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自问从未薄待过你,你却包庇李桓在先, 猎场行刺在后。”
景涟想要开口辩白。
李桓的事没有解释的余地,因为她确实知情不报, 尽管她那时并没有预料到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地步。
至于猎场一事到底是如何栽到她头上的,景涟到现在也没有任何头绪,但她没有做过的事,总不能平白认下。
皇帝却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
他看着她,像透过面前这双眼睛,望着另一位已经暌违十余年的刻骨铭心的故人。
皇帝感慨道:“你和她倒是一样心冷。”
这当然不是一句赞美。
景涟猜出他话中的另一个人是谁,面色更加苍白。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嘈杂声。
从没有人能在福宁殿外这般放肆,皇帝回首,隐带恚怒。
一名大太监径直闯了进来,不等皇帝发作,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砰砰叩首,放声大哭:“圣上,太子妃殿下薨了!”
刹那间景涟耳畔嗡鸣声起,木然跪在地上,心头一片空白。
“什么?”
大太监磕头如捣蒜:“圣上,惟勤殿起火,太子妃殿下如今还在火中,恳请圣上调动禁卫前去救火,免得火势蔓延开来!”
皇帝眉头紧蹙,立刻道:“允了,李进,去传朕口谕,全力救火。”
李进应声退下,他也知道事态紧急,刚走出去,便开始拔腿狂奔,脚步声一路远去。
“到底怎么回事。”皇帝寒声道,“好端端的,太子妃怎么会薨逝,惟勤殿的火又是怎么回事?”
大太监叩首哭道:“昨夜宫门下钥后,太子妃殿下忽感不适,急传东宫医官,彼时奴婢不得近前,故而不知道殿下是怎么了,只知道医官脸色十分不好,劝谏殿下叩开宫门请太医前来。殿下却不准,只说宫门已经下钥,擅自叫开宫门于理不合,于是只令医官煎药,谁知道到后半夜就……”
大太监嘴唇哆嗦:“眼看着惟勤殿里又乱起来,奴婢觉得事情不好,有心想禀报圣上,可当时宫门没开,奴婢只能伺机在殿后查看。却听见殿下身边的内侍怀贞与女官怀贤暗自密谋,说殿下中毒,他们这些近人难辞其咎,因此、因此他们……”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下一刻,大太监捂住喉咙,双眼圆睁,像一截被砍断的枯木倒落下去。
他张着嘴,鲜血喷出来,将面前垂落的白色纱幕染作一片血红。
惊呼声起。
皇帝倒退两步,惊怒道:“来人!来人!”
御前侍从一半冲向倒下的大太监,另一半围拢而来,牢牢护住圣驾。
事发突然,皇帝自然顾不得再质问景涟,信手将她拖起来塞到身后,厉声道:“宫正司呢,叫进来!”
景涟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太子妃死了。
她忽然觉得很冷,情不自禁地开始颤抖,像一个患了疟疾的病人。
太子妃死了。
她茫然地想,怎么会?
怎么会这么快?
她忽而想起梦境中秦王的话,那个近乎预言的梦境曾经令她以为很远,远到她还有时间改变。
混沌中她眼前一花,下一刻只觉得双臂被人抓住,大力摇晃。
她木然抬眼,只见皇帝正攥着她的肩头,眼底惊色难掩。
景涟怔怔地想,这是怎么了?
很快,她看见腥红血色落在衣摆上,甜而腥的血气从喉间蔓延开来。
景涟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是自己吐出的一口血。
她摇晃两下,眼前一黑。
那个被仓促打断的梦境似乎再度扑面而来,攫取了景涟的全部神志。
仿佛一只女子的、柔软的手掌,抚上她的面颊,而她似乎再度变回了襁褓中的女童,躺在怀抱里,无比温暖。
母亲,是你吗?景涟想。
不重要了。
不管是谁,带我走吧。
梦境也好,死亡也好,别丢下我。
她闭上眼,任凭自己坠入无尽的黑暗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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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马车行驶在官道上。
“我就说你不该放那把火的。”裴夫人抱怨道,“太仓促了,谁都能看出来是故意的。”
信国公裴颖无奈地道:“可是不放那把火,太子妃遗体无故消失,岂不更明显?无非就是早一刻晚一刻被发现的关系。”
裴夫人说:“李氏他们呢?”
