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衔了根牛肉干,觉得自己即将成为自学成才的神医。
然而神医不是能速成的,这两个字更和景涟没有半点关系。后半夜,裴含绎又发起热来。
发热卷土重来,似乎比前半夜更甚。
景涟怀疑是不是自己干的好事,导致裴含绎发热更重。她想了想,胆战心惊感受着手下的温度,还是觉得自己没那个适得其反的本事。
她的脸色终于难以抑制地难看起来。
发热不是好玩的事,饶是高床软枕养在宫里,也从不少见妃嫔皇子因为风寒发热丢了性命,更何况这荒郊野岭没医没药。
景涟决定自行其是。
她数九寒天里硬生生累的汗流浃背,将那块她从溪中敲下来,千难万险背到此处的大冰块从洞口拖过来,而后开始解裴含绎的衣裳。
饶是狼狈至此,太子妃的衣裳依旧尽力穿的一丝不苟,领口纽扣扣到最上面。即使正在昏睡之中,景涟去解裴含绎的衣领时,裴含绎的睫羽仍然颤抖两下,似乎将要醒来。
景涟停下动作:“你醒了?”
令人遗憾的是,裴含绎终究没有醒过来。
景涟也不强求——毕竟不能为了让太子妃醒过来,真的拿短剑刺她。
她此刻能动的只有一只手,艰难解开裴含绎的衣领,已经累的手腕酸痛,隐约觉得有些不对,但她此刻疲惫困倦到了极点,心里一片混沌,已经想不明白了。
她接着往下,抽开太子妃骑装的腰带,动作忽然顿了顿。
外裳散开,中衣解开,露出太子妃身体的轮廓,清瘦颀长,但看着极为有力,与女子柔软的身形截然不同。
景涟怔住了。
她毕竟成过婚,不是未出阁的懵懂闺秀。
她的手顿在半空,面颊从雪白化作苍白,再到变成惨白。而后忽然又涌起绯色,最终绯色渐渐褪去,重归苍白。
饶是景涟养于深宫,对朝政并无多少了解。
这一刻,她也清楚地知道,要出大事了。
太子妃是个男人。
太子妃居然是个男人。
这背后牵涉多少隐秘,太子妃是如何入宫的,又是谁指使、谁知晓、谁谋划、为什么。
这背后牵涉多少人,信国公、先皇后、明德太子、东宫诸臣、朝野上下。
景涟开始颤抖。
图谋什么?
剑指东宫,还能图谋什么?
她跌坐在那里,神情木然。
良久,景涟抬手,将太子妃衣扣一颗颗系回去。
然后她愣愣站起身,发狠一般拖起那块冰,甚至毫不顾忌自己的伤,动作像是要举起那块冰砸死裴含绎。
下一刻,她把那块冰压在了裴含绎身上。
第57章 猎场(六)
夜色渐褪, 飞雪渐止。
山洞外,一片茫茫的白。
雪将那些刺客的尸体和鲜血尽数掩埋, 远远望去,整座恒春山脉都被冰雪掩盖。
景涟站在洞口,看着洞外的雪地,面色很是疲惫。疲惫之余,还夹杂着隐约的惶惑和无措。
这场大雪掩盖了她和太子妃、乃至刺客沿途留下的一切痕迹,搜寻她们的行踪将会变得更加困难。而寒冷和风雪会进一步侵蚀她的身体, 消耗她的体力,使得觅食极其困难。
景涟绝望想着:在她饿死之前,禁军真的能找到她吗?
雪虽然停了,山间席卷的狂风仍然无休无止, 大片积雪打着旋飞上半空,又哗啦四散开来。
雪沫和风吹向景涟, 扑面如刀。
她抱着手臂, 怔怔站了一会, 听见洞内火堆噼啪声响中夹杂着其他细碎的声音, 转身走了回去。
山洞幽深, 即使白日也依然黯淡。那一团明亮的火光格外夺目, 闪烁跳动着, 为阴暗的山洞添上一抹柔和明媚的光亮。
景涟走得很慢。
或许是因为她疲惫困倦到了极点, 身体已经支撑不住;又或者, 她只是单纯不想看见洞里的人。
那团跳跃的橘色火光倒映在她的眼底,将她苍白的面容染上些许暖色。
火堆旁的洞壁处,裴含绎和衣而卧, 满头青丝散落,半遮半掩面容, 看不真切是否还在昏睡。
景涟的步伐更慢了。
她的左臂仍然不能抬起,右手掩在袖底。
骑装为了御马自如,袖摆往往做的窄,袖中一旦藏了东西,便会显得有些突兀,正如景涟此刻的衣袖,右臂小臂处隐有起伏,像是藏着狭长的物品。
她来到裴含绎身前,轻轻抬手,拨开了太子妃面颊上的长发。
那双沉睡的、美丽的眼睛,从乌黑的发丝下露了出来。
像是冰雪洗过,分外锋利。
.
