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大殿中层层雪白纱幕已经尽数撤下,显得殿中过分空旷。穿过大殿,寝殿外跪了一地方士。
极苦的药气从殿内飘出来,尽管灯火通明,但寝殿中却仍有挥之不去的阴沉。
景涟踉踉跄跄扑到床前。
她几乎不敢相信,皇帝居然变成了这幅面容枯槁的模样。他的面色苍白过分,双颊凹陷,唯有眼睛亮的惊人,像两簇火焰从他的眼底生出来。
然而稍有些眼力的人都能看出,这是回光返照的表现。
“圣上。”景涟脱口而出。
皇帝定定望着她,良久,道:“你来了。”
景涟哽咽出声。
若说对皇帝没有怨,那是虚言。
但这一刻,她跪倒在皇帝病榻前,最先记起的却是年幼时皇帝抱着她,在御花园里扑蝶的画面。
皇帝抬起手,吃力地抚了抚景涟的发顶。
“你来了。”他说。
他看着景涟,却又不是在看她,反而像是透过景涟的脸,正看着很多年前离去的故人。
“也许你是对的。”皇帝说,“也许按你的路去走,今日的局面会好看很多。”
但很快,皇帝笑了一声,其中满是决然:“不过我从不后悔。”
他那双眼睛显得更为明亮。
野心、自负、残忍,从他的眼底毫无掩饰地流泻出来,足以令任何一个人胆战心惊。
“我不后悔。”
他又重复了一遍。
然后他的手垂下去,滑落在景涟肩头,像是一记重锤敲打在她的心上。
那双眼睛的光芒暗淡下去,如同骤然被吹灭的烛火。
离床榻最近的李进扑通跪下,紧接着远处的殿内众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齐齐跪倒,哭声震天。
景涟的眼泪一滴滴从腮边滚落,她膝行上前,望着皇帝毫无生气的面容,唤了声父皇。
“圣上。”景涟改口。
她重重叩首,额头砸在冰冷金砖上,一阵痛楚传来,锥心刺骨。
从此以后,她的怨恨、她的不甘,她尚未理清的孺慕与挣扎,就以这样一种突然的方式,尽数落幕了。
她又唤了声:“圣上。”
“怎么会这样?”她喃喃道。
“为什么?”
她骤然转身,目光从殿内的侍从、太医身上一寸寸掠过,不知是在质问他们,还是在由衷的疑惑。
“为什么啊?”
朦胧的泪眼里,忽而有一只手伸来,按在她的肩上,极为坚决。
那人的声音传来:“公主。”
景涟茫然抬首。
柳秋看着她,声音静而轻。
“国不可一日无君。”柳秋的声音传来,落在景涟耳中,忽远忽近,像隔着一层纱,“圣上驾崩了,公主最后侍奉在圣上身旁,请问圣上是否对公主嘱托过万里江山的归属。”
景涟颊边还挂着眼泪,愣了片刻,掩面痛哭,只是不答。
她哭得太伤心,仿佛下一刻便要昏过去。
也正因为她哭得太伤心,柳秋知道不能从景涟口中听到半个字,幽幽一叹,心底却暗自松了口气。
——这等稍有不慎便会危及性命的问题,能避则避。
柳秋含泪道:“圣上曾言,楚王殿下恭孝有德,人品贵重。”
她的声音依旧极其低,旁人听不见半个字,也就不会落人半点口实。
景涟稍一抬眼,心底愕然。
即使对她来说,太子妃不在,楚王登基便是最好的选择,但景涟偏心至此,也没指望楚王能争得皇位——论长幼论人望论权势,他都是三王中最末的那个。
柳秋说这句话,其实是为了向景涟传达她的倾向,借此展露友善。
然而景涟却猛地一惊。
按照她的梦境,最后登位的那个,该是秦王,而齐王楚王都死在了秦王手下。
疑虑和戒备同时升起。
景涟扶着床榻艰难站起来,避开了柳秋伸来的手。
正在这时,殿外传来急促的叩门声。
第67章 正文结局
殿外叩门声愈发急促。
显然, 皇帝病重数日,三王与东宫皇孙都冒雪守候在外, 自是知晓皇帝已经是强弩之末,驾崩便在旦夕之间了。
而今殿内哭声一起,殿中情形不问而知。
这扇殿门绝不能关闭太久。
李进抬起带泪的老脸:“圣上曾有遗诏,藏于立政殿御书房中,当今之计,乃是该立刻请诸位亲王皇孙入殿叩拜圣上, 而后往立政殿去——”
柳秋眉梢微压,眼底煞意隐现。
