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周漪月带着宫女走到御书房门前,问守候在殿门外的太监:“皇上呢?”
太监躬身行礼:“回皇后娘娘,皇上正在里面。”
周漪月颔首,提裙迈过宫槛。
殿内,右相已被数个侍卫狠狠按在地上,目眦尽裂,恨不得将面前的男人生吞活剥。
“你当初在梁国折辱群臣,强占梁国公主,奴化梁人,将梁国生生变成人间地狱,种种罪行,罄竹难书!如今又要毁我大晋,狗贼,你不得好死!”
周漪月踏入殿内,只见魏溱挥剑上前,瞬间将右相的脖颈砍断。
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华丽的地毯,染红她的双眼。
她身形一晃,险些跌倒,惊惧看向那个双目猩红,手持长剑的男子。
两人遥遥相望,隔着满殿的血,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腥味,令人窒息。
宫女惊叫一声,手中的提篮啪一声坠地,里面装着的莲子百合羹洒了一地。
朝凤宫内,周漪月脸色发白,一旁的魏溱拉着她的手,细声安慰,脸上全是自责。
“是我不好,不该让你看到那些画面。”
周漪月轻轻抽回手,目光复杂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她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声音微弱道:“陛下,我今日有些不适,可否让我独自待一会?”
魏溱看了看她,轻声道:“好,你先休息,我让人备些安神的药来。”
周漪月表面说着自己没事,可自那日在殿内目睹了魏溱挥剑断首的惊骇一幕,她便再也不愿踏入御书房。
魏溱何尝感觉不到她的异样,两人共处之时,他总能感受到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疏离和回避。
“念念。”他轻唤她的闺名,“是我的错,你若有什么不满,只管对我发,别这样什么也不说,憋在心里,我看着心疼。”
周漪月每次的回答都一样,说自己没事,只是最近有些疲惫,想多休息罢了。
可待魏溱离开后,她便会坐下捂着胸口,平缓自己的心跳。
两人就这么装模作样着,一直到九月初,西戎国使臣入晋。
此次西戎使臣团规模空前,不仅有文武百官随行,更有不少西戎皇室的王公贵族。
朝凤宫内,周漪月亲自审阅使臣们的名单与住处安排,吩咐宫人们好生服侍,不容有失。
“是,谨遵皇后娘娘懿旨意。”
待人都走后。周漪月揉了揉眉心,目光看向一旁的博山架。
她走到架子前,从暗格里拿出一个带锁的匣子,用头上发簪将它打开。
里面是一沓信笺,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自己的记忆。
她翻看那一张张纸,现在她只能记起一些零零碎碎的记忆,每当想起时便一一记下,免得自己再忘掉。
最开始,是回宫前在宝华寺的时候,听到魏溱和住持的谈话,就像平静的湖面投入一颗石子。
再后来的事,一次比一次让她心惊,如同惊涛骇浪,将她卷入一个又一个漩涡之中。
正当她沉浸在那些回忆中,想要寻找出连贯的线索时,窗外传来一阵细微的动静。
“谁!”
她蓦然望去,不知何时,一个黑衣男子出现在不远处,侧坐在窗台上,一手搭在支起的腿上,笑着看她。
“皇后娘娘可还认得我?”
周漪月眯起双眸,觉得此人似曾相识:“何方神圣,竟敢夜闯皇宫禁地?”
“看来娘娘并未完全忘记我。”
“何以见得?”周漪月反唇相讥。
“若你心中没有我,此刻早该呼唤侍卫,捉拿刺客了。”
黑衣男子看着她,目光灼灼。
“原以为皇后娘娘狠心把我给忘了,如今看来,皇后娘娘对我情深义重,一点也没忘记我。”
他从窗台上轻盈跃下,一步步朝她走来。
月光如银,洒在他俊美张扬的脸庞上,勾勒出一个年轻男子的轮廓,发丝微微卷曲,五官中透露出不属于中原的异域风情。
“你是西戎人。”周漪月心中已有了定论,“莫非是随着西戎使臣团潜入的?”
对方笑而不答,继续走近。
眼见自己已是退无可退,周漪月握紧了手里的发簪,目光丝毫不退让:“你再敢往前走一步,我就喊禁军——”
“阿月?”
