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涟一眼认出,那是太子妃今日带出来的短剑,大约是景涟方才拖拽太子妃时,从太子妃身上掉落的。
她想起刺客暴起突袭时,太子妃将她从马上拎过来护在身后的场景,眼眶又有些发红。
但这一次,她的眼泪没有落下来。
景涟冲过去,将短剑捡了回来。
疼痛知觉暂时还没有恢复,除了左臂仍然动不了,景涟握着那把短剑,心情竟然诡异地平静下来。
太子妃连杀两名刺客,带着她逃到此处,已经代替她做了所有努力。
现在太子妃昏迷不醒,就该轮到她承担了。
景涟握着那把短剑,朝坡上林间那两具刺客尸体走去。
走得越近,她的勇气就流逝越快,当她走到刺客尸体前时,险些腿一软跪了下去。
一阵寒风吹来,景涟打了个哆嗦。
想起昏迷的太子妃,景涟的勇气忽然卷土重来。
她那双漂亮含情的眼底,第一次泛起近乎凶厉的光彩。
景涟单手举起短剑,用力朝刺客颈部扎了下去,她毫无经验,甚至连看都不敢,短剑几次刺偏。
好在短剑削铁如泥,对景涟的力气要求不大,她对着两个刺客一阵猛刺,确保他们不会垂死暴起,看着短剑上沾染的血污,忽然偏过头剧烈干呕起来。
翻涌的恶心和战栗很快平息,景涟不敢多看,半偏着脸,胡乱将两名刺客身上的外衣都扒了下来。
若是放在平常,这等布料连给公主府门房用来擦手都嫌粗糙,但生死关头景涟顾不得那么多,她吃力地抱着衣物走回去,犹豫了一下,还是没给自己留。
景涟用这两件外衣,艰难地把太子妃从头裹到脚,裹成了一只巨大的蚕蛹。
紧接着,她提起短剑,向远处走去。
走了几步,景涟又折回来,把太子妃头脸处的衣裳扒开一点,避免她回来时太子妃已经窒息而死了。
第55章 猎场(四)
景涟割断衣带, 将细细的布条系在沿途低矮的枝杈上。
夜间陌生的山林里,凶险无处不在。即使不提刺客, 恒春山山脉绵长,除了猎场所在的山头仔细清理,其余地方狼虫虎豹一个不少。
但景涟必须要冒险,她既痛又冷,比这更难捱的是干渴,没有水是不行的。景涟觉得自己一天不吃饭饿不死, 如果今晚喝不上水,她一定会活活渴死。
更何况还有太子妃。
景涟再度停下来,仔细抽出一小段衣带,踮脚系在树杈上。
天色昏蒙, 很快就要完全入夜,灰黑色的前路上到处是张牙舞爪的树, 光秃枝干奇形怪状, 像是雾气里朦胧的妖精鬼怪。
景涟又想哭了。
她从来没吃过这样的苦头, 然而她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胃里仿佛燃烧着一团火, 那团火蔓延进咽喉, 好像下一刻就要把她烧成飞灰。
景涟活了二十一年, 也过了二十一年养尊处优、前呼后拥的日子。她这样娇贵柔弱, 在冬日的林野中寻找溪水, 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不过幸好,景涟曾经成过三次婚。
她的最后一任夫婿李桓,奉旨驻守宜州。
定国公府世代勋贵, 李桓虽然生了一张清流文臣的脸,到底是能亲自带兵的武将。
李桓每次率军巡边归来, 总要和景涟说他这些日子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连带着不涉密的军务、野外寻找的食水,恨不得事无巨细全都讲给景涟听。过去景涟其实不太爱听这些,但李桓兴致勃勃,景涟不愿扫兴,就耐着性子听他讲,左耳进右耳出。
想不到过去那些她无甚兴趣的故事,倒在今日派上了用场。
不知是李桓那些野外经验当真有用,还是景涟运气极好——抑或二者兼有的缘故。
夜色完全降临前,景涟终于找到了溪水。
冬日溪水结了冰,景涟硬生生在寒风中累出了一层薄汗,砸破冰层薄处,喝了些水。
喉间火烧般的焦灼干渴终于平息,景涟想来想去,割下一块干净的中衣衣摆,敲碎两大块冰裹起来。
忙完这些,她累得跌坐下来。
方才没有找到溪水的时候,景涟干渴难忍,心里只有找水一个念头。现在不渴了,她的心神转移,后知后觉开始恐惧。
