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随口打发走一位夫人,在转为急促的乐声中对景涟道:“从前没见你脾气这么好。”
景涟一怔,旋即反应过来,亦低声道:“殿下都知道了,还要刻意问出来。”
太子妃微嗔道:“你还不领情。”
这桩婚事是在皇帝的授意下结成,太子妃更是奉圣命出宫,回宫后要向皇帝复命,一五一十禀报宫外见闻。倘若景涟放任永静公主把话说完,回宫只需向皇帝如实讲述此事,皇帝必然恼怒,顺手就会问罪郑氏女及其夫家。
景涟甚至不必脏了自己的手,就能出这口气。
景涟自然能想明白这个道理,含笑道:“殿下的情分我领了,但这便宜我不想让她们占。”
——永静公主的性格景涟极为了解,她这好姐姐说完,轻轻松松便能为尚书府开脱,卖了尚书府一个情面,还要上赶着从景涟这里讨一个情面。横竖郑雅夫家不显,永静公主不怕得罪。
但到最后,景涟又能捞到什么好处?被永静公主自说自话讨走一个情面,郑雅及其夫家若被一同处置,纷纷物议又要扯到她的身上。
景涟道:“反正郑雅今日闯了祸,回去绝不会好过,我何必非要痛打落水狗?自有人替我教训她。”
郑雅今日此举,不但为她的夫家惹祸上身,更连带着尚在京中的郑氏女乃至旁支族人都要怨恨她。
郑书方才那两耳光虽然是为了救妹妹,免得她说出自寻死路的话,不过看那下手的力度,很难说没有含怨带怒。
太子妃端起酒杯浅浅抿了一口,掩住唇边笑意。
“妙。”她轻声道,“我还以为你转性做菩萨了。”
景涟一哂:“我容让她够久了,再忍下去,才真成菩萨了。”
“知法犯法罪行罄竹难书的是她伯父郑侯,条条罪名绝无差错;判处郑氏罪行的是三法司,大门就开在那里,与我何干?她没本事刨了郑侯的坟泄愤,也不敢怨恨三法司,倒怪罪我,倘若不是看……”景涟一顿,含糊过去,“我岂能容她到今日。”
太子妃温声道:“人心总是偏的,道理虽然如此,却很少有人能做到绝对理智,既然不忍责怪亲近之人,就只能迁怒他人了。”
“这不就是捡软柿子捏吗?”景涟从脑海中搜刮出恰如其分的俗语,“有的柿子不忍捏,有的柿子捏不动,所以来捏旁人?”
她恼火时总像惟勤殿里那只坏脾气孔雀,几乎脸颊都要鼓起来。裴含绎忽然很想伸手戳一戳,垂眸笑道:“这不是捏到你了吗?”
他也只来得及说完这句话,随着鼓乐声渐低,又有许多夫人小姐瞅准机会,试图上前来与太子妃说两句话,敬一杯酒。
这次来的是肃王府少夫人。
景涟很不喜欢肃王府,偏偏此刻坐在太子妃的席位上,于是伸手按住额头:“我有些醉了。”
她演技着实不佳,不过永乐公主也不需要出色演技,因为没有人敢拆穿她。
眼观六路的大少夫人连忙起身,却只见太子妃先一步站起来,虚扶了一把景涟:“我陪你去。”
齐王妃目送着太子妃与永乐公主相携离去:“太子妃殿下与永乐,什么时候这般亲近了?”
永和公主不耐烦地轻哼一声:“她最会装模作样,和谁亲近都不奇怪。”
齐王妃眉尖微蹙,终究忍住。
这到底是丈夫的亲妹妹,贤妃的亲女儿,轮不到她来管教。
齐王妃低下头,慢慢喝了一口盏中的莲叶羹,心中慢慢思量。
东宫有太子妃坐镇,稳如泰山,永乐公主又最受宠爱,她们走的太近,对齐王并非好事。
想到这里,齐王妃看了一眼游刃有余往来交际的永静公主,想起深受宠爱风头无两的永乐公主,又看了一眼身边倘若不是自己在,立刻便要寻衅的永和公主,疲惫地扶住额头。
“嫂嫂。”永和公主这时倒是十分敏锐,“你头又痛了,还是酒意上来?我陪你出去醒醒酒?”
算了。齐王妃暗叹一口气。
虽然永和公主冲动又不省心,却还是很让人熨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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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书府的侍女殷勤引路,只差抬起小轿将太子妃与永乐公主抬进更衣休憩的小楼。
“真醉假醉?”太子妃问,“让他们端碗醒酒汤来?”
