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崔涯缓缓开口,语气凝重。
“恕臣之言,陛下迟迟不将生父之灵位奉入太庙,无异于在民间播撒疑云,只怕会惹来天下百姓的无尽猜疑。”
“古往今来,帝王尊祖敬宗,方能彰显正统之源,若此举不施,恐怕将来史册之上,亦难以镌刻陛下的英名。”
“不止如此,近来京城之中流言四起,大肆议论陛下的皇位来得不明不白。虽出自无知小民之口,可长此以往,恐将动摇国本,损害陛下之威望,亦不利于我大晋江山的稳固。”
魏溱倚坐在龙椅上,以手撑头。
“崔卿家,朕始终觉得,只有强者才有话语权。所谓流言蜚语,不过是弱者的呓语。”
崔涯眉头紧锁,脸上仍带着几分忧虑。
“陛下所言极是,可大晋西南之地,那些曾归属于梁国的城池,同样是遍布流言蜚语,陛下又该如何处置?”
“臣听闻,已经有不少文人墨客和史官,将三年前的晋梁之战细细修撰,编入了史册之中。”
言毕,他从袖中拿出一本装帧好的史书,呈给他。
魏溱翻阅几页,脸色骤变。
书上写的是,他如何利用亡国公主作为筹码,招降梁国将领。
编书人不仅将他写成乱臣贼子,更将这位公主描绘成了叛国求荣的罪人,言辞之激烈,令人触目惊心。
魏溱原本漫不经心的脸庞,瞬间变得铁青。
他将那书重重摔在案上,震得案上笔墨四散。
“给朕彻查,一旦发现此书册流传于世,立即销毁!”
见皇帝如此震怒,崔涯领命而去,不敢有丝毫耽搁。
一旁的凌云踟蹰半响,问他:“陛下动怒,可是因为书中内容涉及到了皇后娘娘?”
若皇后娘娘偶然看到了那些书,一定会怀疑自己的身世,既而追问陛下。
而陛下,又能如何回答呢?
谎言的网,向来是,织得越大,便越难以收场。
他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忽然很想问他,这样做,真的有意义吗?
话到嘴边,终是化成了沉默。
魏溱闭上了眼,掩去眸中暗色。
“只要她还待在朕身边,朕就不会轻易放手。”
能做到哪一步,他不知道。
但,要他放手,除非他死,而且,得是她亲自动的手。
只要她还在自己身边,他就一定会将这个谎圆下去。
这就足够了,真的足够了。
他想,自己是喜悦的,满足的。
第69章 蚀欢
永靖二年十二月, 白雪覆宫墙。
皇帝于金銮殿上骤然发难,一批史官无端遭戮,震惊朝野。
一开始, 所有人都没有当回事,只当是史笔直言,触怒龙颜。
谁知没多久,西南诸城流言四起,流传出亡国公主祸国之论,说此皇女叛国投敌, 引狼入室, 这才致使家国不存,山河破碎。
“朝珠公主, 叛敌祸国, 乃祸水之源!”
皇帝震怒,下令凡涉事者,无论亲疏贵贱, 皆严惩不贷。
短短数月之间, 被杀连坐者数万,血流成河。
西南之地本就民心不稳,时有揭竿而起者, 如此这么下来,梁人血性, 似有复燃之势。
无数臣子上奏, 直言皇帝此举似有欲盖弥彰之嫌, 若是为了掩盖当初征伐敌国的过失, 不必如此大动干戈,伤及无辜。
然而, 帝座之上的男人神色淡然,只轻轻吐出一句:“继续。”
已官至工部侍郎的闻祁一言不发,只有他知道这场风暴背后的真正意图。
与此同时,文人墨客对永靖帝口诛笔伐,直指九五之尊篡位夺权,悖逆天道。
可魏溱浑不在意,上来多少,他便杀多少。
拱卫司,这个本应维护朝纲的机构,已经成了地府的代名词,上一批的人还未处置完,下一批人便送了进来。
狱卒们起初还会清洗那些血流,到后来,他们也便麻木了。
如此狠辣手段,短时间内,无人再敢言半个字。
史官案一直持续了一年。
暮色四合,偌大的金殿上,只剩魏溱一人,孤影孑然。
手中朱笔不停划着,无数生命从那笔端流逝,一划,百命。
殿外传来脚步声,以及裙摆曳在玉石板上的沙沙声。
他抬眼,刹那的恍惚间,面前女子的眉眼似乎有些模糊。
“皇后,你来了。”
