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涟说:“我觉得……”
裴含绎笑吟吟道:“对了,我宫里养了只孔雀,特别机灵,能打得过大鹅,现在会一边开屏一边追着人打。”
景涟说:“我觉得你说得对。”
她轻声道:“那我年后再走,父皇应该会同意。”
裴含绎隔着榻间小几探身,握住了景涟的手。
两只微冷的手贴在一处,景涟像是出神的人猛然惊觉,轻轻一颤。
她笑起来:“时雍。”
裴含绎道:“嗯?”
景涟却没有继续说话。
她握着裴含绎的手,没有放开,整个人慢慢俯身,伏在了小几上,将二人交握的手贴在颊边,久久无声。
随着她倾身的动作,裴含绎只能看见她毛茸茸的发顶,和她裹紧的雪白毯子。
那毛毯一望而知,是宫中贡品,质地极其柔软,每一根绒毛似乎都闪烁着柔润的光晕,更难得的是御寒极好又轻柔至极,披在身上就像羽毛那样轻。
轻如鸿毛当然是夸张的说辞,但它确实极为轻飘,以至于裴含绎望着景涟毛茸茸的发顶,忽而注意到簇拥在景涟颊边的毛毯塌下去一点。
下一刻,他感觉到一点温热,似乎只是错觉。因为景涟立刻放开了他的手,将毛毯又朝上拉了拉,裹住自己的头脸。
从裴含绎的视角看去,面前的景涟就像是一只雪白的、毛茸茸圆滚滚的小动物,正趴伏在那里缩成一团,似是冬眠。
但裴含绎知道,景涟哭了。
他看着那块毛毯边缘逐渐被打湿,然后塌陷出更大的一角。指尖隐隐残留着温热的触感,那是淌落的泪水。
景涟没有哭出声。
她的眼泪落得无声无息,裴含绎只好假装一无所觉,直到景涟将自己整个头脸一并裹起来,从上到下包的风雨不透,在毛毯里瓮声瓮气地对他说:“时雍。”
裴含绎耐心地问:“怎么?”
景涟没头没脑道:“幸好有你在。”
裴含绎忽然产生了一点不祥的预感。
果然,只听景涟道:“有你陪着,我就觉得好多了。”
裴含绎委婉又警惕地应声,很怕下一句就是景涟称赞他有母亲般的慈爱。
幸好景涟这次没有再向他表示濡慕。
景涟说:“你在宫里,我就不觉得过年太……”
她顿了顿,很自然地道:“无聊了。”
裴含绎轻轻笑了。
他收回手,指尖那点渐渐干涸的温热忽然化作灼热,几乎有些发烫。
十指连心,那一点指尖上的灼热仿佛在裴含绎心口燃起了一簇火焰,他垂下睫毛,柔和地道:“我的荣幸。”
.
当夜景涟睡得很好。
经裴含绎劝说后,景涟忽然意识到,再病下去,她未必能如愿出宫守陵,反倒可能因病不能随行冬狩。
于是太医欣喜地发现,永乐公主病情一日千里迅速恢复,仅仅四日之后,窗下那盆早逝的草已经逃脱了不得安息的命运,被含章宫宫人毫不留情地丢了出去。
伴随着景涟迅速康复,皇帝传召她去福宁殿见驾。
踏进福宁殿门时,景涟几乎有些恍惚。
不知为什么,她想起自己五月头也不回离开宜州准备归京时,怀抱着满心的委屈不甘,归心似箭,只想尽快回到京城,扑进父皇的怀抱求一个安慰。
仅仅半年而已。
在她过往并不长久的生命中,也短促到仅仅占据四十分之一的岁月。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父皇的濡慕和依赖渐渐产生动摇,浮现阴影,以至于现在踏进福宁殿时,竟然多出了忐忑不安。
她定定神,俯身拜倒。
天寒,殿内的门窗却仍大开。层层纱帐间传来浓郁的檀香气息,久久不散。
景涟下意识回首张望。
她未出嫁时,每次遇到这种场面,只要回头看看,多半能看到千篇一律的身影——皇帝常召参玄司方士入殿,焚香唱诵,谈玄论道,偶尔还要服用金丹。
参玄司那些方士,尽管在朝野中名声极坏,在景涟面前却往往和气恭顺不摆架子。
方士久经历练,若想要哄骗人,那几乎没有什么人能招架住。饶是景涟本能反感他们进献金丹的举动,但伸手不打笑脸人,景涟在宫里养的久了,凡事讲究体面体统,对着这群方士也很难说出重话。
景涟一没有办法说服皇帝,二没有办法辩赢方士,三不能直截了当和他们翻脸,真是全然没有半点法子。
因此她看见方士,大多绕道而行。
不过这一次,她什么也没有看见。
朝野皆知,太子妃厌恶方士,想来太子妃入主东宫三年,在皇帝面前没少劝谏过,方士们收敛了许多。
她稍一走神的功夫,帐幔之后,御座上的皇帝已经缓声道:“快起来,李进。”
前半句说给景涟,后半句吩咐李进。
李进立刻搬来锦凳,引景涟坐在御座下首。
皇帝温言道:“你病了这些时日,现在可还有哪里不妥当?”