景涟扶住额头:“半真半假,醒酒汤就不用了,我讨厌那个味道。我睡一刻钟,你记得叫我。”
“睡半个时辰也没问题。”太子妃道,“今日圣上有旨,宫门晚一个时辰下钥,我们尽可以等宴将散时再走。”
景涟问:“你要回席上?”
裴含绎失笑:“我难道很耐烦和他们不断说话?我就在隔壁喝杯茶,逃席片刻。”
从离席起就消失的竹蕊突然出现,带着数名侍从进进出出,转瞬间将尚书府备下的被褥床帐换下。高床软枕帐幔及地,连换上去的那个枕头都和景涟往日午睡用的一模一样。
景涟道:“你留下和我一起睡也好,省得你的身边人再跑一趟。”
她当然只是客气,数日相处下来,景涟早就发现,太子妃极不喜欢和人亲近接触。
她心里忽然咯噔一声——今日太子妃比往日待她更亲近些,放在平常这自然是好事,但倘若太子妃此刻答应她的邀约,可就糟糕了。
幸好,裴含绎的回答让景涟松了口气:“不必了,我并不睡,十二弟他们由怀贞带人亲自盯着,每隔半刻钟便要来向我禀报一次,惊扰你就不好了。”
那群年幼的皇子皇女们难得出宫,既然没有赶上观礼,自然也对饮宴没什么兴趣。几乎是刚一下轿辇,就拥过来央求太子妃,说想出去玩。
裴含绎早有准备,拨了马车给他们,令怀贞带着一半侍卫随行。并且亲自吩咐下去,如果他们敢乱跑,不必顾忌主仆之分,先绑回来再说,届时他亲自去向圣上请罪。
皇子皇女们一听,吓得立刻指天发誓绝不乱跑,最活泼的十三皇女拍着胸脯保证,倘若她乱跑,就让她永远没有松油桂花酥吃。
松油桂花酥是十三皇女最爱的点心。
这个誓言颇具说服力,裴含绎再三叮嘱,方才放他们出去。
门合上了。
景涟侧耳听着门外动静,直到兰蕊推门进来低声禀报两句,才迅速褪去衣裙钗环,洗去面上粉黛,换上一件很不起眼的青衣。
竹蕊身后走出来一个二等宫女,同样是跟随景涟多年的旧人。她一声不吭地走到床前,钻入被褥中。
床前帐幔放下,从外看去,帐中人躺在被褥中,面向墙壁,正睡得香甜。
景涟朝竹蕊点了点头,带上幂篱,朝外走去。
与此同时,隔壁房中,裴含绎来到窗前,轻轻推开了窗子。
第23章 隐秘
楼外侍从被引开, 景涟径直沿着楼外那条小路,向远处走去。
一名婢女候在路旁, 面目寻常,身穿尚书府内院婢女的水蓝衣裙,跟着景涟默默前行。
兵部尚书府曾是穆宗皇帝赐给心腹重臣陈侯的官邸,陈侯获罪身死,这座府邸暂时收回,后又赐给了兵部尚书刘冕。
景涟十几岁时, 常常出入郑侯府,公侯府邸规制严苛,布局大多相似。早在今日入府时,景涟便发现, 这两座府邸或许是同一时间督造的,府中凡是她看到的地方, 格局均与郑侯府极似。
这倒省去景涟许多麻烦。
尚书府侧门处, 静静停着一辆普通马车。
婢女上前一步, 伸手想要搀扶景涟。
景涟摇头拒绝, 自己挽起衣摆登车。
车夫转过头来, 露出永乐公主府长史的面容。
“主子。”长史刻意模糊了称呼, “人带来了。”
车厢里, 坐着一个发鬓斑白、面生疤痕的妇人。
她的面目平常, 但举止间依然能看出宫廷的痕迹:“贵人有什么话要问妾身, 妾身知无不言。”
景涟没有摘下幂篱,在那妇人对面坐下:“你是宫正司的旧人?”
“妾身姓周,小字逐月, 曾为宫正司正七品典正,崇德九年被遣出宫。”
正七品女官, 亦是六局一司中有名有姓的人物。
景涟问:“为何?”
