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赶来的老荆侯看到这一幕,终于承受不住,昏倒在地。
景涟连忙招手,示意亲卫们撤回来。
荆侯年轻力壮,挨顿打轻易死不了,老侯爷一把年纪,说不定真会当场气死,那可就说不清了。
兰蕊急忙从后面的马车上跳下来,带着随行的女医官拼命往里挤:“医官来了,医官来了!”
这种时候,最能看出兰蕊与竹蕊的分别。
兰蕊性情泼辣,声音极其爽脆利落,她这么一喊,府内府外的人正乱成一团,闻言竟然都下意识让开,使得兰蕊拉着医官一路挤了进去。
老侯爷倒在那里,双眼紧闭。
老夫人几乎哭得昏过去,荆侯与章氏带着满脸的青肿伤痕围在一旁,满脸仇恨地看着挤来的兰蕊:“谁准你进来,滚出去!”
兰蕊的声音反比他们更大:“老侯爷被你们这些逆子孽妇气的不好了!你们拦着医官看诊,是什么用心,急着分家产么!”
喊完这句话,她又满脸惊惶地看着医官:“黄大人,您是圣上亲口称赞的医术精湛,快来看看,老侯爷是不是被他们气死了。”
荆侯:“……”
章氏:“……”
老夫人:“……”
老夫人气得浑身都在乱颤:“反了,反了,你们真是反了!”
兰蕊大怒:“老夫人!奴婢劝您谨言慎行,宗室面前说造反,您是什么意思!这天下是改跟荆侯府姓了?”
老夫人差点被她一口噎死。
兰蕊的吼声震慑了在场所有人。
下仆们不敢动手拉扯她,能做主的荆侯府主子们又素来体面,轻易难见兰蕊这样胡搅蛮缠的人,一时间气得脸色通红,竟然反应不得。
黄医官趁机把脉,面色凝重道:“下官学艺不精,竟然……老侯爷脉象平稳,这…这不似有疾啊。”
兰蕊惊叫:“老侯爷装晕?”
她的嗓音清脆响亮,府门内外听得分外清晰。
老夫人摇摇欲坠:“赶出去!”
健妇们一拥而上。
混乱间黄医官趁机掏出金针:“下官这就尽力唤醒老侯爷!”说着眼疾手快一针落下,扎在了老侯爷指尖。
老夫人手指哆嗦两下,你你你三声,终于捂着胸口晕了过去。
这一次是真晕。
一条街外的楚王府里,楚王妃程愔的母亲与伯母来访。
程愔正抱着儿子,和母家人说话,忽而楚王从外面闯入,风风火火直奔妻子。
两位程夫人吓了一跳,连忙起身。
“母亲,伯母。”楚王心急火燎地冲她们一礼,“你们先坐,失陪片刻。”
他拉着程愔便走,程愔甚至来不及放下儿子:“你急什么。”
楚王道:“快去看热闹,荆侯府在街上打架!”
程愔愣了片刻,立刻转手将儿子塞给奶娘,反客为主急匆匆拉着楚王往外小跑:“怎么回事,快和我细说!”
楚王道:“来不及了,快走快走,当心去晚了看不到。”
夫妻二人紧赶慢赶,赶过去还是晚了半步。
荆侯府大门紧闭,阶上细看还有滴落的血迹,满地狼藉不堪细看,空空荡荡没有半个人影。
楚王看看程愔,程愔看看楚王。
“人呢?”
不远处另一辆马车缓缓揭开车帘,林侯世子伸出头来:“王爷,来迟了,人都到京兆府去了。”
“你也来看热闹?”
“不是啊。”林侯世子挠挠头,“我听说永乐公主和丹阳县主在这里,急忙赶来助拳,只是没帮上忙——哎,县主一个心地善良的柔弱女子,怎么偏偏遇上荆家这群人面兽心的骗婚豺狼。”
楚王和荆侯府素无往来,与郑王府倒还有点交情。饶是如此,听了这番话也不由得唇角抽搐。
“永乐?”程愔顾不得别的,伸出头来,“怎么还有永乐的事?”
林侯世子低着头不去直视王妃面容,老老实实回答:“县主上门来谈和离一事,特意请公主过来见证,谁料荆侯府欺人太甚,县主一怒之下,便与他们发生冲突,公主的亲卫为了护持车驾,与侯府家丁冲突起来,惊动了京兆府。”
楚王夫妇同时陷入了沉思。
他们不敢说多么了解丹阳县主,但这个故事里既然有了景涟的存在,情节就显得十分不合理。
楚王纳闷地挠了挠头:“是这样吗?”