他握着手中朱笔,目不转睛看着她,缓步朝她走来。
额前冕珠轻晃,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
手中握着沾满朱砂的御笔,仿佛握着屠杀的长剑。
他稳住步子走到她跟前,高大的身影将她紧紧包裹。
嘴里轻喃着:“怎么脸色这样苍白……”
他伸出手,轻轻抬起她的脸,拿笔画在脸颊上,想要增添上艳丽的颜色。
书写江山社稷的御笔轻轻划过周漪月的脸颊,留下一道淡淡的凉意。
她仰头看着他,目光冷寂如深潭。
“臣妾近来身体不适,容颜失色,污了皇上的眼。”
“陛下看着,也苍老了许多。”
面前的男人双目布满血丝,几缕碎发凌乱垂下,鬓边已见霜白。
“皇后绝世容颜,依旧如初。”
只是,她的面容纸上,再也不会对他拼凑出虚伪的笑意,岑黑的一双眼氤氲着冷气。
他小心翼翼抚上她脸颊,拢在掌腹里,像捧着一件破碎的瓷器。
随后,他扶着她靠在了金碧辉煌的柱子旁,温热的唇瓣自她的眉心缓缓而下。
微敞的暗金龙袍越发凌乱。
他不是在亲吻她,而是在噬咬,仿佛在唤醒她内心的怒火,迫使她将满腔情绪倾泻于自己。
手勾掉她腰上玉带,欺身覆上。
周漪月身上的华服褪至腰间,露出细腻的肌肤。
只是,两具冰冷的身体,再也无法为彼此提供丝毫的温暖。肌肤相接之处泛起的红晕,不过是身体本能的反应。
烛光映在她暗流涌动的眼中,激不起一点光亮。
魏溱一直在等着,等着她朝自己爆发。
谁知,这一等,就等到永靖四年的二月。
朝凤宫内,呼延朗将信交给周漪月。
“你那宫女没让你失望,她原是前太子府中的遗孤,已与前太子党羽及元武帝身边的旧臣取得联系。如今,万事俱备,只等着将那篡位的狗皇帝拉下龙椅。”
周漪月轻展信笺,看着上面的内容:“西戎使臣马上要回去了吗?”
“是,就在十日后。”
呼延朗抱臂胸前:“在大晋看了这么久的戏,也该我们唱一出了。”
周漪月沉吟片刻,似在权衡每一个细节:“西戎使臣离京之日,宫中必定戒备松懈,又是宴饮欢送的时候,的确适合动手。”
已经万事俱全了,周漪月心道。
呼延朗点头,转而握住她的手,笑得轻松。
“放心,到时兵戈相接,我一定会护好你,不会让人伤你一分一毫。”
周漪月回以温和一笑:“好,我相信你们。”
正当呼延朗欲转身离去时,他忽又驻足,转头看向她。
“姐姐,若你愿意,我现在就可以带你走。”
“狗皇帝已是强弩之末,我能将你带出皇宫,就能将你带出京城。”
周漪月摇头:“不行,这样风险太大。”
前几次的逃跑经历还历历在目,她一定要亲眼看着他死,才能逃出去。
捻指已是十日之后。
西戎使臣送行的宫宴上,帝后坐于上首,众宾客们喧笑不已。
周漪月几乎全程绷着神经,等着某个时刻的到来。
“陛下,大事不好,有一伙叛贼已经攻进了宫门!正往金銮殿杀来!”
此言一出,宴会上的宾客们顿时大骇。
“前太子党不是死绝了吗!”
“他们是怎么进来的?”
还未待他们撤离,一阵杀声震天,众人骇然抬眼,只见叛军已朝金銮殿杀来。
一道厉响炸开,飞箭应声而来,直直射入金銮殿的匾额!
宾客们顿时惊慌失措,四处逃窜。魏溱却异常镇定,迅速站起身,指挥禁军杀敌。
方才还歌舞晏晏的宫宴,瞬间一片狼藉。
叛军势如破竹,已经冲进殿内,与禁军交战。
“皇后,别看。”
魏溱将周漪月护在怀里,捂着她的眼睛,带她离开。
周漪月瞬间失去了视线,眼前一片漆黑,眼皮上是他掌心传来的温度。
刀刃碰撞声在耳畔响起,她听到有人在不远处喊了声:“公主!”
周漪月猛地推开魏溱,挣脱开他的保护,朝声音来处跑去——
“阿月!”
他目光牢牢盯着周漪月的背影,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攻击。
一支毒箭箭射中他肩膀,他支起剑勉强招架,眼睁睁看着她朝另一处殿门跑去。
有一个男子拉住她:“公主,快跟我走!”
