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通!
皇长孙膝头忽的一阵酸麻,身不由己重重跪倒。就在这刹那之间,惟勤殿训练有素的宫人疾步上前,夺走皇长孙手中瓷片,将皇长孙按在地上。
此刻也顾不得什么尊卑上下了,怀贤带着人上前,先灌了皇长孙一碗安神汤,然后将他押进厢房中,七手八脚收拾起地面上跌碎的瓷碗、浸透汤汁的毯子。
“殿下。”怀贞面带犹疑,等着裴含绎下一步示意。
裴含绎捏了捏鼻梁,叹了口气。
他转过头,正迎上景涟惊惶的目光。
她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面色惨白,神情惶然,直到裴含绎回过头,唤她:“永乐。”
景涟骤然回过神来。
她不再呆立在殿门处,拎起裙摆朝着裴含绎疾奔而来,越过殿内众多宫人,气喘吁吁停在裴含绎面前,伸手便去抓他的袖摆:“你怎么样,叫太医来,快叫太医来!”
裴含绎倒不奇怪景涟猜出殿内事端,毕竟只要看清那狼藉的地毯,都不难猜出发生了什么事。
令他惊讶的反倒是景涟的神色,以至于他顿了片刻,才道:“别慌,那盏汤我并没有入口。”
他的声音依旧沉静,景涟竭力冷静下来,按住心口长出一口气,缓缓平复急促的心跳。
“是我失态了。”景涟道,“我只是……有点着急。”
那个鲜血横飞的梦境里,一个带着叹息和笑意的声音附在她耳畔,轻轻地说:“太子妃毒发身死。”
太子妃毒发身死。
景涟指尖冰冷。
她攥住裴含绎的袖角,犹豫着道:“还是请太医来看看……或者你想怎么处置?”
她的目光越过裴含绎,朝皇长孙被带走的方向看去。
裴含绎反手牵住她的手,眼底笑意泛起,却在触及景涟冰冷的指尖时僵住。
他轻轻揉搓着景涟指尖:“不知谁在景檀耳边捏造谣言,挑唆皇孙,自然要上禀君主才能处置——手怎么这么凉,别怕,别怕。”
不知为什么,随着裴含绎的举动,景涟急促的心跳渐渐平缓下来。
她有些不好意思,抽回手道:“我没事。”
裴含绎笑了,也不追问景涟方才的失态,只在她肩上轻轻一按:“你先去内殿歇着,我要先处置景檀的事。”
景涟的面色也肃然起来,点头道:“我先回含章宫。”
裴含绎却道:“我还有话没和你说,且留一留,我处置完就回来。”
皇长孙一碗安神汤灌下去,怕是能睡上几个时辰。裴含绎目送着景涟走进内殿,转过头立刻变了脸色。
他命人先将本宁阁上下宫人尽数羁押,而后封锁东宫宫门,由怀贞带着人将本宁阁里里外外搜了一遍。
东宫自有医官,是为夜间关闭宫门不方便请太医时准备的。医官对着毯子研究了片刻,转过头来面色严峻地道:“回殿下,这是砒霜。”
裴含绎乍一听这名字十分朴实的毒药,还有些欣然。不过想来也是,那些难以破解的宫廷秘药,皇长孙也无处得来。相较之下,还是砒霜更为平易近人。
搜完本宁阁,怀贞等人从皇长孙寝室里的落地大花瓶中找出了一小包尚未用完的砒霜。
看这些砒霜的分量,足够毒死三个裴含绎有余。
怀贞既后怕,又疑惑:“他哪里弄来的?”
裴含绎面色冷淡地看着这包毒药,淡淡道:“走,带上他,去福宁殿求见。”
如果不是迫不得已,裴含绎很不愿意将事情闹到皇帝面前。
他现在还是太子妃,身上担着教养皇孙的职责。皇长孙意欲毒杀嫡母,固然是不孝至极,但裴含绎也有疏于教养的责任。
无奈事情太过严重,裴含绎不可能隐瞒不报。
临走前他叮嘱留下看家的怀贤:“给公主的食水全都先验过,再去派人叮嘱两位良娣,让她们留意皇孙们的饮食。”
怀贤一丝不苟地执行了裴含绎的吩咐,亲自拿着银针验过食水,又交由试毒内侍先试过毒,才摆进殿里。
然而费了这么大的功夫,备下的食水景涟却一口没吃。
她等得心焦,没有半点胃口。起初还在内殿里踱步;后来裴含绎迟迟未归,索性靠在榻上,每一刻钟派人去福宁殿外探看一次;到最后宫人一无所获回来复命时,景涟已经睡着了。
天色渐暗,殿外寒风骤起。
景涟斜倚在榻上睡得昏沉,忽而惊醒。她坐起身,隔窗隐约听见殿外呼啸的风声,蹙眉问:“太子妃还没回来?”
