戎国内有部分大臣以此为由,认为陛下登基非天命所归,不愿承认我晋国国书。”
魏溱摩挲着手上的铁面罩,指腹划过凸起的鬼面纹。
“好忠心的臣子。”他赞叹了句。
“既然我们都来了,不如给他们送份大礼。”
长街上,周漪月浑浑噩噩回来,脚步踉跄。
两个男子正焦急在原地徘徊,见周漪月回来,脸色苍白得不像话,死死咬着唇,满是惊恐之色,仿佛经历了一场浩劫。
他们几乎是同时冲上来,一左一右将她扶住。
“姑娘怎么了?怎么脸色如此苍白?”
“姐姐可是遇到了什么不测?快告诉我,身体可有不适?”
周漪月眼瞳颤抖:“我有些不舒服……”
说这话时,她声音微弱无力,身子摇摇欲坠,仿佛一阵夜风便能吹散。
呼延朗赶忙吩咐王府的人:“快把马车牵来。”
闻祁发现她肩膀在轻颤,掌心已被冷汗浸湿,心中一沉。
他温声问:“姑娘方才看到了什么?可是遇上了什么人?”
“我也不知道……不知道……”
那份突如其来的绞痛再次涌上心头,这次,周漪月再也承受不住,倒在了白衣男子的怀中。
“姑娘!”
闻祁大惊失色,连忙伸手将她搂住,生怕她有任何闪失。
一旁的呼延朗见状,也是迅速上前,二话不说便将周漪月从闻祁怀中接过,把她抱上马车。
闻祁此时已是心急如焚,也顾不上跟呼延朗计较这些,赶忙跟了上去。
西厢房里里外外围了一圈人,大夫坐在床边给周漪月把脉,眉头紧锁。
呼延古丽匆忙赶来,一眼便望见那平日娇艳可人的女子此刻毫无生气躺在那里。
她急声问那两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出门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倒下了?”
呼延朗摇头,语气带着几分自责:“姐姐,我也不知。”
呼延古丽转向大夫:“大夫,她的情况到底如何?”
大夫缓缓收回手,沉吟片刻后道:“老夫行医数年,还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脉象……”
“脉象紊乱,气息不稳,显是心中郁结难解,加之长期劳累,身体已是强弩之末,更兼受惊过度,使得病情雪上加霜——”
他转过头:“敢问郡主和王爷,这位姑娘,莫非还患有失忆之症?”
两姐弟对视一眼,呼延古丽道:“大夫所言极是,她初到我府上时便是失忆,对过往之事一无所知。”
大夫继续说道:“若老夫所料不错,这位姑娘恐怕并非首次失忆。而第一次失忆,或许并非意外所致,倒像是有人刻意为之,使用了某种药物强行抹除了她的记忆。”
此言一出,呼延朗与呼延古丽皆是震惊不已,面面相觑。
闻祁缓缓开口:“大夫所言不差,那药物名为‘无根’香,能使人忘却最痛苦的人和事。想来,加依娜姑娘是闻过这种香。”
他垂下眼帘:“我曾在一本古籍中偶然读到过它的记载,所以能认出此症。”
大夫道:“忘掉痛苦本是好事,可如今她再次失忆,那份痛苦反而被放大了数倍,折磨着她的心神。”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变得凝重起来:“更糟的是,若她再次受到刺激,那份痛苦极有可能爆发,危及性命。”
呼延古丽震惊不已,呼延朗则是在一旁听得心急如焚,忙问他:“大夫,可有解决之法?”
大夫面露难色:“如这位先生所说,无根香并非西戎所有,老夫只能尽力配制一些安神养心的汤药,缓解她的症状。至于恢复记忆,则需看她自身的意志与机缘了。”
众人似懂非懂,而闻祁已经是听懂了。
公主此番病发,乃是与过往的伤痛紧密相连。
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他心道:难道公主方才无意间接触到了什么,以至于心里浮现出那些痛苦?
又或者……她方才,在人群之中,看到了那个人的身影?
这个念头生起后,闻祁只觉一股寒气自脚底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突然想起,晋国那边,已经许久没有音讯传来了。
当夜,待人群渐渐散去后,屋室恢复沉寂。
夜色中,门窗被轻轻推开,又无声合拢,一缕夜风随之灌入。
脚步声朝床榻逼近,深邃目光投向床上女子,如窥爪下猎物。
周漪月似是感受到什么,轻蹙眉头,睫毛颤抖不已。
身上的被角,被人细心掖好。
不知过了多久,窗户再一次被推开,合上,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
第56章 占有
叶特斯城内, 万盏琉璃灯盏交相辉映,将夜空照得宛如白昼。
西戎人身着华服,手持精心雕琢的琉璃灯, 缓缓走向祭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