溪水冰层下似有若无的水声、林间黑夜里摇曳的阴影、风吹过脊背的彻骨寒凉……一点点累积起来,最终堆叠成景涟难以承受的恐惧。
恐惧到了麻木的地步,她反倒哭不出来了。
景涟站起身,艰难地向来路走去。
黑夜降临,景涟很难看清系在树上的布条,几次险些找不到方向。然而她的运气当真极好,冬夜的山林里潜藏的凶险不知凡几,景涟又毫无经验,体力耗竭,无论任何意外她都招架不住,却偏偏连路都没有走错。
身体对痛苦的麻木渐渐消散,当景涟看到她熟悉的树木时,疼痛和疲惫交织,再也没有半点力气了。
她倚在树干上,几乎要滑坐下去,却在最后关头生生忍住。
景涟知道,自己现在全凭一口气吊着,一旦坐下去,她未必能再站起来。
她耳畔嗡嗡作响,眼前光影散乱,摇摇欲坠,却因为只有一只手能动,连掐自己一把都做不到。
不能这样。
景涟感觉自己已经身不由己地向下跌坐,她心一横,侧转身体,左臂撞上了树身。
这一下真是立竿见影,刹那间景涟立刻再度恢复清明,剧痛何止透骨,她脱口尖叫出半声,又硬生生忍住,冷汗刹那间涌出来,竟然连鬓发都浸湿了。
景涟不住喘息。
下一刻,她的耳畔传来一声轻响。
咔嚓!
像是干枯的树枝被踩断了,这声音很轻,却又很响亮;似乎很近,却又显得很远。
夜色里,隐约能辨认出一个高挑的轮廓。
——有人。
景涟僵在那里。
她甚至忘记了恐惧、惊叫和落泪,像一只巢穴中受惊的小兽,只知道凭本能向树后蜷缩过去,连左边衣袖再度擦过树干都没能阻止她的动作。
完了。
她想。
她痛叫时出了声,除非那人是个聋子,否则安静的夜里,绝不至于听不见。
那个人影比她要高。
景涟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半点力气了。
跑是跑不掉的,更别说正面迎敌,景涟就算毫无伤痛、精神充沛,也未必能打得过惟勤殿里那只啄人全无章法的孔雀。
很快,一种更为深重的恐惧攫住了她的整颗心脏。
那道人影的方向,是从她离开的土坡方向来的。
景涟把太子妃一个人留在了那里。
那人影的轮廓逐步靠近,无声无息。
景涟跑不动,也不想跑了。
她忽然觉得很累,也很绝望。
她毫无预兆地尖叫起来。
那是纯粹的尖叫,其中不含任何有意义的词句,既锐利又嘶哑,像一只垂死的小兽。
“啊——”
景涟喉咙里泛起血气,眼前发花,她倚靠在树上,分明已经强弩之末,什么都看不清了,但她的眼睛在夜色里却显得格外明亮,像折射着星光和雪光。
“永乐。”
尖叫声中,对面传来太子妃轻轻的声音:“是我。”
刹那间景涟叫声骤止。
她一瞬间软倒,全身上下卸了力气,终于慢慢跌坐下来,眼前一黑,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
深夜的恒春山再度落雪。
寒风骤起,雪片飘飞,吹得寒到骨子里去,也吹得人分外心凉。
钦天监监正趴在地上,一张脸完全埋进了地毯里,像只滑稽的青蛙。
如果是平时,楚王肯定会忍不住笑出来,但是现在他半点发笑的心情都没有,一张俊秀的脸拉得像驴。
“臣惶恐!臣有罪!臣辜负圣恩,学艺不精!”
监正磕头如捣蒜:“请圣上治罪,臣万死莫赎。”
有的话不能胡说,监正请罪的话刚刚出口,盛怒的皇帝一脚踢翻了书案:“你确实该死,拖出去,赏八十板子!”
八十板!
楚王身前的齐王不由自主抖了一下。
不要说朝中养尊处优多年的钦天监监正受不了八十板子,就算现在拉个武将过来,八十大板全力施为,也足以把人活生生打成一滩烂泥。
两名如狼似虎的禁卫冲上去,粗暴地将监正拖了出去,动作极快,不知是不是想借此逃出殿里,离开暴怒中的皇帝。
杖打声与惨叫声很快一同响起,在风雪里很快消泯,归于死寂。
齐王木然垂着头,听见殿门开启,听见禁卫走进来禀报:“圣上,杜大人断气了。”
一种难以言喻的寒意忽然席卷了齐王周身。
钦天监观测天象,日前敲定移驾恒春山时,监正算出的结果还是晴朗无雪,今夜风雪骤降,因而死在皇帝的暴怒下.