裴含绎醒来时,疲惫侵袭全身,还有些寒冷。
这种熟悉的疲惫裴含绎很熟悉,每个月缩骨秘术反噬时,他熬过这一日,都像是水里捞出来的,连骨骼缝隙里都残余着疼痛,好似全身筋骨硬生生被尽数打碎又重新拼合。
但很快,他意识到不对。
裴含绎偏过头去,骤然醒来,他的眼睛不太能适应山洞中的光影,看得很慢。
不远处那堆篝火依旧燃着,篝火旁堆积的干枯树枝少了很多,火堆旁的地面变得干净了很多,隐约残留着着冰雪擦拭的湿痕。
山洞中一块突出的岩石上,端端正正摆着装牛肉干的荷包、整齐的坚果,还有两小块从衣摆上撕下来的布块,用冰雪揉搓的很干净。
更远处洞口的方向,隐约能看见一个窈窕的人影。
裴含绎眉心微蹙。
他尽力低下头,发觉自己的衣襟有些怪异的皱褶,于是合上眼,静悄悄无声叹了口气。
足音响起。
裴含绎闭着眼,只作不闻。
足音很慢,渐渐靠近。
即使闭着眼,裴含绎还是感觉到,有一个人蹲在自己面前,挡住了火堆的光芒。
一件冰冷的东西贴上他的侧颈,一只柔软的手拨开他面上的几缕发丝。
裴含绎睁开了眼。
他看见了景涟。
景涟的钗环首饰,早在昨日遇刺醒来时,就丢失了大半。她的头发披散着,一夜过去,骑装蹭上了火堆的黑灰,颊边也有一道,看着有些好笑。
她的手里正握着裴含绎的那把短剑。
短剑贴在裴含绎颈间。
裴含绎听见景涟的声音响起:
“你到底是谁。”
.
“你到底是谁?”
太子妃那双妙目转向了她,多情宛转,顾盼生波。
即使是在这样狼狈的境地中,衣衫不整,钗环散失,那张脸依旧秀美惊人。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景涟很难相信太子妃当真是个男子。
她盯着太子妃,手指攥紧短剑剑柄,掌心生出一层薄汗。
太子妃了然地一笑:“你发现了。”
景涟说:“是的。”
说话的同时,她的目光甚至不敢从太子妃身上移开分毫。
毕竟太子妃杀了四个刺客,还能带着她一路逃出不知多远。论起身手,景涟简直比太子妃差了十条街。
太子妃尽力转头,动作间侧颈贴得离剑锋更近了些,景涟吓得手一颤,连忙不动声色地调整短剑的位置。
太子妃上下打量自己,喟叹道:“即使如此,连腰带也不肯留给我,是否有些夸张了。”
趁太子妃高热昏睡时,景涟将那两件从刺客身上扒下来的外衣用短剑割开,拧成绳子,而后绑住了太子妃的手足。
受限于左臂动作不便,景涟很担心自己打的结不够紧,她咬咬牙,索性连太子妃的系带也一同抽走,一点没浪费,全绑在了太子妃身上。
如果不是夜里太冷,景涟生怕太子妃冻死,她连太子妃的外衫都差点扒下来做成绳子。
景涟没有回答太子妃。
她握着短剑,冷冷地道:“回答我的问题。”
她的手不稳。
因为贴在裴含绎颈间的薄刃,一直在极轻的颤。
裴含绎心底轻叹一声,好奇道:“你会向圣上告发我吗?”