这一瞬间,景涟原本眩晕的目光忽然凝视,福至心灵般仰起头, 攥住了柳秋的手。
“不对,不对。”景涟想。
纵然朝局纷乱, 但天子依旧是天子, 圣旨依旧是圣旨, 倘若梦境中当真有遗旨的存在, 指明即位者, 那么那封旨意上必定不是秦王的名字。
所以秦王才会铤而走险。
刹那间景涟脊背生寒。
要想动手斩杀两个成年兄弟, 篡夺皇位, 秦王需得将时机把握的妙到毫巅。
皇帝一直有心使三个儿子彼此制衡, 论起身份地位, 母家权势,秦王虽占了年长的好处,与齐王楚王相比, 却并没有压倒性的优势。
三位皇子各自都遥领外州军权,但真能调动的无非就是府内亲军。若是今夜之后旨意颁出尘埃落定, 新皇居于宫廷,秦王更没有机会发动宫变杀进宫里。
毕竟皇帝自己就是宫变逼杀皇嫂亲侄夺得江山,他当然不希望自己的亲生儿子再照猫画虎地来上这么一次,宫城中的防备环环相扣,是皇帝花了十余年时间不断调整改进的,若要从外攻破简直难如登天。
所以倘若梦境为真。
那么宫变就在今夜!
冷汗从脊背渗出,浸透了衣衫。景涟跪的久了,膝头一阵尖锐的疼痛。
她知道,自己作为皇帝驾崩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必须尽快将自己从中摘出来。
那扇殿门已经被打开了。
须臾间景涟嘶声痛哭,泪水潸然而下。
秦王等人鱼贯而入,听得哭声,一个个赶到床前,同样跪倒嚎啕,哀哭父皇慈爱仁德。
景涟哭得已经站不住,软倒在地,柳秋连忙扶住她,正要将她扶到旁边椅中,景涟却死死靠在她身上。
柳秋隐隐觉得不对,却又不忍松手抛下景涟,正犹豫间,楚王膝行过来,扶住景涟,唤了声永乐,不断垂泪。
兄妹二人多年情谊,从前纵有隔阂,如今执手相看泪眼,却也将隔阂冲散了大半。
景涟含泪道:“几位娘娘侍奉圣驾多年,总不好落下她们,王兄,要不要派个人去后宫请娘娘过来。”
楚王哭得哽咽——殿中哭声虽然此起彼伏,恐怕还真属他的心最诚,闻言哭声一滞。
景涟以为他没辨认出自己在他掌心写的字,气的发力掐他一把,急忙连使眼色。
柳秋心头咯噔一声,正要出言,景涟抬起头,瞟了她一眼。
那一眼看得柳秋心中一震。
她历经世事,自然不会被景涟一眼吓住,但她一切行事均以景涟安危为重,看出了景涟眼底焦急忧虑,到了嘴边的话语便是一顿。
楚王已经会意,跳起身来:“我去请母妃过来,还有贤妃、何妃二位母妃,还有……”
景涟抢先哽咽道:“来不及了,你去请丽妃娘娘也好,贤妃、何妃与另两位娘娘同掌宫权,还有年幼的弟弟妹妹,不能不来,不如指派几个宫人去。”
她心思格外细些,如今正是各怀心思的时节,倘若令秦王齐王将这个举动解读为挟制其母,可就大大不妙。
人心莫测,最好不要沾染是非。
楚王急如星火地走了,还有几名御前侍从也纷纷跟出去,去请其余几位娘娘及其他皇子皇女。
原本楚王身为成年皇子,是不得擅入内宫的,但到了这个时候,没人在乎内宫,更没人会抓住这一点不放。
——楚王走了,相当于失掉了对全局掌控的机会,也就是一种变相退出皇位争夺的态度。
秦王和齐王都不会希望他留下,反而乐见其成。
不知楚王自己想通其中关窍没有,但反正他都走了,只要他表现出退避的态度,无论是谁得胜,都不会轻易赶尽杀绝。
柳秋眉头拧成一团,只听李进哽咽道:“圣上曾有遗诏——”
话音未落,景涟忽的按住胸口,软软倒了下去。
她今年流年不利,不知受了几次惊吓,昏过去更是经验丰富。当她掩住胸口倒下去的瞬间,连低头哽咽的秦王都吓了一跳。
柳秋关心则乱,虽猜出景涟多半是装的,却还是朝身后女官丢了个眼色,要扶她到暖阁里去。
方一进暖阁,还不待太医进来,景涟立刻起死回生。
她一把攥住柳秋的手:“柳宫正,你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便是在质问了,柳秋不急不缓,平静道:“公主在说什么?”