怀贤低头道是。
景涟心头不安,一半是因为皇长孙惹来的变故,一半却是那个噩梦萦绕不去、余悸未消的缘故。
这缘由不能诉之于口,因而也就越发焦灼。
派去打探的宫人终于赶回来,面带喜色:“殿下已经上了宫道,约莫再有一刻钟便能回来。”
此言一出,不但惟勤殿中宫人纷纷松了口气,景涟更是心头一轻,有如一块大石落地。
她再按捺不住,索性亲自挑了灯,出得殿来,在东宫门口等候。
从福宁殿回东宫的路极为漫长。
宫道长而昏暗,裴含绎支颐靠在辇中,倦色难掩。
他心想,让景涟白白等了半日,早知道离开前就该让她回去的。
裴含绎信手挑开纱帘一角,呼啸寒风吹入辇中,他眉头微蹙,正欲放下纱帘,目光骤然凝住。
东宫近在眼前,通明灯火自宫门中满溢而出,映衬着身后漆黑的宫道,无端显得更为明亮温暖。
宫门中倾泻出的光芒仿佛化作了一张淡金色的薄纱,朦胧的光晕里,有一点格外明亮,格外瞩目。
景涟提着一盏宫灯,立在那里。
她的发丝和裙裾被风卷起,飘摇如一朵随时会被狂风吹散的云。
裴含绎猛地坐直身体:“停辇!”
他难得没有维持太子妃端庄矜持的举止,三步并作两步下得辇来,当即被冷风吹得一凛,快步走向景涟:“你怎么站在风口里,也不怕风寒。”
“你没事吧!”景涟几乎和他同时开口,“父皇怎么说?”
她随手丢下宫灯,那盏灯立刻随着寒风骨碌碌滚走了。
裴含绎又是感动又是气恼,拢住她向宫门内走去:“没事,我能有什么事,你快些进去。”
晚间天寒,纵使景涟披了件狐裘,在风里站了半晌,也被吹得手足冰冷。
眼下宫门即将下钥,裴含绎自然不可能赶她回去,吩咐宫人去给景涟熬驱寒的汤药,又指了怀贤带着宫人去服侍景涟沐浴,免得她明日起来大病一场。
景涟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分明很想先听裴含绎讲述福宁殿中发生了什么,皇长孙人又在哪里。
裴含绎硬起心肠,对她期盼的眼神只做视而不见。
景涟走到门口,回过头来依依不舍地邀请:“我们可以一起。”
裴含绎一口热茶呛在嗓子里。
前方引路的怀贤脚下一绊,险些当场跪下。
景涟失望地走了。
裴含绎情绪渐敛,神色渐淡。
他默然放下茶盏,想起今日福宁殿中天子的盛怒,唇角无端扬起。
皇帝盛怒至此,下令彻查宫城内外,想来一定会翻出许多掩藏在花团锦簇表象之下的污秽。
往日里裴含绎执掌宫务,轻易挑开那层花团锦簇,只会引火烧身,为自己惹来麻烦。
但如今宫权已经不在他的手中,那么越多人被拖下水,越多人焦头烂额,才越方便他乱中取利。
他的唇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低头啜饮杯中茶水。
一点水色染上他的唇间,映衬着朱红的唇色,灯火下像是沾着一层薄薄的血。
京城已经乱了,地方正在乱。
前朝已经乱了,后宫也要乱。
内忧外患,内外交加之下,皇帝还能支撑几时?
他的笑容渐渐敛没,唯余一片倦色。
.
惟勤殿不止一间寝殿,因此于情于理,裴含绎都不能留景涟在他寝殿中过夜。
景涟伏在案上,听裴含绎讲完福宁殿中种种,啊了一声:“父皇将景檀留下了?”
裴含绎纠正她:“是留在福宁殿后,大概是想看看景檀的情况,或许明日就会送回来。”
景涟拧眉:“父皇也不怕……”
裴含绎猜出她所思所想,淡淡道:“景檀没有那么大的胆量,就算他有,福宁殿内紧外松,他没有冒犯圣上的本事。这到底是圣上第一个皇孙,又是明德太子长子,不能随随便便废弃。”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皇长孙目前虽没有任何爵位,却比皇帝那些尚且年幼却已经封了亲王郡王的幼子们贵重的多。
“这也是为了保全东宫颜面。”景涟很快想通。
皇长孙的教养,往往与整个东宫挂钩。
本朝以孝治天下,皇长孙不孝不贤,等同于从此失去皇位角逐权,同时东宫跟着颜面大损,连带着二公子与和雅县主都要受连累。
皇帝费尽心思维持东宫与秦王齐王之间的平衡,当东宫压制二王时,皇帝立刻出手打压;但当东宫可能无法翻身时,他又会立刻站到东宫这边,出手抹平一切。
裴含绎轻声道:“没错,所以不必担忧,圣上会为东宫做主。”
景涟疑惑道:“到底是谁恶毒至此,竟捏造赵良娣已死的消息,鼓动皇长孙杀害嫡母。”
裴含绎低头拨茶。
景涟道:“只是这人虽然歹毒,却也愚笨,皇长孙年纪尚小,哪里能做得成事。”
裴含绎轻咳一声,试图引走景涟的思路:“也说不定是故意的。”
景涟疑惑看他。
裴含绎天马行空道:“皇长孙下毒成与不成,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件事传出去,就足以动摇东宫根基。”
他见景涟沉思时脸色变来变去,很是好玩,禁不住伸手捏了捏景涟面颊:“对了,我在福宁殿见到柳宫正了。”
景涟仰头看他。
裴含绎若有所思道:“有趣,柳秋对我,似乎隐有敌意。”
景涟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敌意?”