话音落下,有片刻的沉默,而后景涟道:“那要看你肯不肯说实话。”
裴含绎再度闭了闭眼。
——幸好景涟的身份摆在这里,面对的又是裴含绎。
否则以她的问话技巧,今天就是她的埋骨之日。
景涟问话的方式存在很大问题。
当她是含章宫中高高在上、前呼后拥的公主时,这样的问话技巧已经足够她用。但当落难时,发现疑点后,以这样的态度、这样的方式问讯,无疑是一场灾难。
他的眸光微转,余光瞥见景涟执剑的手。
那当然是一双很美的手,即使现在双手遍布伤痕。
裴含绎心底忽然生出更深的怨恨,并不是对景涟,而是对皇帝。
陈侯的女儿,宁时衡的女儿,旷古烁今的人物,身后唯一的遗孤,却被皇帝以这样高高在上又轻贱绝伦的方式对待。
他由信国公夫妇教养长大。
信国公身为朝中重臣,不能长久脱离皇帝的视线。身为国公夫人,裴夫人决然抛下京中的富贵荣华、花团锦簇,以避世修行的名义将他养育长大。
长久避居,不见外人,一心扑在穆宗皇帝遗孤的身上。裴夫人数十年呕心沥血,既为臣子,又做母亲,天长日久尽了一切职责,却也将自己彻底留在穆宗年间,变成了一只困守过往的孤魂野鬼。
无数个夜晚里,裴夫人听着他一字字背诵课业经典,总会忽然偏过头去,眼眶泛红。又或者在命人为他裁制衣裳,准备饮食时突然停下来,望着裴含绎怔愣半晌。
裴含绎知道,她透过他的面容,在看穆宗年间那段逝去的时光。
那时候的裴夫人,是诗赋文辞俱佳的才女,是夫妻恩爱和睦的妻子。皇位上君主圣明,朝中有好友出仕,一切花团锦簇,再挑不出半点遗憾。
终于有一夜,课业学到太、祖年间翰林院奉旨编纂的历代典章集大成者《文章通考》时,裴夫人怔怔听着他背诵,忽而再忍不住,掩面而泣。
裴含绎自幼由她抚养,虽说裴夫人始终谨守君臣本分,但他从小不曾见过穆宗皇后,裴夫人在他心目中便有如半个母亲,连忙上去安慰,很是不知所措。
裴夫人渐渐止住泪水,令人去她书房中取来了一本陈旧普通的手记,交给裴含绎。
“这是时衡留下的,《文章通考》前六十卷的心得著述,都在此处。”
裴夫人的泪水再度顺着面颊滚落,声音却平静近乎死寂:“吴先生别的都好,但论起《文章通考》的见解远不及时衡。当年圣上当朝时,时衡撰有《通考》心得十二篇,篇篇都是翰林院传诵之作。”
她弯下身来,哀切地望着裴含绎,提出了从她抚养裴含绎那一日开始,唯一一个僭越的要求。
“殿下。”她道,“来日大业功成,妾身恳请殿下,千万不要忘记时衡夫妇二人的功绩。”
“他们本可以不必死的。”
他们本可以不必死的。
当年吴王篡逆,以雷霆之势扫荡穆宗旧臣。但穆宗当朝多年,朝野咸宁,又岂是一朝一夕能够扫荡的。
陈侯夫妇所处的环境再为险恶,陈侯府上下再为凶险,也及不上皇宫。
穆宗皇后眼看自己母子三人无法保全,还能奋起一搏,偷天换日,将襁褓中的幼子送出宫城。当时仍在侯府之中的陈侯夫妇如果想要离开,只会更加轻易。
但他们没有走。
哪怕明知面对的一定是死路。
宁时衡不肯离去。
只要她愿意离开,远遁京城之外,仍然可以掌握穆宗皇帝留下的势力,抚养襁褓中的穆宗幼子,养精蓄锐,择选良机辅佐幼主重新夺位。
尽管凶险,但至少远比留在京城安全。
但宁时衡没有离开。
“吴王得位不正,倚靠兵强马壮强夺而已。人心不服、百姓不服,却慑于威势不得不低头奉他为主。”
“人心善变,同样善忘。三年、五年、十年,还有多少人能记得吴王篡逆,还有多少人能记得承宁变法?”
“我不走。”
裴夫人耳畔嗡鸣,仿佛宁时衡从夜色里走来,再度重复当年的话语。
“我不走,吴王要杀我,就让他杀吧。但我只要还活着一日,京城中人人都别想忘掉皇位该属于谁,别想忘掉承宁变法。圣上要变的法、我要变的法,为天下人而变的法,只要我不死,谁都别想将它轻易扫进故纸堆!他杀了我,我能为变法尽力而死,也算不负圣恩,不负天下人。”
言毓之的声音从另一边响起,甚至还带着笑意:“我也不走,嘉颂、维清,你们快走吧。”
裴夫人惶然伸出手去,想去抓虚空中宁时衡的袖摆。
只存在于她记忆中的虚影消逝了,随着夜风一同吹进夜色深处。
“殿下。”她深深闭上眼,声音有如泣血,“不要忘记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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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含绎睁开眼。
他温声道:“殿下,你在这里问话,就不怕有危险吗?”
景涟静静地道:“我不能留着一个居心叵测的人在父皇身边,如果你不能解释清楚,我就只好杀了你。”
裴含绎轻叹一口气。
“没必要的。”他说,“殿下,你想为皇帝扫清凶险,只需要假作不知,回宫后立刻告诉皇帝,一切自有公断,你这样行事,只会将自己置身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