信国公小心翼翼地看了裴夫人一眼:“他们母子几个往另一条路去了。”
这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倘若事败,李氏母子隐姓埋名,保住裴家一条血脉;倘若事成,接回来便是。
裴夫人一哂。
信国公高大的身材顿时显得矮小了。
裴含绎端坐正中,见这夫妻二人气氛古怪,很善良地开口道:“该换马了。”
声音未落,马车已经停下。
裴含绎等人弃车换马,行至一处城镇外,又等了片刻,便见另几名穆宗旧臣带着妻子儿女赶了过来,纷纷上前拜见裴含绎,又改乘数辆马车,各自分道而行。
“幸亏城门卫是我们的人。”一名须发花白的老臣拍着心口道,“见势不对抢先让我们出城,刚出城门不久,就听后方城门里喧闹起来了,而后城门关了,我们赶紧跑,若是慢上一星半点,这条老命就要丢在京城里了。”
信国公自得道:“天下大事必做于细,小人物自有小人物的用处,若是不拿他们当回事,迟早要吃个大亏。城门卫官职虽卑,却有大用。”
那老臣本是先帝一朝的刑部侍郎,当今皇帝登基,穆宗旧臣便是眼中钉一般的存在,偏偏他性情耿介不善掩藏,没多久便丢了官职。
若不是有同为穆宗旧臣的同僚暗中相助,恐怕他连性命都难保。
此刻他便道:“圣上与陈侯当年变法,便是要为天下寒士谋得一条出路,小人物也得有一条活路可走。”
他呵呵笑起来,年事已高的老人,嘶哑笑声像是夜枭的鸣叫:“没有出路,小人物是会自己找出路的。”
余音飘散在风里,飘散进裴含绎所乘那辆马车。
他是主君,自不能与他人同乘。
裴含绎垂下眼睫。
与信国公见面时,信国公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广南道反了。
天下纷乱,各地相继起义。广南道不过是雪上加的一捧霜,火中添的一捧油,除了让这天下纷乱的局势更乱些,并没有什么可以说道之处。
他摊开双手,看着掌心。
离京后的路,他们早已筹划了千遍万遍,先赴江南道,待天下人人皆反,便可顺势而起,打出大义名分,攻回京中。
他没什么可担忧的,胜者坐拥天下,败者一死而已。
自幼时起,他学了十余年如何坐拥天下,也花了十余年坦然面对一死的结局。
但此时此刻,裴含绎心下唯一牵挂的那个人,却不知境遇如何,是否平安。
他的睫羽缓慢地闪动,最终合上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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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涟又被送回了含章宫中。
从她醒来以后,含章宫就被层叠围起,宫中侍从再不得踏出宫门,就连景涟也是如此。
这是软禁。
但与景涟最坏的打算相比,软禁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
含章宫内外禁止擅自出入,宫中侍从人心惶惶,如此一来,分明年节日近,宫中却越发冷清。
然而一堵宫墙纵然能隔绝内外,但当整座皇宫中的气氛都变得怪异时,含章宫中的人终究还是能感觉到的,只是要慢很多。
惟勤殿起火的半月后,景涟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件事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兰蕊设法从看守宫门的禁卫口中弄到了只言片语的消息,据说如今宫权再度转移,却是由贤妃、丽妃、何昭媛,以及两位新晋的邓昭容、文修仪共理宫务。
饶是景涟事先替文修仪做过打算,也没料到她能直晋修仪。那位邓氏更是并不得宠,默默无闻多年,如今竟然跃居昭容。
何昭媛身为秦王生母,同样晋位为妃,却没有封号。
宫中格局大变,五位嫔妃彼此制衡。贤妃、丽妃、何妃三人都育有皇子,且正是年纪最长的三人,即使为儿子打算,也会死死盯着旁人,绝不放松。
如此一来,无论是谁想在宫务上做些手脚,都难如登天。
然而景涟心底却升起了另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
她的恐惧更深,忌惮更重,因而连兰蕊都看得出来,私下询问景涟。
“父……圣上太急了。”
景涟幽幽道:“任谁都看得出来,宫中也是风雨欲来。以圣上的性子,往日最爱花团锦簇、粉饰太平。”
话说到这里,已经足够明白。
“我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景涟闭上眼,“但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她不说则已,一说出口,连带着竹蕊兰蕊都忧心忡忡,二人眼底的青黑就没能褪下去过。
不出半个月便到除夕时,六局按例为含章宫送来年下的份例。
皇帝只是软禁景涟,倒并没有苛刻她,待遇一如既往。但宫里的人最会见风使舵,今年送来的份例,便比不上前几年,显然是克扣过。
兰蕊气的发抖,却也无可奈何。
景涟却不在意。
她只静静看着那些锦缎首饰,落下泪来。
竹蕊忽然惊叫一声,又连忙噤声。见景涟与兰蕊同时看过来,她举起手中一张卷起的薄纸,惊疑不定道:“夹在缎子里的……”
纸背墨迹隐现。
揭开这张薄纸,上面只有一行字,平平无奇毫无特点:今晚紧闭宫门。
“我们不闭宫门,难道能打开?”兰蕊莫名其妙道,“这是我们能做主的?”