周逐月苦笑一声:“崇德九年赵修媛小产一案,事涉赵修媛与林充容两位贵主,宫正司查办不力,自然要有人承担责任,妾身因此获罪。”
赵修媛与林充容,景涟一个都不记得。
宫中美人数不胜数,像是御花园里的花朵,没有人会去数今日开了几朵,明日又谢了几朵。如果不能待在枝头,就会无声无息地顺水飘去,连一丁点水花都激不起。
纵然时间紧迫,但周逐月既然能到景涟面前,必然已经经过反复调查。
景涟不再多问,单刀直入道:“我要知道元章贵妃旧事。”
周逐月沉吟片刻:“贵人的手下找到妾身时,问的是何昭媛身边宫女的事。妾身自穆宗年间入宫,元章贵妃崇德元年以后便不大见人,妾身对元章贵妃旧事所知其实不多,唯有贵妃薨逝后,一些杂事由宫正司收尾,妾身略知一二,何昭媛身边宫女,亦是那时经由妾身的手处置。”
景涟精神一振。
周逐月反而在这时卖了个关子:“妾身斗胆,待说完后,请贵人践行诺言。”
景涟按捺住心底焦急,尽量平静道:“路引也好,银子也好,都不会少了你的。”
周逐月得到承诺,开始讲述旧事。
“元章贵妃薨逝那一夜,宫正司奉命带上人手去扶云殿。那时妾身还不知道要干什么,带着人过去,就听到李公公出来传旨,要赐死扶云殿上下宫人,为贵妃娘娘殉葬。”
“这是很损阴德的事,扶云殿内外哭声震天,有宫人惊惶之下想要逃跑,都被扶云殿外守着的太监抓了回来,一一按倒捆上。毒酒端过来,硬生生灌下去,血吐得满地都是。哭声叫声,喊爹娘的、切齿痛骂的、指天诅咒的、胡言乱语的都有。”
景涟蹙眉。
果然,只听周逐月继续道:“赐死一事并不由宫正司动手,妾身只看着就觉得心惊肉跳,不敢近前,又很是奇怪——宫人殉死,大多是带出去赐死,哪里有就地按在宫里活生生毒杀的呢?直到那些宫人都没了气,又有两个大宫女从殿内走出来,定睛一看,原来是贵妃身边的贴身女官,她们站在殿外气定神闲看了片刻,跟着李公公走了。”
景涟的心突然剧烈跳动起来。
不对。她想,她过去听到的说法,母亲身边的女官忠心无二,当场殉主了。
“她们没有死?”
周逐月摇头:“妾身所知仅有当夜所见,至少当夜没有。往后妾身再也没有见过她们,是死是活都说不好,不过那时她们一定是活着的。”
“那些宫人尽数断气之后,宫正便带着亲信亲自入殿,司正、典正等都不准入内,只能在外围警戒。过了半个时辰,宫正才又带着人出来,每人手上都捧着一些托盘箱子之类的物品,也不知道到底装着什么,那些东西都被送去了福宁殿。”
“紧接着,宫正吩咐,开始搜宫。”
“扶云殿上下早被围的水泄不通,宫人又被毒杀了,满地是血,还是夜黑风高的时候。妾身心里怕的要死,但没奈何,这是大事,已经毒杀了这么多宫人,倘若抗命,不要说好不容易得来的正七品官位,就连性命都可能丢掉。”
“贵妃起居的正殿不允许进出,宫正出来之后,就把正殿锁了,妾身与两位司正、一位典正,四个人带着人搜检偏殿、耳房等地方,但凡有一星半点异样,都要立刻请宫正过目。”
景涟听见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一直以来萦绕在心底的疑云,终于在此刻确凿无疑。
哪里有妃子的身后事是这样办的?死后毒杀所有宫人,搜检宫中各处,封锁起居正殿,这不像是宠妃死后悲痛欲绝,倒像是宫里隐藏着巨大的秘密,生怕泄露出去,所以要杀掉宫人灭口,抄检证据。
“妾身从耳房的一口箱子里,搜出了一个宫女。”
“她是何昭媛身边的大宫女,芙蕖。”
芙蕖缩在衣箱底部,身下压着一副牌,战战兢兢被从箱子里拖出来,神情恐惧又迷茫。
她声称自己和扶云殿几个宫女交好,时常趁傍晚溜进来和她们赌钱打牌。今夜赌到一半,忽然听见外面有动静,宫女们生怕深夜聚赌被发现,叫她在箱子里躲一躲,出去之后就再也没回来。
宫中宫人私下饮酒赌钱都是禁事,一旦抓到必有重惩。但这种事屡禁不绝,甚至连各宫娘娘身边的近人偶尔也要触犯,所以除非宫正司抓个现行,一向都是不举不究。
芙蕖的说法看似荒谬,其实并非毫无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