他喊了声她的名字。
第68章 死灰
阿月。
她从魏溱嘴里听过这个名字。
察觉到她的微妙反应, 呼延朗似笑非笑:“说来也巧,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你本来的名字。”
“多好听的名字,月亮姑娘, 虽然没你的西戎名字好听,不过,比晋国皇帝给你取的那个顺耳多了。”
那个白脸书生已经向他透露了她的所有过往。
如果可以,他现在就想把她带走,离开这座死人坟一样的皇宫,带回西戎。
给她自己能给的一切。
他忽然弯下了腰, 细细打量她的脸。从她美艳的双眸, 挺翘的鼻子,到精致下巴。
目光并无半点侵犯之意, 亦非那种高高在上的审视, 而更像是一种纯粹的好奇与欣赏。
一双桃花眼单是这么看过来,便散发着极致的吸引力,让人移不开眼似的。
不过, 这距离, 有些过于暧昧了。
面前少年好似浑然不觉,轻蹙着眉,语气满是轻蔑嘲弄:“晋国狗皇帝怎么没一点审美啊, 哪有你之前的样子好看。许稚欢,给你取的什么烂名字。”
周漪月神色一僵。
狗皇帝, 上一个这么骂魏溱的人, 已经血溅金殿了。
不过, 面前少年好像浑不在意似的, 肆无忌惮看着她。
周漪月被他盯得浑身不舒服,后退一步, 拉开和他的距离。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到底是谁?为什么喊我阿月,我之前见过你么?”
“我啊,我是被你抛弃的情郎啊。”
他扁了扁嘴,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你现在被困在晋宫里,我只能混进使臣团进来了。”
周漪月挑了挑眉,显然不信。
“我看你不像什么情郎,倒像个淫贼。”
少年开怀笑了起来。
“我知道你想不起来,没关系,我可以慢慢讲给你。”
他从她手里抽走那些纸,还有她手里那支发簪。
周漪月下意识要夺,他收回手,轻松躲过。
“簪子明天还你,抛弃了我这么久,总要给你点惩罚。我要让你白天一直想着我,每一分,每一刻,都在期待我什么时候踏进你的屋子。”
他本就长身玉立,俊美非常,一笑起来,眉目瑰丽到极致,仿佛能蛊惑人心。
“明晚我还会过来,记得乖乖在这里等我,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
只是,不知你能不能承受的了。
他得想个温和的方法,讲述那些故事,不能让她太难过。
周漪月眼睁睁看着他翻出窗,消失在了夜色中。
她对人十分警惕。
然而这个少年似乎有种奇怪的气质,能让人下意识地被他牵着走,被他搅乱心思,难以招架。
真是个恶劣又自我的人。
不过,她现在更在意自己的身世。
呼延朗按照约定,每晚踏足她的朝凤宫,手上拿着一封封信笺。
周漪月坐在案前,借着灯光,翻看着自己写的招降书。
殿内很安静,夜风拂过女子鬓边青丝,她一袭锦衣在烛光下光影缭乱。
呼延朗每次看着她这般,想好的措辞都没了用处,心里像被堵着什么东西。
崩溃,绝望,仇恨,这些情绪她通通没有。
只有平静,死水一样的平静。
他只能想尽办法让她开心。
“阿月,你看看我,看看我就不生气了。”
“我这么年轻英俊身强体健,不比那个狗男人强多了?”
“我知道你不开心,我现在就去宰了那个狗皇帝,给你出这口恶气好不好?”
“我不松手,你什么时候理我我什么时候松开你。”
……
一连数日,她都是这副表情,对他无动于衷。
呼延朗满是挫败感,干脆把心一横,将她揽腰横抱起,大步往窗外走去。
“本来有人交代过不让我冲动,不过小爷今天来了兴致,就想带你出去散散心。”
语气洒脱不羁,仿佛真的能带她逃离一切。
周漪月推他的肩,冷冷道:“放开我。”
“不放。”他紧紧抱住她,往上轻轻颠了颠,小心调整姿势。
两人走后没多久,一道明黄色身影踏入屋内。
屋内空无一人,只有烛台下堆积的烛泪,以及敞开的窗棂,任由夜风肆意灌入。
凌云沉默着。
千秋节后,即便是他,也能敏锐捕捉到皇后娘娘身上发生的变化。仿佛是一具麻木已久的干尸,突然间焕发了勃勃生机。
魏溱与她日夜相伴,目光几乎未曾离开过她分毫,看到的只会比他更多。
他们都不愿想那个可能,毕竟,为了让她重新活过来,魏溱已经用了整整两年时间。
面前男人身形凝固,迟迟未动。
凌云轻声试探:“陛下,是否需要臣前去将娘娘带回?”
