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人手,不要说打荆侯一顿,就是把老荆侯夫妇一起打了,然后点起一把火,将荆侯府夷为平地,都绰绰有余。
丹阳县主掀开车帘往后看去,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早就忍他们忍得够了,当年敢骗我嫁进他们家,就该料想到这辈子都不得安稳——等着瞧,我倒要看看,和离之后荆侯府的名声还能不能要。”
丹阳县主可以不在乎名声,因为她是宗室近枝。
她的一身富贵,系于景氏皇朝的江山社稷,只要皇位传承统绪不动摇,郑王府只需安分守己,便能稳享尊荣。
但朝臣却不一样。
即使荆侯府有爵位在,那也不行。
丹阳县主心满意足说完,放下车帘拍一拍手,靠到景涟身侧,低声道:“人给你带来了,你不是和太子妃走得很近,请太子妃帮忙不比我快?”
景涟正色道:“太子妃虽好,我敢全心信任的却只有你。”
丹阳县主很是愉悦,轻哼一声。
她掩住耳朵:“什么都不要告诉我,我只是帮你带个人,可没做别的。”
“好好好。”景涟道,“放心,若有功劳都是你的,惹出祸来是我的。”
她的笑容渐渐敛去,一种异常沉重而复杂的情绪,出现在她的脸上。
这种沉重的神情,自然不是因为丹阳县主。
而是因为她今日要见到的那个人。
一个知道行宫中发生过什么事的人。
第36章 离宫(二)
向远处望去, 荆侯府朱红的大门渐渐逼近,渐渐清晰。
初代荆侯曾随太宗皇帝征战, 军功卓著。荆侯府亦曾煊赫,华丽至极,只是不知怎么的,看在景涟眼底,总有一种难以掩饰的颓唐落魄。
“当然是因为荆侯府早已经落魄了。”丹阳县主哂笑道,“他们还自以为架子没塌, 其实当年我爹娘祖母都看出来不对,只是念在他长得好看,脾气软好相处,才同意让我嫁过来。”
景涟唏嘘道:“倘若他们娶的新妇不是你, 说不定还真能借妻族的势把架子重新立起来。换做寻常官宦人家嫁女荆侯府,为了自家女儿, 少不得捏着鼻子帮扶一二。”
丹阳县主接口:“借着妻族起势, 然后转头纳个情投意合青梅竹马的美妾回来, 再好脾气的人家也咽不下这口气, 真打量旁人都是傻子。”
她打着扇悠悠道:“能娶到我这种敢当场掀桌子的新妇, 是他们家的福气。换做能忍的人,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走着瞧!”
话音落地, 公主车驾后随侍的侍卫已经拥上前来, 却丝毫不乱,一部分就势紧跟车驾,与前方开道的侍卫彼此呼应, 将车驾牢牢护在正中。
余下的大部分侍卫潮水一般向前涌去,队形变幻如同扇面, 围住了荆侯府大门。
丹阳县主打扇的手顿住,惊讶道:“你这些侍卫倒是真不简单。”
进退变换井然有序,一丝不错一毫不乱,排开时连身下骏马都整齐至极。
这分明是足以拉上战场的精锐了。
景涟沉默片刻,轻轻笑了笑:“是么,我哪里懂这些,都是父皇赐下的人,府中自有典军校尉们统领着。”
丹阳县主歆羡道:“圣上果真最偏爱你,我看啊,秦王齐王府中的亲军,拉出来都没有这样的气势。”
丹阳县主是郑王夫妇掌上明珠,自幼亦是深受疼爱。
饶是如此,她也不觉得父母对自己的关怀能精细至此。
父母眷爱子女以至无微不至,但地位愈高、权势愈重,所操劳的事务便越发繁杂难以计数。
郑王夫妇所劳心费力的,不过区区一座王府的产业。皇帝要尽心看顾的,却是九州四海天下万民。
由此观之,皇帝对景涟的用心,实在难以计量。
景涟骄傲道:“你知道就好。”
她的声音神态挑不出半点毛病,一手支颐,眉目流转。
唯有心绪凝重无比。
这些亲卫,由皇帝亲信挑选,皇帝亲自指派,皇帝所赐的典军校尉统率。
他们自然忠诚,这忠诚却并非是对着景涟。
他们自然精锐,但这些精锐倘若不能为她所控,又有什么价值?