京兆尹同样在挠头。
一位公主、一位县主、一位侯爷、一位老侯爷,还有一位……小妾。
京兆尹缓缓地问:“请问公主、县主,荆侯所说的话,是否属实?”
丹阳县主按住景涟的手,不许她开口,自己道:“一派胡言,我与荆侯夫妻多年,感情不和已久,怎会突然登门将他痛打一顿?今日本是为了和离而去,岂料荆侯欺人太甚,竟然执意不许,口出恶言,情急之下才发生冲突。”
京兆尹:“是这样吗?”
荆侯跳脚:“胡说八道,我……”
京兆尹再度发问:“荆侯为何不许?”
丹阳县主理直气壮道:“他要为他的奸生子们寻一条出路,自然不能与我和离。”
章氏的眼眶立刻红了。
丹阳县主款款道:“当年我与他成婚三日,他便要开口纳章氏入府,世间岂有这样的道理,我断然不能允许。章氏入府,我没有同意,父母不同意、妻子不同意,是为不告而娶,如此一意孤行纳进来的人,自然算不得正经妾室,不是奸生子又是什么?”
荆侯变色:“素……章氏乃是经由我父母许可进门的,何来不告而娶一说?”
丹阳县主的声音比他还大:“老侯爷,你儿子糊涂了,想必你还记得,当年老夫人去郑王府接我,却连王府大门都进不去时,你曾经亲笔写信向我祖母赔罪,只说小儿糊涂,你们做父母的管教不力,没能及时阻拦——请问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
椅中的老侯爷脸色不大好看,却远比他儿子儿媳更能看清形势,只缓缓道:“县主说的不错,当初我们夫妇确实不肯。但后来县主久久不肯归府,为子嗣计,我们夫妇实在无奈,点头答应章氏为妾,章氏是我荆家的妾,她所出的儿女也是我荆家的正经后嗣,并非什么奸生子。”
丹阳县主也不与他纠缠:“妾室?妾室所出之子,理应交由我来抚育,人呢?”
老侯爷忍着气道:“县主行为不谨,我荆家好歹也是清白传家,孩童年幼,怎能送到县主那里,没得将好好的孩子教坏了。”
景涟冷冷道:“新婚三日就纳妾的清白门第?我看这清白二字,你们担不起。”
丹阳县主扬声:“大人看见了吗?荆侯府便是如此,口口声声辱我郑王府门第,再不打他们……我是说,身为儿女,倘若不敢维护父母祖辈的颜面,到了地下都要羞愧掩面!”
景涟道:“不但如此,荆家还妄图以臣凌君,搬出谋反的大帽子要往本宫与县主头上扣——我倒不明白,这天下是谁家天下,由得荆侯张狂?”
京兆尹忍不住想要擦汗。
这罪名实在太大,稍有不慎便要掉几个脑袋。京兆尹只是每日正常上值,并不想过手去查朝中同僚这么大的罪。
好在景涟明白不要随意扩大争端的道理。
她也不是真的想要将这个罪名扣到荆侯头上,很快一笔带过,又道:“荆侯府欺人太甚,丹阳今日是必定要和离了,还请大人快些决断,本宫出宫前,面禀圣上出宫缘由时,圣上曾经嘱咐,要本宫尽早回宫,不得在宫外拖延。”
京兆尹正色,抬手一揖缓缓道:“既然圣上有口谕在,臣自当尽快决断。”
老侯爷霎时间面色微变。
京兆尹在断案上颇有些本领。
他当机立断,判丹阳县主与其夫荆侯和离,二人从此各不相干。荆侯行迹不谨,行为冒犯,十分不妥,念在他挨了打,便不再追究此事。
“我娘被气得昏过去了!”荆侯悲愤道。
长幼尊卑之道,饶是天潢贵胄仍需恪守。丹阳县主毕竟是荆家儿媳,气昏婆母一事,终究有悖情理。
“依照前例判决,这是忤逆不孝之举,理应重判!”