景涟仰起头来,道:“回父皇,儿臣身上并没有多少病痛,只是心中郁郁,因而难以起身。”
皇帝道:“为何?”
这个问题若要回答,不能有任何模糊之处,否则很容易被理解为对天子有怨。
景涟道:“儿臣前些日子做了梦,梦见母妃在时。”
说完这句话,她的眼眶恰到好处红了起来。
景涟黯然道:“母妃故去多年,儿臣不孝,竟不大记得她的面容,只记得母妃慈爱。”
这句话纯属胡扯,景涟只记得苏贵妃过去差点把她掐死,从此景涟再也不用去扶云殿请安。
她禁不住哽咽道:“儿臣日思夜想,实在想念母妃,心下既痛且愧。”
说到这里,她已经哽咽不止,泪如雨下。
上首,皇帝神情缓和,亦微露伤感道:“你母亲在时,的确最好不过。”
这句话不像平日里四平八稳的赞美,反而显得有些太过简朴。
他只用了四个字,最好不过。
第49章 怀念
皇帝从不吝惜向景涟展示他慈爱的一面。
见景涟哽咽落泪, 皇帝亦被勾起心底伤神,黯然伤感道:“她年轻时风姿无双, 恰如雪中翠竹,无人可以相较。这么多年来,朕从未见过能及她三分风姿的人,就连你也逊之远矣。”
景涟垂泪道:“儿臣自幼无缘承欢母妃膝下,不能受教于母妃,实在是毕生之憾。”
皇帝伤怀道:“是啊, 她走得太早,她病笃时,朕竟连她最后一面都没来得及见到。”
景涟抬起哭得泛起薄红的双眼,哽咽说道:“儿臣当年年幼, 故而不敢常去拜见,生怕招惹母妃厌恶, 若早知母妃……儿臣深恨, 年幼不知事时不曾与母妃多多亲近, 以至遗恨终身。”
皇帝道:“她其实很疼爱你, 心里眼里只装着你一个, 你那时还在襁褓中, 她便亲力亲为……”
皇帝的话音忽而一顿, 稍纵即逝, 倘若景涟真如面上这样泪不能止、泣涕连声, 必然难以察觉。
他继续道:“终日但凡清醒,便将你抱在怀里,带在身旁, 一刻不曾分离。”
皇帝的目光有一刹恍惚。
那时他常来行宫,推开那扇朱红的门扉, 常常看见宁时衡倚在榻上手握书卷,或是平静眺望远处天际,神情静默如水,唯有看向身侧襁褓时眼底隐带柔和。
景涟的襁褓就在她身侧,亦或怀中。每当小小的女婴哭出声,宫人急匆匆围拢过来,宁时衡总是不肯假手于人,将孩子抱起来。
有时皇帝推门而入,看着宁时衡低头轻轻拍抚襁褓,神态温柔,恍惚间他常会产生错觉。
他曾经朝着宁时衡伸出双手,想抱一抱襁褓里哽咽的孩子。那时只要宁时衡将襁褓递给他,皇帝便可以自欺欺人,告诉自己这是他们的孩子。
然而宁时衡拒绝了。
她看着皇帝,眼底并无分明的恨意,依然静默如水,但皇帝知道,她的恨意掩藏在更深的地方,与之相伴的还有忌惮。
她时刻警惕着他,甚至不肯将孩子交付到他的手里。
皇帝低声道:“她最疼爱你。”
说出这句话时,皇帝心底忽然生出无与伦比的恼怒与怨恨,他自己都不知道,这句话是真是假。
宁时衡爱她的女儿,她和言毓之的女儿。
但在她心里,在她垂死之际,她最牵挂、最难忘的事,当真是她的女儿吗?