景涟还记得,当日她的梦境之中,守在身旁的侍从大半还是熟悉面孔,戍守公主府的亲军,却没有半张熟悉的脸。
她心底有些发寒,却没有表露出来,而是抬起头,向车外望去。
——荆侯府两扇朱红的大门,轰然洞开。
一行人从府中涌了出来。
为首的荆侯满脸怒意如沸,三步并作两步踏出门槛。
下一刻,他看清了门外的公主府亲军,以及街面上浩浩荡荡的公主邑从。
于是他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
荆侯愣了片刻,闭了闭眼又睁开,确认不是自己眼花看错,面上的怒意居然奇迹般消退些许,化作一种愤怒、忌惮、犹豫、疑惑与进退两难等情绪混作一团的复杂神情。
丹阳县主眼睁睁看着荆侯独自在顷刻间演完一出变脸,唇角微搐,觉得很是丢脸。
她素手一扬,揭开车帘,清声喝道:“给我打!”
斥骂也好,怨恨也好,都没有必要。
在丹阳县主的设想中,荆侯此刻必定错愕难言,而她此刻正好轻描淡写地掀开车帘,从容不迫说一声给我打,端坐车中举止镇静,平静观看荆侯挨打,高下立刻可判。
事实上,荆侯确实错愕难言,甚至有些退缩,有些犹豫,很不从容,很不体面。
但丹阳县主忘记了一点。
她借的是公主府的亲卫,要指挥这些亲卫,必须要景涟亲自开口。
于是一声令下,亲卫们不动如山,唯有为首的校尉朝景涟投去请示的目光。
场中有片刻的寂静。
有些尴尬。
荆侯一眼看见端坐车中的丹阳县主,立刻怒道:“景雅,你这是什么意思!”
丹阳县主理也不理他,朝景涟投去幽怨的目光。
景涟连忙轻咳一声:“还不动手?”
转瞬间,荆侯便被公主府亲卫完全淹没。
荆侯曾经能入得郑王夫妇与老郑王太妃的眼,亦能让丹阳县主点头下嫁,自然有其长处。
他容貌生的不错,更兼身材高大,武艺不能与佼佼者相较,在一众马放南山的勋贵子弟中也算得上能拿出手,骑射过人。
但即使是再过人的骑射,面对近在咫尺涌上来的精锐亲卫,不要说双拳难敌四手,就算荆侯是个蜈蚣,也挡不住这么多人。
荆侯府一个没落侯府,护卫更远不能与永乐公主府的精锐相较,所幸荆侯府护卫很有自知之明,公主府亲卫又极有分寸。
侯府门前战况胶着,荆侯被冲在最前的几名亲卫打倒在地,侯府护卫们徒劳尝试冲破公主府亲卫的包围,将荆侯抢回来。更多公主府亲卫们站在后排跃跃欲试,很想上去加入殴打荆侯。
奈何侯府大门前台阶上空间着实有限,站不下那么多人,何况人多下手没分寸,真把荆侯打死可就难以收场了。于是双方只能你推我搡,彼此都很幽怨。
更多的亲卫牢牢护卫在马车旁,顺便趁机盯紧了侯府大门,绝不放侯府的人跑去京兆府报官。
丹阳县主朝外伸长脖颈,像一头向往的长颈鹿。
不知这对怨偶多年来积蓄了多少怨恨,倘若不是景涟紧抓着她,恐怕她能跳下车去冲入人群中,不顾安危地亲眼看着荆侯挨打。
景涟宽慰她:“不用看,荆侯府如今就是还有五分的颜面,被堵在府门口打了这一顿,便只剩三分,再与你和离,又减损一分。荆侯自己是个十足的蠢货,爱妾母家不力,儿女贤愚难辨,不出三五年,京中便没有荆侯府这块牌子了。”
丹阳县主觉得有理,正待点头,忽而不远处响起一声尖锐至极、直上云霄的惊呼。
果然,侯府中人终究不是傻子。
荆侯挨这三拳两脚的功夫,已经惊动府内更多人赶来。
丹阳县主也怕当真把荆侯打死了,连忙喝令住手。
公主府亲卫们退开,仍守在府门两侧,唯独让出大门正前方一片空地。
荆侯狼狈不堪地倒在地上。
门内奔来一位华服少妇,身后大批侍从紧紧跟随。
侯府侍从们眼看着门外无数亲卫,车驾华丽,心中打鼓,眼底惊恐之色难以掩饰,更有侍从掉头奔向老太爷与老夫人院中求救。
唯有那少妇一双妙目中满是惶然,却没有半分心神落在旁人身上。
她扑向倒在地上痛苦呻吟的荆侯,悲哭道:“侯爷,侯爷!”又转头呵斥:“还不快取帖子去请太医来!”