“烧了吧。”景涟拧眉,“不知是谁写的,警惕为上,今夜约束好宫人。”
似乎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二人领命退下。
当夜又下了雪,风卷起雪沫,不住拍打在殿下廊前,呼啸的狂风声好似鬼哭狼嚎,听的人心惊胆战。
往日无事可做,景涟早就睡下了,但因着那张纸条,她心里隐怀不安,便没有急着躺下,而是取来一本书,倚在榻上慢慢翻着。
砰!
砰!
景涟直起身,拧眉朝外看去。
下一刻寝殿门口冲进来一个满身是雪的人,竹蕊扑进来:“殿下,御前的尹公公夜叩宫门,说奉圣上口谕,急传殿下过去!”
景涟一愣:“他自己来的?”
竹蕊连连摇头:“带了轿辇仪仗,宫人随行。”
雪夜里大张旗鼓带了全套仪仗来接人,这就不大可能是假传圣旨。
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心底升起,而这种不祥的预感在亲眼见到尹太监时,被推到了顶峰。
尹太监也是御前有几分颜面的大太监,景涟从未见过他如此狼狈的模样。满头满脸扑着雪,一双靴子已经被雪水浸透,脸色被风吹得僵了,像个年迈而口齿不清的老人。
“圣上急召公主,请公主随奴婢走一趟吧。”
说这话时,他的神情笑得像是在哭。
景涟的心一沉。
“圣上怎么了?”
尹公公咧着嘴,苦笑道:“公主随奴婢过去就知道了,御体不是奴婢能僭越提及的。”
他看似什么都没有说,实际上却什么都说了。
御体,御体。
景涟不知自己是怎么爬上轿辇的,雪地里难行,轿辇摇摇晃晃。
景涟凝望着前方开道的灯火,明亮的宫灯在她眼前渐渐模糊。
她下意识朝旁伸手,想去牵太子妃的衣袖:“时雍,父皇他……”
“公主有什么吩咐?”尹公公闻声回首,没听清楚,追问道。
景涟怔怔抬首,像是还在做梦的人骤然被惊醒:“没什么。”
她的手悬在空中。
身旁再没有衣袖可以牵了,而她唤过的父皇,也不是她的父皇了。
还未至福宁殿,远远便可望见通明的灯火,煌煌灯烛照亮半边宫城,福宁殿外的广场上矗立着数不清的雪人,走到近前才发现那是待命的禁卫军。
弃辇登阶,行至廊下,只见廊下整齐站着一排人,秦王齐王楚王自不必说,东宫两位良媛抱着皇孙站在那里,虽然穿的很厚,但还是冻得脸色发白。
这里没有后宫妃嫔,想来皇帝自觉不好,竟对后宫封锁了消息。
见景涟过来,所有人齐齐望向她,有人神色复杂,有人满含探究,还有人担忧之色难掩。
然而景涟一个都无暇注意。
她跟着尹太监穿过人群,来到殿门处,柳宫正迎出来,对她行礼:“公主请过来,圣上正问起你。”
景涟随她入内。