皇帝冷冷地想着。
他忽而惊觉,天长日久,故人早逝,数十年光阴过去,他反复思量,仍然无法猜透宁时衡的心。
宁时衡那样的女人,本来就不能以常理度量。
他招手道:“过来。”
一阵淡淡的香气飘来,皇帝看见宁时衡女儿的脸,她娇艳的面颊清瘦些许,反而与当年她母亲临终时多了半分相似。
景涟跪下来,伏在皇帝膝头,仍然如同幼年时那样濡慕地仰起头,哽咽着唤了声父皇。
皇帝轻轻抚摸着景涟的长发。
宁时衡死去的那日,他抱起这个被宁时衡精心保护的孩子,女童在他的怀里痛哭,最终声嘶力竭,几乎背过气去。
皇帝静静听着女童的哭声。
宁时衡留在世间的痕迹,已经被抹消大半,近乎于无。
她的抱负,她的志向,她的君主,她的恋人。
全都归于尘土。
只剩下这个孩子。
皇帝收回思绪。
他轻轻拍抚着景涟的肩背,柔声道:“好了,再哭下去眼睛又该肿了。”
.
柳秋走入殿中。
入殿的刹那,她向后避让,低首行礼。
迎面而来的永乐公主眼梢通红,神思恍惚,显然方才痛哭过一场。柳秋行礼时,她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片刻后才迟钝道:“柳宫正不必多礼。”
柳秋直起身,恰到好处地问候了两句。
景涟神思不属,无意与她多谈,只简单客套便要离去。
福宁殿门口到底不是个适合谈天说地的地方,柳秋爽快辞别景涟,踏进殿门。
殿内浓郁的檀香散的七七八八,层层纱帐后皇帝已经不见踪影。
李进很愿意卖个情面给她,低声道:“圣上进了静室。”
柳秋就懂了。
福宁殿那间静室,是常人绝不能触犯窥探的所在,为宫人讳莫如深。皇帝常常独自关在静室内,连李进都不被允许随侍在侧。
但宫里很难保守秘密。
即使静室是禁地,皇帝常常入内,既不能在一片灰尘蛛网中徘徊不去,又不能让至尊天子亲自扫地,因此仍然需要派些可靠的宫人定期入内洒扫。
那些可靠的宫人,大多要通过宫正司严查、李进审核两道防线,才有机会踏入静室。因而对他们来说,静室中的存在并不是秘密。
更重要的是,皇帝自己都不会留意这些细枝末节。
宫中贵主最常犯的一个错误,就是不拿宫人看作人。毕竟,宫人大多时候都像一根根沉默的木头桩子立在那里,就连皇帝召幸妃嫔,也有两根木头桩子杵在帐外记录。
因此,贵人们极少会思考,为什么每日起居出入的宫室中没有半点灰尘。
柳秋垂首站到一旁,和李进肩并肩,等着皇帝从静室中出来。
她没有等太久。
皇帝从静室里出来,只丢给她一句话:“年后拨几个人给含章宫。”
听到含章宫三个字,柳秋心底立刻便是咯噔一声。
然而皇帝已经命人呈上丹药,显而易见没有时间再回答她的疑惑。
柳秋只好朝李进看去。
李进抽空出来,低声对她道:“按圣上的意思去办就行,就是字面意思——永乐公主刚刚请旨,年后要去皇陵拜祭贵妃。”
柳秋谢过李进,刚一转身,面色立刻变得不大好看。
她深恨皇帝,同样不喜投机吴王的苏家满门。苏氏空担了数年贵妃之位,最后郁郁而终,在她看来不过是苏家投机失败的笑话。
她冒着风险,刚一知晓景涟在查当年旧事,立即将周逐月与魏六相继送到景涟眼前,也正是心中耿耿于怀,不愿让景涟错认生母的缘故。
而今听到景涟要去皇陵祭拜苏氏,她自然心中不悦。
但很快,柳秋醒过神。
她微一思忖,神情稍稍舒缓开来。
要拜就拜吧。
她平静想着,皇陵中葬的是谁,尚未可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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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涟乘辇,没有回含章宫,而是直入东宫。
和太子妃来往日久,她连太子妃接见东宫群臣的时间都摸得七七八八。果然一路入内畅通无阻,最终在檐下看见了教鸟儿学说话的裴含绎。
裴含绎撂下鸟食迎过来,微笑道:“怎么突然过来了,不是去福宁殿面圣?”
他看着景涟重新妆扮过,但仍然能看出哭过痕迹的面容,皱眉道:“你眼睛又要肿了。”转头吩咐怀贞,“去取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