魏溱闭目片刻,终是一甩衣袖,转身离去。
他不敢。
那样,她就会彻底离开自己了。
一步步走至高处,面前只有空荡荡的月色,以及远处灯火阑珊的京城。
“我还是……我就在这里等她。她会回来的,是吗?”
他目光惶惶,僵硬扯着嘴角的笑,俨然一痴人模样。
凌云在他身上看出些心惊的意味,只能劝慰他道:“是,陛下,娘娘会回来的。”
晋宫内的日子一如往常,如细水流淌,波澜不惊。
西戎使臣入京后,皇宫似乎没有增添几分生气,依旧是宫墙高耸,金瓦璀璨,保持着那份威严与冷清。
朝凤宫内,魏溱与周漪月并肩而坐,面前的案几上摆了各式各样的佳肴。
两人许久没有一起用膳了,魏溱轻声细语道:“你近来瘦了很多,多吃一些。”
“朕已下令,从江南请来了最负盛名的画师,欲为我们二人作一幅画像。即便千百年后,后人亦能看到你我并肩而坐之景。”
生则同衾,死则同穴,这是他一直以来给他们编造的梦。
他兴致勃勃说了很多,周漪月淡淡回他:“都听陛下的。”
魏溱渐渐收回了脸上的笑意。
“念念。”
“嗯?”
周漪月头未抬,声音里已难掩对那昵称的厌烦。
回应他,已是她竭力维持的最后一丝耐心。
魏溱道:“你若想出宫,我可以随时带你出去。”
周漪月拿着筷子的手一顿,不觉笑了。
“那皇上允许我随时出宫,允许我见任何人,做任何事么?”
她甚至做好了准备,如果他问自己最想做什么,她会怎么说。
可他没问。
周漪月垂下眼帘,夹了一筷子炙肉进嘴里,不动声色咬着。
魏溱又一次打破沉默。
“今早朝堂上,有大臣提出修缮皇家陵墓,我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寒意。”
“倘若我先你一步离开,你一定不会随我而去。我又不想一个人孤零零躺在棺椁里。你……将我挫骨了吧,这样我能时刻待在你身边,无论何处。”
“哪天你厌倦了,不想再看见我了,就找一丛黑色的牡丹,把我洒在那里。”
这样的话,从一个帝王之口说出,显得那么荒唐。
周漪月没有虚伪地劝他放下这荒诞的念头,她的第一反应是问他:“为何是黑色的牡丹?”
魏溱抿了抿唇,没说出来。
因为是她曾经给他说的。
她曾对他说,要把他埋在黑色的牡丹花下,这样,没有人会发现。
“罢了,用膳吧,就当我方才的话是戏言。”
两人各怀心思,这顿晚膳御膳房花了不少心思,可他们谁也没尝出味来。
过了几日,周漪月吩咐玉瑶,让棠儿来见她。
棠儿朝她恭敬行礼,神情仍是那副清清冷冷的模样,仿佛与在牢狱中没有任何区别。
周漪月让她平身,随即开门见山道:“本宫没记错,这是你我第一次这般面对面说话。”
“知道本宫当初为何将他从尚方院带出来吗?”
“奴婢不知。”
周漪月抚了抚手腕上的金镯,目光一点点淬上冷意。
“你不必在我面前装模作样,我知道你是谁的人,也知道你出宫后都做了些什么,见了哪些人。”
听到这话,一直沉默的棠儿有了反应。
他平静道:“娘娘准备如何处决我?”
周漪月垂下眼帘。
“我如果想害你,只消将那些证据交给尚方院就是了,不必和你费这些口舌。”
“你们所图之事,我心中大致有数。我不仅无意阻挠,反而愿意助你们一臂之力。”
棠儿瞳孔震颤,惊愕到半天说不出话来。
前半句她听得懂,可后半句,她一个字也听不明白。
周漪月没有与她多解释,只说:“下次你出宫时,去找一个人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