景涟冷冷看着她,寒声道:“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但最好不要把楚王兄拖下水。他心思简单,应付不来算计,如果你敢拿他作筏子,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帝活着的时候,柳秋依仗皇帝权势无边。但设若新帝即位,她也不过是个五品女官。
景涟其实很不愿意轻易开罪柳秋,然而她必定不能看着楚王如梦境中那般惨死。
柳秋平静说道:“公主这话叫我听不懂了,雷霆雨露皆有君上赐予,我一介微末女官,哪里敢兴风作浪。”
“那最好。”
柳秋道:“我以为公主与永和公主不睦。”
这句话看似轻描淡写,景涟心下却咯噔一声。
果然如此。
李进所说的那道旨意中,写的恐怕是齐王的名字。
景涟唇角弯起,有些自嘲,有些伤感。
她确实与永和不睦,乃至于和齐王的关系也极差。
连柳秋都能想到,一旦齐王得势,自己的处境怕是会很难过。
她无声苦笑。
今夜这一场痛哭过后,尘归尘,土归土。
那些恩怨来不及细细梳理。
二十年的父女情谊,也就一并入土掩埋,至此断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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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口中说起齐王,实际上柳秋并不畏惧。
她原本想要推楚王出来,甚至不必拿出什么切实证据,只要楚王在这个最紧要的关头搅进夺位的浑水,那么齐王就会腹背受敌,焦头烂额。
到那时,即使齐王如常登基,先与兄弟争斗大伤元气,再接手乱成一团的朝局,怕是皇权还没抓稳,造反的义军就要将整个江山打烂。
当年穆宗皇帝眼看世家坐拥朝野,勋贵代代相传,天下寒家子弟没有晋身之阶,百姓屡受盘剥。
如此一来,多则数十年,少则几年,必然生乱。
恰巧陈侯衡出自贫家,女扮男装入京。但她身为女子可以扮做男子行走,身为贫寒文人却没有晋入官场的途径,还是穆宗皇帝设法将她添在陈氏旁支之中,以没落世家的身份入朝,方才有了文臣封爵的佳话。
君臣二人一拍即合,决意变法。广开科举,限制世族,打通上下,重新塑造朝中格局。
他们一手策划的变法,史称承宁变法。
但最终,穆宗皇帝英年早逝,变法一党中重要的成员郑侯叛变,与世家共同拥立反对变法的吴王登基,宁时衡孤木难支,最终变法狼狈收场。
皇帝是获得世家支持,才能坐上皇位的。
即使他明知世家垄断朝堂会埋下祸根,但人不能揪着自己的头发将自己提起来,他要坐稳江山,就不能自毁根基。
能以高妙手腕将天下人的反抗压制二十年,已经是极其难得。
然而在他死后,还有谁能?
景涟躺下去,床幔放下,她面上泪痕未干,眼睛半闭着,乍一看就像真的昏睡。
她的声音极轻:“柳宫正,我看见外面有很多禁卫。”
柳秋道:“他们奉圣上之命,拱卫宫城,这几日只是临时调过来,以防生乱。”
景涟道:“那些禁卫的来历,宫正您可知晓。”
柳秋道:“自然。”
景涟却道:“前几日还好,今夜这么大的雪,宫正真的认得出人吗?”
柳秋先是一怔,旋即全身上下寒毛倒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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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里,京城半边天宇忽然映出了红光。
言敏之披衣而起,来到院中,仰头望了片刻,面色忽而变了。
他吩咐道:“看守住府中各处,绝不许有人擅自出入,违者立杀。”
随着他一声令下,府中顿时喧闹起来。
言敏之背着手,道:“去将库中的白布取出来。”
言夫人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闻言讶然道:“难道……”
言敏之叹息道:“一如当年。桓公身死,五子相争,从不稀奇。”
言夫人想的却是另一回事:“既然圣上已经……那我儿是不是可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