丹阳县主柳叶般的双眉扬起,有些嫌恶,又有些佩服。
景涟问:“这就是章氏?”
丹阳县主重新拾起团扇,轻轻扇了两下,漠然道:“她是什么身份的人,我为什么要认得。”
地上的荆侯被扶了起来。
他一张脸被如狼似虎的亲卫们打成了彩色,额头伤口还未止血,半张脸糊着血污,一说话便牵扯着伤口,剧痛难忍。
饶是如此,他居然还顾得上低声宽慰章氏几句,然后畏怯地朝府门内退去,躲在大门后叫嚣道:“郑王府嚣张跋扈,竟敢殴打朝廷命官,我要陈书上奏,告郑王府藐视天威!”
荆侯虽蠢,到底做过官。
他若指责丹阳县主身为妻子殴打丈夫,仍然算作家务事,律法中妻殴夫杖三十,但丹阳县主身为近枝宗室,绝不可能按律受责。
但他直指郑王府殴打朝廷命官,性质立刻就变了。
宗室历来是皇帝最为信重、也最为忌惮的存在,当宗室安分守己时,他们是拱卫皇权的忠实力量;当宗室行为僭越时,他们便是皇帝的眼中钉。
丹阳县主冷笑一声。
荆侯与章氏越是恩爱无限,对她来说便越是刺眼。
这与情爱无关,而关乎她的尊严。
堂堂县主遭遇骗婚,怎能不说是奇耻大辱。
“是么?”
车驾的帘幕终于完全掀开了。
荆侯抬眼,脸色立刻便是一变。
他看见永乐公主那张娇艳而冷淡的脸,她面上的神情与丹阳县主如出一辙。
那种居高临下、骄矜不屑的眼神,仿佛在看令人厌恶的恶心虫豸。
“是我命人动手。”景涟安然道,“荆侯看清楚了,这里都是永乐公主府的亲军护卫,与郑王府有什么关系?”
荆侯话语一噎。
他不敢轻易得罪深受帝宠的永乐公主,但今日对方已经打上门来,怨恨既然已经结下,总不能就这样窝囊。
否则今日之后,荆侯府就成了人人皆知的笑柄,谁都可以来踩上一脚了。
他大怒道:“公主不要虚言遮掩,我与公主无冤无仇,何以欺人至此!”
景涟反倒笑了。
她托着腮,缓缓道:“路见不平而已。”
荆侯目眦欲裂,牵扯颊边伤口,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章氏心疼至极,眼泪几乎都要滴下来:“侯爷,侯爷!你还有哪里伤着了,让妾身看看。”
她转头含泪怒视景涟与丹阳县主,不知是真的无畏无惧,还是不知天高地厚:“公主与县主身份贵重,就可以仗势欺人吗?这是哪里的道理!”
丹阳县主笑容微敛,淡淡道:“来人,把这个奴婢拖下去。既然荆侯府不会管教下人,本县主只好代劳。”
“你敢!”荆侯大怒。
他们夫妇躲在府门内,亲卫反而有些犹豫。
荆侯再怎么落魄,毕竟还有个爵位在,是朝廷的臣子。在府门口抓住荆侯暴打,与直闯入府中打人,严重程度还是不同的。
景涟正要开口,丹阳县主先一步止住了她,面无表情道:“你们去。”
车驾旁几名随丹阳县主前来的健妇撸起袖子,气势汹汹向府中冲过去。
“关门!”荆侯的声音都变了调,“快关门!”
这几名健壮妇人他记得清楚,是老太妃拨给丹阳县主的,身量高壮力大无穷。当年他婚后三日执意要纳章氏入府时,丹阳县主一声令下,这几名妇人按住他,两边脸颊上不偏不倚各抽了十个耳光。
回忆起双耳嗡嗡作响,连嘴都张不开的那段时日,荆侯心有余悸,府门却被守在门外的公主府亲卫牢牢抵住,府内家丁护卫一齐用力,硬是没能顺利合上门扉。
景涟的亲卫与丹阳县主的健妇配合默契,亲卫们死死抵住门,却一步不越雷池,几名健妇腿脚如风,挤进门扉,薅住想要逃跑的荆侯与章氏,厮打起来。
荆侯府前院乱成了一锅粥。
忽然,一声苍老的哀叫划破云霄。
所有人全都愣住了,连厮打的健妇们也停住手,愣愣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