监正死得着实冤枉。齐王想。
算错天象误了行猎,获罪难免,却并不是非死不可。
真正激起皇帝暴怒的,是太子妃和永乐公主依旧下落不明。
天降风雪,意味着禁卫搜山的难度会大很多,也意味着人可能在找到之前就被冻死了。
“不。”齐王默默地想,“两个粗通骑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柔弱女子,或许都活不到风雪骤降,恐怕早在惊马失控后就遇险了。甚至都用不上刺客,她们自己就能在山里摔断脖子。”
想到这里,他的心里并没有难过,反而有些隐隐的兴奋。
天家的骨肉不是骨肉,天家的血亲不是血亲。和至高无上的皇位相比,和唯我独尊的皇权相比,什么兄弟姐妹、手足亲情,都显得一钱不值。
齐王厌恶景涟。
他从小被父皇、被先生冠冕堂皇教导着,宫里所有的皇子皇女都是他的手足至亲、兄弟姐妹。
永和是他的妹妹,永乐也是。
但齐王厌恶永乐,这种厌恶不讲道理,他并不厌恶永静和永思,哪怕前者和秦王走得很近,而后者沉默安静像个影子。
但他就是厌恶永乐,不止是因为永和。
或许是因为永乐太耀眼,太夺目。她的母亲是个疯子,后来又早早过世,疯子的女儿说出去并不好听,然而从来没有人敢用这一点去刺痛她。
因为皇帝太宠爱她。
小心谨慎多年,即使只是在心里想一想,齐王还是很恭顺地对父亲使用了尊称。
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像是一条狗,被系上铁链,拖进铁笼里,和另外两条更大更凶,叫做东宫和秦王的狗关在一起。而他们的父皇端坐在铁笼外,等着看哪条狗胜出,就把它放出来,然后端上一盆肉。
如果仅仅是这样,齐王并不会产生任何不满。
没人愿意当狗,但给皇帝当狗,胜利者将会得到皇位,这就使得无数人争先恐后想要博取一个当狗的资格。
直到齐王发现,他连当狗的资格,都随时可能被剥夺。
皇宫里的每一个人,皇后妃嫔、亲王公主、太监宫女,都是一条条朝着皇帝摇尾谄媚的狗。无论身份多么高贵或者低贱,都只是相对于彼此而言,当他们面对皇帝时,永远要剥下那层华丽外皮恭顺地跪下来。
永乐不需要。
皇子们、公主们,后妃嫔御们,诚如他母亲贤妃所说,每个人都在争夺圣心,跪下来求得皇帝的青睐。
——不,甚至不是青睐,而是记忆。
宫中也好,朝中也好,敢于去求皇帝青睐的人其实都屈指可数。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他们求的只是一个被皇帝记住,甚至被皇帝看一眼的机会。
圣心就是权势,圣心就是权力与富贵。
齐王不愿意当狗,立刻就会有人膝行着爬进铁笼里,自愿将铁链系在自己脖子上,跪下来当皇帝新的狗。
从齐王有记忆开始,后宫中得宠的妃嫔来了又去,朝堂上器重的大臣换了又换。他们这些皇子皇女们,如果母亲曾经得宠过一段时日,或许也能捞到个被皇帝抱一抱的机会。
风光易得,却难长久。
他们必须竭尽全力,才能将这段风光挽留久一些。
但永乐不需要。
她不需要争夺,因为她本来就得到了皇帝所有的偏爱。
永乐公主。
永乐公主。
永乐公主。
这个称号在齐王耳畔反复回响,在她年幼时,在她少女时,在她出嫁时,在她一次又一次更换夫婿、最终和离回京时。
仰慕她的人很多,厌恶她的人也很多,然而世人如何看待她,半点都不重要。
因为皇帝永远偏爱她,永远愿意将她高高捧起,双手奉上一切,然后为她收拾残局。
那么当她介入储位之争中,皇帝还会愿意宠爱她一如往常,继续为她收拾残局吗?
齐王低下头,吐出一口长长的、窒闷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