殿内,魏溱负伤无数,缓缓倒于尸骸之中。
宫门外,刀剑相撞,喊杀声震天。
朝凤宫紧挨着金銮殿,此刻已被熊熊烈火吞噬,化为一片火海。
周漪月和闻祁跑出宫门,没多久就见到了接应的呼延朗,以及西戎国的人。
“趁着晋军无暇顾及,我们快走!”
呼延朗手持弯刀,一路带人当开叛军的攻击,杀出一条路来。
谁知,至第三道宫门,一队禁军如同鬼魅般从身后涌现,步伐整齐,动作迅速,将众人团团围住并一举拿下。
“阿月。”
周漪月还未从方才一瞬的变故中回过神来,艰难扭头,看到那个她死也不想看到的人。
许是从未见过他这般狼狈的模样,竟让她有一瞬的怔忡——
肩膀中箭,从脖颈到胳膊处的衣服已经被烧得溃烂,露出血肉模糊的肌肤,还在不断往外渗着血。
他于血雾火光中抬眼看向她,像是入了魔障。
“阿月,我知道你想逃走,也知道,你想置我于死地。”
即便有她在暗中助力,那些乌合之众也不可能是禁军的对手。
他早就知道他们的计划,隐忍不发,只是想让她彻底断绝念想。
“你不是说,想住进皇宫吗……我给了你能给的一切,皇后的身份,尊贵的身世,还有这座宫殿……”
他呢喃着:“为什么,要一次次从我身边离开?”
就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周漪月已经明白,自己这么长时间的筹划,再次化为乌有。
绝望,无力,以及多年来压抑的恨意、怒火,如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
“我不稀罕!”
“魏溱,我不稀罕你的皇后之位,不稀罕你给的一切!”
她狠狠将手腕摔打在宫墙上,力道之大,将那金镯生生砸开!
玛瑙碎片散落一地,她颤抖着手,将残破的镯子狠狠砸向他的头。
魏溱身上唯一完好的地方,缓缓留下一汩血,从额头蔓延至脸庞,蜿蜒而下。
然而,他却笑了起来,上前牵住她的手。
“阿月,若你心中有气,我任由你发泄……发泄完,跟我回去好不好?”
周漪月绝望看着这个执迷不悟的男人,眼泪瞬间滑落。
不,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我怀有身孕,已经一个月了。”
此言一出,不止魏溱震在了原地,连身后那两个男人也是惊愕不已。
一旁的凌云走上前,搭上周漪月的脉搏。
扭头,震惊看向魏溱。
“孩子,是谁的……”
魏溱五官近乎扭曲,疯狂追问:“是谁!!”
周漪月冷冷道:“你与我近两月不同房,我最近每晚都与谁相伴,你不清楚吗?”
不远处的呼延朗同样是如遭雷击,脑中一片空白。
他不记得自己和她……
周漪月看着魏溱几乎没有人色的脸,冷笑了一声,双目含泪。
“魏溱,我根本不爱你,无论你多少次抹掉我的记忆,我依旧不会爱你。”
“即便你让我坐上了皇后的宝座,即便你为了让我安心留在你身边,不断派许家人来游说我,博取我的同情。”
“对了,他们还告诉我,你母亲当年为了保护你,被梁军俘虏,而你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投入油锅。而你父亲,更是将你遗弃在战场上,选择保护自己的士兵。”
“魏溱,我不恨你,你也不值得我的恨,因为在我眼里,你就是个没有心的畜生。”
“我不奢望你良心发现,若你非要强行将我带走,我便一尸两命。”
“你只能留下我的尸体,或是我的骨灰,我周漪月说到做到。”
说罢,她转身看向一旁的闻祁,还有呼延朗。
目光悲凉而决绝。
闻祁温柔开口:“公主,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所有事,你我本就是夫妻,若你选择好了,我陪你。”
呼延朗也朝她露出笑来:“我们西戎男子,从不会留下心爱的女子独活。”
魏溱看着他们默契的样子,心像被什么东西戳出一个洞。
霜凌雪欺,寒风如刀,呼啸着从他胸膛穿过。
“原来,我连你的恨也不配得到了吗……”
“可是阿月,虽然我没有心,但我,也会痛的……”
他站在那里,双手无力垂着,高大的身躯形销骨立。
“难道我们之前的情意,都不作数了吗?从前在梁夏国的时候,你眼里只有我一个人,还有后来在军营里,在晋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