裴含绎支颐,长睫闪动,在灯烛光焰下分外动人,很容易令人生出一种含情脉脉的错觉。
“是啊。”他回忆起见到柳秋时,那种突如其来又隐隐浮动的怪异感,若有所思道,“敌意。”
第51章 安排
裴含绎的直觉, 向来很少出错。
即使柳秋长于掩饰,裴含绎也依旧敏锐捕捉到了她含而不露的一丝敌意, 并迅速警惕起来。
不管是为了景涟,还是为了裴含绎自己,摸清柳秋根底都是一件极为必要的事。
柳秋任宫正一职多年,精心筹谋,固然将自己的来处掩盖极好。但裴含绎身为穆宗皇帝嫡幼子,若要论根深蒂固四个字, 京中少有人能与他比拟。
崇德二十一年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一本薄薄的册子被呈到了了裴含绎面前。
窗外雪片像是鹅毛,纷纷扬扬飘下来,转瞬间庭院中尽是白色。
怀贞打着伞走到游廊下, 换下脚上沾雪的皮靴,解下外披的披风, 又借着火盆搓手跺脚, 驱走身上的寒气, 进殿向裴含绎复命。
“赵氏今晨没了, 听说血吐了半张席子, 承蒙圣上恩典, 看在皇长孙面上得了一幅薄棺下葬。”
“毕竟是生母, 身为人子该尽孝道。”裴含绎翻着手中册子, 语气平平道, “派人去本宁阁报丧。”
怀贞躬身应是。
对于赵良娣的死,殿内没有任何人惊奇。
她本来可以不必死的,最多是在外人眼中作为一个疯癫的女人活下去。但皇长孙受人挑唆认为母亲已死, 竟意欲为生母复仇,毒杀嫡母, 这才是赵良娣必死无疑的根由。
那日皇帝将皇长孙留在福宁殿,引起宫内外许多人议论纷纷、紧张不已。
然而第二日晚间,皇长孙便被送回了东宫,众人不以为意,毕竟能留在福宁殿一晚已经是其他皇孙从未有过的殊荣。
唯有裴含绎敏锐体会了皇帝的意思。
为了东宫安稳、为了天家颜面,皇长孙绝不能背上任何罪名。
从那日起,宫外传来消息,赵良娣开始生病。
她的病势日益沉重,不到月余,已经油尽灯枯。宫中看在她诞育皇孙的份上,曾经多次派出女医、医官前去诊治,终究无力回天。
裴含绎心中清楚,这是皇帝的意思。
果然,本宁阁那边很快传来消息,皇长孙纯孝,听闻生母病亡,当场咳出血来,昏迷过去。
裴含绎吩咐宫人:“去报知圣上,恳请圣上指一位太医料理皇孙脉案。”
宫人忙不迭去了。
怀贤侍立在裴含绎身侧,嘴唇轻动,欲言又止。
裴含绎察觉到她的疑问,平静道:“从此以后,景檀不会再出来见人了。”
皇帝固然对皇长孙心存芥蒂——国朝以孝治天下,但太子妃才是东宫所有皇孙的母亲,皇长孙听信挑唆,竟敢对嫡母下毒,已经触及道德层面的根本底线。更不要说,下旨将赵良娣送出东宫的那个人,其实是皇帝。
但皇帝终究不愿折损东宫,也想保住明德太子留下的皇孙。那么皇长孙犯下的错,就要由赵良娣来承担。
生母病死,按本朝礼制,庶子为生母需服丧三月。
不巧的是,每逢大年初一,皇帝率宗室祭祀宗庙。皇长孙若要为生母服丧,就会冲撞宗庙祭祀。
按照本朝私亲妨祭的旧例,皇长孙此时应主动上表,请求以闭门不出的方式服丧三月,期间不得外出嬉游,更不能见外人。
如此一来,皇长孙就被顺理成章软禁在了宫中,至少三个月不见任何人,且谁都挑不出毛病。
怀贤嘟囔道:“宫正司查案的本事倒是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