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布防图
巷子深处静谧无人, 巷口衣着寻常的人停了很久,终于无奈地离去。
不多时, 一辆马车辘辘驶过,消失不见。
巷子隐蔽处的一座阁楼上,面生疤痕的妇人隐在窗后,看着那辆马车离去。
嗒,嗒。
极轻的足音从身后楼梯上响起,周逐月回过头。
阁楼昏暗, 那件素衣仿佛隐没在了天光与阴影的分界里,看着有些缥缈,就像一只潜藏在暗影里的鬼。
“居然让人跟到了这里,看来你真的老了。”
周逐月并不恼怒, 反而微笑道:“这说明小姐手下,还是有几个能办事的人的, 总比都是酒囊饭袋要好。”
她顿了顿, 又道:“柳大人, 你怎么今日出来了?”
柳秋朝窗前走来。
“永乐是什么反应?”
周逐月叹道:“你说呢?皇帝对她无论如何, 至少表面功夫挑不出半点毛病, 父慈子孝过了二十一年, 忽然听到这样的话, 当然难以接受, 她只是派人跟踪, 而没有当场将我扔出去,已经很沉得住气了。”
她转头看着柳秋,认真道:“我越来越不懂你在想什么, 当年我劝你接触小姐,你坚持不肯;如今小姐已经长大, 有些想法早已根深蒂固,你却又要打破她笃信的父女亲情,这样怎么能取信于人呢?”
日光渐渐不再炽烈,天边的云聚而又散,凝成许多形状奇异的云团,有的像大树,有的像屋檐,有的则像美人的脸。
柳秋专注凝视着天边的一片云,仿佛要从云絮深处看出故人的眉眼。
良久,她道:“我的想法一直很简单,我不在乎她知不知道,我只在乎她能不能活,活得好不好。”
“她小的时候,我自己尚且立足未稳,急急忙忙凑上去告诉她真相,她未必会相信,甚至未必能听懂。就算听懂了,小孩子藏不住心事,只要在皇帝面前露出一星半点,一切就全完了。”
“与其冒这个风险,不如让她什么都不知道,安心做金尊玉贵的公主,至少能好好活着。”
“她是姐姐的孩子,这一生合该平顺安乐。”柳秋平静道,“我从来都不想把她牵扯进这一滩浑水,但她不愧是姐姐的孩子,那么聪明。”
柳秋唇角牵扯出一抹笑影。
“永乐开始查苏氏的过往,查到了何昭媛身上,如果我不插手,她再查下去,一定会惊动更多人,倒不如我亲自插手,把真相一点一点透露给她。”
周逐月定定看着柳秋,忽然大胆地道:“大人,你口中说着让小姐平安活下去足矣,什么都不用知道。但你心里,其实很想告诉小姐,是不是?”
往日里,周逐月并不敢如此放肆地揣测柳秋心意。但今日柳秋一反常态,竟亲自来到这里,周逐月实在按捺不住,于是脱口而出。
说完,她才后知后觉地开始紧张。
但这一次,柳秋冷漠的声音没有响起。
寂静持续了很长时间,长到天边的云团陆续散开,化作一片片连绵的云絮。
日光偏斜,为云絮镀上一层金红交织的色彩。
柳秋终于开口了。
“不错,我的确很想告诉她,从我第一天知道她的身份开始,我曾经无数次想过。”
“她有世间最爱她的母亲,最爱她的父亲,他们是那么好的人,本来该好好活着。”
“永乐这个名字,还是她父母为她取的。那时她还没有出世,他们已经为她修筑起永乐斋,期盼她此生安乐无忧,不必遭逢半点苦难。”
“然而她的父亲,没来得及看她一眼;她的母亲,变成了贵妃苏氏。而他们的孩子,甚至要认贼作父,连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都茫然不知。”
柳秋抬起头。
她的目光不闪不避,望着云层间刺目的天光。
“我心底的恨意有如鼎沸,皇位上的窃国之贼一日不死,我便一日不能安枕。”
她的语调分明平静,周逐月却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
分明有刻骨的森然恨意,涌动在平静的表面下,涌动在柳秋看似淡漠的眼底。
它冷得像冰,又灼人似焰。
柳秋轻声道:“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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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具尸体躺在地面上。
前来赴宴的武德使蹲下身,酒意惊散大半,仔细检查尸体的伤口:“薄刃割喉,一击毙命,是个好手,有备而来。”
刘尚书的脸简直白得像是死人,他哑声道:“请立刻调动武德司兵马,围住府邸,所有人不得出入。”
武德使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疯了!”