本朝以忠孝治天下。忤逆不孝这四个字,无论谁沾上,都是极大的罪过。
偏偏这个罪名极难抵赖,因为完全依靠老夫人的态度。
想也知道,今日荆侯府吃了这么大的亏,府中上下对丹阳县主切齿痛恨都是轻的。
京兆尹微微蹙眉。
荆侯成婚三日纳妾一事,他当年亦有所耳闻。荆家的吃相太难看,京兆尹不齿已久,此刻听着,心中对荆家更是不喜,却不表露,只看向丹阳县主。
丹阳县主并不慌张,正待辩驳,只听景涟先一步道:“忤逆与否暂且放一放,荆侯说的前一句本宫倒是同意,有罪自当参见前例来判——正巧,私蓄婢妾这种事,本宫也曾碰见过。”
场中顿时鸦雀无声。
永乐公主第三任驸马定国公世子在外私蓄外室,被公主一状告到皇帝面前,结局是定国公受责、世子获罪,那名怀有身孕的外室被处死,府中从上到下一个都没讨到好。
虽然县主不能与公主相比,但圣心这种事到底难说。
老侯爷一声咳嗽,斥道:“逆子,住口!”
丹阳县主到底是近枝宗室,又有永乐公主在。荆侯府早已没落,忤逆的罪名不一定能扣到丹阳县主头上,倘若真扣上了,忤逆重罪难以斡旋,会毁了整个郑王府的名声,还要得罪整个宗室,必然要和郑王府乃至景氏皇族结下不死不休的仇怨。
荆侯悻悻闭上了嘴。
丹阳县主在京兆尹看不到的方向对他微微一笑,目露凶光。
章氏瑟缩一下,荆侯立刻心疼地护住了她,怒目相向。
京兆尹只看见荆侯莫名其妙拉扯爱妾,大皱眉头:“荆侯,这里是京兆府,行为还是应当放尊重些。”
丹阳县主心满意足,称赞道:“大人真是明察善断。”
第37章 离宫(三)
车驾平稳前行, 速度不快也不慢。
向后望去,还能看清京兆府台阶上的景象。
荆侯站在台阶高处, 死死盯着渐远的车驾,面上的愤恨之色毫不掩饰。
章氏立在他身旁,身形袅娜,小鸟依人,二人相互依靠着,真是一对分外亲近的璧人。
丹阳县主放下车帘, 冷冷一哂。
“好一对奸夫□□。”
荆侯与章氏越是恩爱,丹阳县主就越是恼恨。
因为那证明当年荆侯府求娶她的举动,真真正正是为了将她当一件摆设娶回家,先借郑王府的势力, 再为章氏入府铺路。
如果荆侯府不这么贪心,没有求娶丹阳这位宗室县主, 而是选择一位官宦千金, 说不定妻族为了颜面, 真会选择忍耐。
丹阳县主能压得荆侯敢怒不敢言, 也并不是因为他们心虚退让, 仅仅是宗室依仗皇权无所畏惧, 在没落的荆侯府面前可以所向披靡的缘故。
景涟好奇心起, 从车窗向后望去, 却已经看不清远处京兆府外的景象了。
她放下帘幕, 眉目微敛,正色道:“丹阳。”
丹阳县主应声抬首。
景涟道:“回去之后,你一定立刻和王爷王妃如实陈述今日之事, 而后请求王爷。”
她的睫毛漆黑纤长有如蝶翼,轻轻眨动间显得有些柔弱, 有些天真。
但她说出来的话,却极为冷酷:“荆侯府绝不能留。”
丹阳县主一时怔住,愣愣看着她。
景涟轻轻蹙眉,无限楚楚。
她道:“荆侯连忤逆不孝的罪名都敢往你身上安,说明他已经昏了头,冲动极怒之下,什么做不出来?老荆侯年事已高,脑子也不见得比他儿子清楚多少。眼下荆侯府正涉在刘冕那件事的浑水里,趁此时机解决掉最好,免得遗患无穷。”
丹阳县主语塞,片刻后才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没有想到,这样的话会由你说出来。”
这句话的意思自然不是在指责景涟狠毒,而是包含着另一种深意。
景涟语气平静道:“我说这些话的机会并不多,不过生在皇宫里,总会有一些时候需要。”
丹阳县主若有所思:“此话有理。”
生在皇宫中,固然深受帝宠,花团锦簇,但也无疑是许多人恨之欲死的眼中钉。
权势和利益比很多东西都重要,对某些人来说,甚至比性命重要。
无论这性命是自己的,还是他人的。
“我明白。”丹阳县主点头。
马车转向,驶入华阳道。
京中近枝宗室,大多居于华阳道,郑王府也不例外。
车驾缓缓停下,王府大门开启,门里抬出两顶软轿来。
景涟与丹阳县主弃车登轿,兰蕊等几名女官随侍在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