来宾中不乏高官显贵,连政事堂丞相都有几位,皇子王孙更不必说。这等贵胄气性上来,不要说刘尚书承受不住,武德司纵然只是受刘尚书请求从旁协助,也必然会跟着受人迁怒。
饶是武德使位高权重,也绝不想一口气得罪这么多人。
刘尚书游魂一般低下头,两只眼密密麻麻爬满了红血丝,分外吓人。
他看着武德使,定定道:“老夫一力承担。”
毕竟同样是大名鼎鼎的天子走狗,武德使多多少少要卖刘尚书一个面子,看刘尚书神情实在不对,只好道:“到底丢了什么东西,你得给我个理由,兹事体大,你承担不了。”
刘尚书沉默片刻,忽然转头走到书房桌案后,手掌在墙面上用力一推,只听轧轧声响,一个暗格从墙壁上推了出来。
暗格中空空荡荡。
“布防图……”刘尚书低声说道,“布防图丢了。”
武德使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布防图。”刘尚书看着他道,“关内道布防图。”
刹那间武德使耳畔轰鸣作响,仿佛九天玄雷一发劈在了他头上。
武德使双眼顿时变得比刘尚书还要红。
极度惊骇之下,武德使开始破口大骂。
倒不是他承受能力太差,关内道布防图何等紧要,京城便在关内道之中。布防图泄露,等同于整个京城、腹心之地如同赤\裸婴儿,所有驻防布置尽数袒露在旁人眼中。
调兵遣将非一朝一夕之功,要想彻底调整布置,至少要三个月的时间才能完成。
更何况,军队可以更换,有些东西却是换不了的。无论怎样补救,都意味着军机严重泄露,遗患无穷。
这样大的罪名,刘尚书一人决计担不起来。
武德司权力极大,整个京城哪里都能横插一杠,飞扬跋扈权势滔天,责任自然也极大。而今尚书府喜宴之上,有人潜入兵部尚书书房杀死守卫,盗走布防图,更可怕的是他这个武德使正在府中赴宴,这口黑锅武德使无论如何也要跟着背一部分,决计甩不掉了。
武德使行伍出身,骂起人来真是花样翻新无穷无尽。刘尚书只是木然看着他,等武德使歇了口气,才道:“现在还有时间,你再骂下去,布防图找不回来,你我只好一同上西市问斩。”
武德使终于恢复了理智,喃喃道:“你怎么敢,你怎么敢把它带回府里!”
刘尚书冷然道:“你以为放在兵部衙门会比放在这里安全吗?人一多必然成祸,六部与政事堂尚书丞相众多,哪个不曾将机密带回家?”
“事已至此,说这些有什么用。”
武德使厉声:“你这府里漏的像是筛子,若是我杀人盗图,现在连京城都能跑出去!”
刘尚书道:“所以你就什么都不做,等着圣上问斩是不是。”
这句话像当头而下的一盆冰水,浇醒了武德使,他恨恨看了刘尚书一眼,再不迟疑,转身快步走出去,厉喝:“来人!”
刘尚书跟在后面走出房门,道:“来人,备马。”
武德使道:“你又要做什么,你一句话让我把来客全都圈在府里,我该怎么交代?”
“现在哪里还顾得上给他们交代。”刘尚书道,“这天底下,没人能越过圣上。”
刘尚书老当益壮,关键时刻爆发出非同一般的潜力,遣人牵来一匹快马,朝皇城疾驰而去。
武德使立在原地,将自己的坟茔埋在哪里想了数遍,才拖着沉重的双腿,先去小楼面见太子妃。
尚书府的护卫还围在楼外,和太子妃身边的侍从彼此对峙。
这些侍从只是寻常宫人,个个手无缚鸡之力,偶有几个膀大腰圆的内侍,也断不能与训练有素的护卫相比。但太子妃身份摆在那里,尚书府的护卫断然不敢与之冲突。
武德使额间生汗。
太子妃今日前来,半幅仪仗摆开,带的东宫侍卫就有近百人,再加上永乐公主与之同行,两位贵人侍卫足有百余人,只是未曾随行入园。
倘若不能说服太子妃,那些侍卫们很快便会察觉到不对。届时百余训练有素的侍卫与尚书府乃至武德司正面对上,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武德使硬着头皮,在楼外求见太子妃与永乐公主二位殿下。
不多时,便有一个面容清秀的宫人出来,引武德使入内。
一扇屏风隔开内外,武德使自觉地停住脚步。
屏风后身影朦胧,太子妃端坐正中,低低的哭泣声传来,哭得武德使头皮发麻,心慌意乱。
景涟伏在太子妃膝上,哽咽不止,泪落如雨。
裴含绎本来强自忍痛,见景涟哭得如此伤心,反而好笑,轻轻拍抚她的肩背以示安慰。
“我不要紧。”裴含绎柔声道,“武德使江大人已经到了,莫让江大人看了笑话。”
这话听得武德使心惊胆战,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下一刻当啷一声炸响,一只瓷瓶自屏风后劈手甩来,在武德使身侧摔得粉碎。
“欺人太甚!”景涟含泪道。
她语气中的怒意做不得假,七分是因为心底慌乱不安,还有三分却是实打实的愤怒委屈。
“大司马呢,让他过来。”景涟厉声,“本宫倒要看看,无端扣留东宫储妃、天家公主,阻断内外不准进出,他是要造反吗!还有江大人,为何你在尚书府内通行无阻,能代大司马出面?”
这话可问的太诛心了,武德使当即脊背一紧。
他思绪飞转,斟酌着如何答话,心底满是疑虑不解。
纵然尚书府出了岔子,永乐公主何以如此恼怒?
第26章 时雍
一刻之前, 小楼中。
裴含绎亭亭立在走廊上,看着宫人奔出小楼, 前去传话。
他侧首,望向不远处的永乐公主。
景涟的唇瓣用力抿着,因而有些泛白。她的目光落在虚空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宫人很快奔回来,禀报道:“殿下,尚书府护卫已经派人去请大司马前来, 但他们说,大司马来之前,任何人不得进出小楼。”
说这句话时,宫人的语气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
太子妃号令东宫, 权摄内外,地位尊贵无匹。惟勤殿的宫人走出去, 自然水涨船高远超他人。
这些宫人向来以太子妃近侍的身份自傲, 忠心至极, 又怎能受得了区区尚书府护卫以下犯上说出这等话语?
裴含绎若有所思。
刘冕不是蠢人, 布防图本就不大, 藏在袖中便能轻易带走, 府中今日出入繁杂, 找回的可能小之又小。
布防图失踪的消息捂不住也不能捂, 刘冕最该做的就是迅速入宫面圣陈情, 软禁搜查府中来客这等事,没有必要做,最多核实一下有无生疏面孔。
那么此刻护卫围住各处, 目的其实只有一个。
——他要让皇帝看到,自己在尽心追查, 为此不惜得罪满朝朝臣、皇子王孙。
刘冕最大的价值并非他的能力。
皇帝也不需要他的能力。
但皇帝需要一个无比顺从的奸臣佞臣能臣,能够不打折扣的执行他的所有意志,必要时也能为他承担天下人的唾骂恨意。
只要刘冕能够抓住这一点,布防图丢失一事,皇帝未必不能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不必恼怒。”想通了这一点,裴含绎转头温声宽慰景涟,“大司马还没有失心疯,决计不敢冒犯你我。”
刘冕只是要向皇帝证明自己的忠心,并不是嫌弃自己活的长了要和东宫对上。
一视同仁地得罪干净所有人,往往也就意味着谁也没有得罪。但如果不见好就收踩过底线,那还不如赶紧回去洗干净脖子等死。
景涟又没去偷布防图,当然猜不到尚书府大张旗鼓的原因。
她只觉得大司马好像疯了,竟敢公然围困东宫储妃、国朝公主,倘若再疯下去,强行搜查小楼,搜出她穿过的青衣幂篱,麻烦可就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